第4章 寂靜之聲(1) 你好,我是顧青聞

白色車子停在公司門口,時間已是12:40,周陽提着電腦包,刷卡進門。

随着‘滴’的一聲,周陽明顯地晃了下神,走出沒有兩步,她回頭看了眼刷卡的機子。

平時,她斷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

當一樣事物或者一個動作成為生活中的必需品,久而久之的,它逐漸變成一個習慣。

既然是習慣,被人忽略便是它的常态。

回到工位,辦公室大部分的同事都在小憩。周陽盡量輕着聲音取出電腦。

等電腦重啓的時候,她想剛才在門口之所以會注意到刷卡的‘滴滴’聲,大約是今天顧青聞一次善意的提醒。

顧青聞的名字甫一跳出來,那道和緩的聲音似乎清晰在耳。周陽掃了一眼工作桌,最後視線停在灰色的手提電腦包。

它今天跟着她在外面跑了半天,是她和顧青聞認識的見證者,無聲提醒她,顧青聞不是她臆想出來的,也不是她的一個幻覺。

周陽手裏拿着一張對折的A4紙,上面是顧青聞的名字,電話號碼,下面還特別寫了一句:微信號同手機號。

在微信為主要社交軟件的時代,周陽不止一次聽到‘微信號同手機號’這句話。

放在平時,它很尋常,随處可見;放到此時,它變得不一樣。

待周陽将沈叢衍和顧青聞的談話記錄整理完畢,電腦下方顯示13:09。周陽轉身朝經理的座位匆匆看了一眼,經理披着青白相間的小毛毯,趴在桌上午睡。

周陽鎖掉電腦屏幕,拿起工卡和手機,準備到樓下找點東西填下肚子。

起身将椅子往裏推的時候,她看見了用固體膠壓住的對折A4紙。

‘顧青聞’三個字栩栩如生地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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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着實實停在原地好些會,左邊隔壁的同事午睡醒來,還朝她搖了搖手。

周陽毫不設防地朝對方笑了一下,然後把紙張收到第二格抽屜。

自那天過後,第三天下午,也就是周五,周陽臨近下班的時間才加上顧青聞的微信。

部門每位同事負責的産品線不同,産品所需要的數據單信息填寫內容也有所不同。周陽将那天談話的記錄整理成文檔,連帶着幾張數據更新單一同抄送給負責此事的同事。同時也将該同事留下的緊急聯系人抄送上。

周五,這位同事特意上線skype找到她,問她是否方便打電話。

周陽的工作日常交流,一是文字,二是電話。

為了方便,大部分人選擇電話。

周陽回了個ok。

同事英文名叫Donna,一上來就問:“Beryl,你平時的事情多不多?”

周陽不知道她問這是為了什麽,猶豫了一瞬,如實答:“還好。”

Donna又說:“我懷孕了,下周起申請在家辦公,之後還要休産假,我和Larry商量想找你做産品backup……”

自從她說了懷孕字眼,後面再說什麽,周陽就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Donna 說完見周陽沒有一個回音,以為是網絡不好,自顧嘀咕:“網絡又出現問題了嗎?”

她還特地檢查了□□的連接情況。

電話那端傳過來一句:“生寶寶嗎?”

聲音朦朦胧胧的,這端她聽出了一點話裏的好奇。

她向下看了一眼微隆的肚子,笑了笑:“嗯,我要生寶寶了。”

兩人平時并不太熟,還是昨天跟經理Larry說起她懷孕之後工作的安排,Larry提起這兩天是周陽在經手她其中的一個産品。

她又笑了笑,怕是尴尬,解釋:“那個,年齡到了,也要考慮生孩子的事情。”

結婚、生小孩,和另外一個人組建一個家庭,是周陽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她有意避開它們,今天倒還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說,她要生小孩了。

對有些人來說,生小孩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年齡到了該考慮的事。

周陽惘惘地看着屏幕,左上角正在記錄談話的時長,數字一秒一秒地掠過。

只聽那邊又說:“如果你工作不怎麽忙,能麻煩你做我之後産假的backup嗎?”

周陽思維一頓一頓的:“好。”

那邊許是怕她應得不太願意,又說:“還有幾個月的事情,最近你主要先熟悉熟悉,周一我會發幾個文檔給你,裏面有對應的流程,我也會發一些case讓你看看。”

周陽一面聽着,一面想到了周二和沈叢衍拜訪客戶的事情,緊接着她就打開了第二格抽屜,顧青聞寫的那張紙被她拿在手裏。

頓了一頓,周陽回道:“可以,有些比較簡單的case你可以直接轉到我郵箱,我先跟着做。”

Donna:“行,之後我接到看情況轉給你。”

周陽鋪墊完,看着紙上的字跡,說:“周二上午,我和沈……和Vincent去臨大拜訪客戶,那邊留下了聯系方式,因為數據方面沒遇到什麽問題,我郵件也有抄送一份給你,你看這個是……”

Donna‘啊’了聲:“我下周起在家辦公,這個只能麻煩你了。那天我産檢,郵件沒仔細看,不好意思。”

