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少女祈禱(8) 人間好時節
從北城回來後, 周陽決定比原計劃多在南城留幾天。
她不懂自己是一種什麽心理,更不清楚上次把周思容叫到臨城一事是對還是錯。
不可更改的是,徐風林暫時性要留在國外幾年, 她将很長一段時間不用受到來自于他的壓迫。
但是更讓她不可忽略的是, 周思容年紀大了。
抱着這種忽上忽下的心理, 她多陪了周思容幾天。
散步, 插花,寫字, 聽音樂劇、話劇。周思容日常生活無非這幾種,周陽陪她到處閑逛。
最後還是周思容提醒她:“是不是要回去上班了?”
周陽算了下時間, 說:“還可以再待一段日子。”
“不用特意陪我這老人家做些什麽沒趣的事,”周思容說, “回去上班吧, 這回都快住了半個月了。”
這話聽得周陽格外傷感, 自從上大學之後, 她一年很少回家,每次回來都沒住幾天。之後進入社會工作, 加上家裏有她不想遇見的人, 回家的時間更是少得可憐。
周陽說:“今年假期多,我多陪您幾天。”
“你就不怕陪我這老人家久了發黴?”
“不會,享受生活還來不及。”
周思容沒再說什麽,之後周陽又待了兩天, 隔日晚上, 周思容把她叫到書房談話。
開口第一句就是:“明天就回臨城吧,再不工作,你手都要生了。”
周陽愣了愣:“我想等元宵節過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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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容笑:“我看你心思也不在這,這人一心不能兩用, 不如早點回去。”
周陽不說話。
過了會,周思容從抽屜裏拿出兩張銀行卡交到她手裏。
“以後你大約是要在那定居了,”她說,“這兩張卡一張是買房用,一張是做生活費,密碼貼在卡的背後。不論何時,女人身上總要有一點積蓄傍身,生活才會過得順遂些。”
周陽徹底怔住,好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奶奶,我那裏還有些積蓄,當年媽媽的那筆賠償款還沒有動過,我真的……不缺這些錢。”
“不是不缺,不能不要。這是一點保障,你一個人在那邊生活,要是發生了點什麽急事,我們不能第一時間趕到,那麽這些錢就能作為應急使用。”周思容握住她的手,“這是我和你爺爺的一點心意,不要拒絕我們,好嗎陽陽。”
一股來自身體的顫栗感一下子擊中了周陽的心理防線,她低下頭,臉伏在周思容的手背上,嘴裏重複念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家人說什麽對不起,”周思容摸了摸她的頭發,“人與人之間講究的是緣分,我們只是做了我們能力所能及的事。”
周陽仿佛從她話裏聽出了點什麽,她徹底哭出聲。
周思容什麽也沒說,來回撫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的,格外地溫柔。
亦如當年,她無聲撫慰周陽的痛苦。
回到臨城後,周陽着手看新房子。
臨大那邊的住處需要趕在這個月元宵節後盡數搬出,留給她的時間并不多。
顧青聞得知她會在南城多留幾天,便按照她的要求幫她找了幾個地方的房子。
中山街、思北、金榜都有,這三處的共同點都是環境不錯,不會很吵鬧但也不會過于安靜,生活煙火氣很重。
選來挑去,周陽最後還是定在了金榜,和顧青聞同一個小區,但是兩人的住處隔了幾棟房子。
顧青聞說:“這點距離正好來回散步,當作飯後消食。”
周陽很滿意這樣的距離,不至于太近,也不至于太遠,彼此都留了一點分寸。
畢竟才開始戀愛,日後的争執與矛盾必不可少。雖然她覺得顧青聞不會是那種吵架的性子,但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
別人總說,未戳破紙的那段時光與戳破紙後在一起的日子,盡不相同。
她已然決定要在這座城市定居,也只考慮了以後只會有這麽一段戀情,雖然不知最後的結局是什麽,但該避開的麻煩總歸要小心一些。
周陽的行李并不多,衣服一個箱子便裝滿了,多的是一些書籍,整整包了七個紙箱。
起初顧青聞以為是文學性書籍居多,後來發現社會經濟科學心理等書籍也不少。
原來書房的書架周陽不想搬走,一是拆卸麻煩,二是她心态變了。往事慢慢放下,她想自己應該迎接一些代表年輕的顏色。
衰老的心性或許該摒棄掉。
新房子依舊是租的,周陽跟房東商量過後,決定将原來屋子裏的家具全部換掉。
恰逢周六,顧青聞載她一起去家具市場買新的家具裝備。
又因新住處在九樓,打開陽臺和卧室書房的窗戶,蔓綠的山林随即擺在眼前。考慮到屋外的顏色都是飽滿的綠色系,這回她選中的家具全是北歐風格的,顏色偏淺色系。
她詢問顧青聞的意見。
後者揚眉笑笑,對她的喜好頗為贊賞。
“你好像很喜歡原木實木類的家具。”他說。
“也不算,”周陽說,“從生活方式和物品的保值方面考慮,原木實木類比較簡約和經用。”
顧青聞淡定地評價:“持家有度。”
周陽笑,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捏了捏他的手指,說:“你也是,持家有度,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
最近忙着換房子,她暫時借住在他那邊,早餐和晚餐都是他在負責。
顧青聞說:“我們的适配度很高。”
他的神色和聲音很淡定,但周陽還是從他的眉眼裏看到了喜悅。
她暗暗握緊了他的手,後者感受到了她的力度,朝她笑了笑。
買完大件家具,顧青聞帶周陽拐到另一側的店面。這一側都是賣些小物什,其中以裝飾物為主。
周陽站在幾個小陶瓷瓶前,想了想,說:“我能買幾個陶瓷瓶回去,然後從你的書房中剪幾支綠蘿養養嗎?”
顧青聞自然同意。
她如臨大敵一般開始挑選。
選了老半天,還是在十來個陶瓷瓶中舉棋不定。
顧青聞第一次見她這樣,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
她比半年多前多了一些生活氣。
周陽轉臉朝他尋求意見。
顧青聞思忖片刻:“既然喜歡,那就都買回家。”
“不行。”周陽說,“家裏不能放太多這類東西。”
“迷信要不得,”顧青聞笑。
“該信還得得信。”
既然如此,顧青聞便同她一起對着架子上的瓶子挑挑揀揀。
最後周陽選了三個。
顧青聞打趣她:“其他的決定不要了。”
周陽毫不留戀:“不要了,再看看別的。”
挑選的時候,百般苦惱;決定的時刻,反而一氣呵成。
顧青聞搖頭笑了笑,心裏面卻是欣賞她的。
周陽繼續在貨架來回看,不多時,便看上了一個猕猴桃布偶,習慣性地問身旁的人,等了幾秒,身旁沒有回音。她側過臉,顧青聞在幾步