不知為何,聽到‘這個只能麻煩你了’的時候,周陽某處懸着的地方悄悄地落了地。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細細密密地把她纏繞住。

周陽合上電腦,去茶水間泡了一杯檸檬菊花茶。回來她處理了兩封郵件,空閑下來,她拿起剛才被她用手機壓住的紙張。

紙張還是那天被顧青聞對折的樣子,邊邊角角很是幹淨,沒有什麽後來添上去的褶皺或者痕跡。

周陽打開微信,對照顧青聞寫的手機號,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在搜索框點下。

輸入完整的手機號,她前前後後又對了一遍,确認無誤,點了一旁的搜索。

約摸一秒,屏幕跳出一個微信賬戶。

周陽看着看着,唇角微微抿着。

他是個正經的人,正經到微信名字都是以‘顧青聞’示人,頭像則是一張海面的風景照。

她猶豫了一下,點下“添加到通訊錄”。

頁面跳轉到“申請添加朋友”,周陽又琢磨了一會,寫下:周陽,PMC公司。

過了十分鐘,微信毫無動靜。周陽看了下時間,16:21,這會顧青聞可能在實驗室。那天他說過,如果沒有及時回複微信是在做實驗,但是他看到了一定會答複。

周陽扣上手機,手心微微濡濕,她抽了張紙擦幹淨,轉而忙碌剛進來的一封郵件。

這一忙,時間進展飛快,等周陽再次從屏幕上移開眼睛,此時已是17:16。

她解鎖手機屏幕,下拉,紛雜的app信息一條一條看下來,唯獨沒有一條關于微信的。

還差14分鐘,她就要下班,下班前她能加上顧青聞的微信嗎?

這個念頭忽然出現,很快又被她拿掉。

她在期待什麽?

周陽合上電腦,起身朝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回來的時候是17:27,他們的下班時間雖然是17;30。提前五分鐘走也不是不可以,辦公室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

周陽輸密碼開電腦,沒有新郵件進來,她一個一個地關掉窗口,把電腦關機。

班車的發車時間是17:45,時間富足,她不緊不慢地收拾。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一個單肩包,一個手機,幾根圓珠筆,一個速記本。

17:30,她準時離開辦公司,期間她沒再看手機。

班車要通過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亮着光,車裏沒有開燈,外面的光亮稀稀散散地透到車裏,

映得車裏愈是黑沉沉。

周陽并不讨厭黑沉沉的環境,黑暗給她力量,給予她慰藉。

雖然。

她靠着座椅背,臉朝窗戶的方向側。車裏勻速向前駛去,隧道內的一盞盞橘黃的燈快速掠過她的眼睛。

周陽閉上眼。

雖然,她更渴望白天的太陽,更渴望光亮。

車子駛出長而暗的隧道,在演武大橋勻速行駛。夏天的夜晚來得遲,六點多,天光仍是一片明亮。周陽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即是一片遼闊的海面,海面平靜,海的對面的建築物清晰可見。

這一瞬,她想到了那張海面風景圖。

她是這麽想的,卻也是這麽做的。

她從包包裏翻出手機,屏幕一摁亮,頂欄的微信迷你圖标,讓她胸腔為之一震。

她移開目光,看向窗外的大海。這條橋今天意外地長,車子開了這麽久,它像是開不完一般,此時此刻還在橋上。

周陽沒下拉頂欄的信息,她徑直點開微信。

她微信只有一個置頂的聯系人,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置頂聯系人下面則是一個新的好友,上面顯示着:我是顧青聞,不好意思,剛剛在實驗室。

信息發送時間是17:28。

心裏默默念完這條信息,她擡起頭,再次看向窗外。

然後,不知怎麽的,她笑了。

笑得輕輕的。

剛剛覺得還很長的橋,這會已遠遠地被抛在後面,車子勻速行駛在路面上。

回到家裏,周陽換下正裝,到盥洗室擰開水龍頭。

水嘩啦啦降落,她觑着手機無所适從。

怎麽回?

從車上得知顧青聞通過她的好友驗證以及他發過來的那條微信,她一直不知如何回複。對于無解的答案,她通常選擇性忽略它,而後出神望着某處。愣會神的時間,水聲越來越粗,她恍恍惚惚回過神。

水清清澈澈,水面微微漾着,隐約八分滿。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趕忙關了水龍頭。

洗完臉,她拿着手機出來,放在桌上,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檸檬水。

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還沒等她想個明白,手機忽然一陣響動。

上班期間,周陽會将手機調成震動。她不喜歡安靜的辦公室猛然響起一陣音樂聲。

她沒有可以聯系的朋友,也沒有朋友聯系她。可随着網絡信息化,個人信息早已不是秘密,她阻擋不了一些騷擾電話。

她不大在意這通電話,她想就是一通騷擾電話,摁掉了就是。

當手觸到屏幕,上面跳躍的數字讓她眉頭皺緊。

一通比騷擾電話還可怕的來電,無比歡快地震響。

人可以一秒忘記過去嗎?

人可以選擇不去擁有過去嗎?

更直接些,她可以選擇重新開始嗎?

周陽伏在椅子上,側臉面向陽臺。

斜陽餘晖走過陽臺,走過玻璃,穩穩地在地上鋪床。

夜晚真正降臨前,它留戀地鋪上最後一席明亮。

不能,現實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它何等殘酷地将刀劈向她,說:不可能。

桌上的手機響了,停一會,又響了。

反反複複,樂此不疲。

周陽習慣了,打電話的人也習慣了。

對等的折磨,對等的耐心。

時間緩緩流逝,手機仍在震響。

嗡嗡的,和擾人的蜜蜂沒什麽兩樣。

周陽起身拿起手機,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門鈴聲。

她渾身一凜,低頭看向震動的手機。

才搬來這裏一個月,他應該不會那麽快來打擾她。

周陽回到卧室将震動的手機放到枕頭底下,然後整理下頭發。開門前,她通過貓眼看了一下門外的人。

見是一張慈祥和藹的臉,她忽地放下渾身的戒備。

是房東林阿姨。

“小周,你在呀?”

周陽笑:“林阿姨,我下班剛回來。”

林阿姨點點頭,笑着問:“煮晚飯了嗎?”

“剛要煮。”

“那正好,晚飯你就不要煮了,到我家裏來吃吧,你林叔叔的學生來了家裏,包了一鍋餃子,正愁吃不完。”

周陽為難:“林阿姨,我……”

林阿姨假裝不高興:“小周,你這個面子都不給我?”

周陽着實為難,進退不得。

林阿姨看她猶豫了,熱情地拉住她的手臂:“一個人吃冷冰冰的,人多了熱鬧,你說是不是?”

就這樣,周陽來到了七樓林阿姨的家裏。

一個月前,她通過這邊的物業租了六樓的一個套間。

物業說這是七樓一家住戶的,兩口子住在白鷺洲那邊,便将六樓和七樓兩戶租了出去,租了有幾年了。年初将七樓收了回來自己住,六樓是一室一廳仍就對外出租。

物業介紹人見她稍有猶豫,又說:不過兩位老人還是常住在白鷺洲那塊,這裏偶爾住幾次。平時不大碰得上。

物業都這麽說了,周陽便放下心來。她不大喜歡直接跟戶主直接溝通,寧願多花點錢,讓中介來做中間的橋梁。

或者生活喜歡跟她開玩笑,她越怕什麽,越是來什麽。

過來一個月,她前後碰上了林阿姨兩次。

一次是她剛要出門做班車,林阿姨買菜回來。

一次是周末她外出回來,碰上林阿姨大包小包地往樓上搬,周陽不能當作看不見,幫她搬到七樓家裏,林阿姨一直留她在家裏吃飯。周陽假借和同事有約推拒。林阿姨便說那就下次吧,怕她不來一般,林阿姨又說,不來吃飯那就減房租吧。

今天是第三次,看來今天這頓飯無論如何是要吃了。

取出鑰匙那一瞬間,周陽松了口氣。手機不知何時才能掉完電,手機不自動關機前,那邊會一直給她打電話。與其待在這間暫時令她困苦的房間,不如暫時逃離。

林阿姨是個很熱情的人。

她爬樓梯的時候也不閑着:“今天吃餃子,難得你正好也在家裏,我還怕你不在,又白跑了一趟。”

周陽沒怎麽跟這麽和善熱情的長輩相處過,一時之間沒接話,只是笑着。

林阿姨也不介意,只當她是害羞:“不用害羞,出門在外,一個人生活也是苦,阿姨也是過來人,我那幾個孩子都在外面成家,一年到頭見不了兩次面,阿姨見了你,就想到了他們。”

老半天,周陽也只是應了一句:“謝謝阿姨。”

林阿姨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樂呵呵笑着:“不用跟阿姨謝謝,以後常來。”

鑰匙還沒尋着鑰匙孔,最裏面的那扇門倒是先開了。

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現在防盜門後面。

周陽看着顧青聞打開防盜門,林阿姨笑着:“青聞,這是樓下新來的小周,我幾天前剛跟你說過。”

顧青聞定定看着她,驚訝是有,眼底卻掠過一絲笑意。

在周陽還沒徹底反應過來,顧青聞伸出手:“你好,小……”

他沉默片刻:“你好,我是顧青聞。”

聲音和和緩緩,清潤幹淨。

一如三天前剛見面的模樣。

一個小時前,她還在煩惱怎麽回複他的微信,一個小時後,她依舊不知道。這時他出現在他的面前。

生活在這時,好像跟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顧青聞見她毫無反應,笑了笑。

很和煦的笑意,有些溫柔。周陽想到了傍晚車子駛過大橋,她見到的海面。

安靜,卻也溫柔。

她伸出手,手輕顫,她卻穩穩地克制住。

因為緊張,手心濡了些汗,她猶豫着要收回來。

他卻主動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冰冰的,像一塊冰塊,為她降了溫。

周陽笑了,緊張感在一陣冰涼下也褪去了。

她說:“你好,我是周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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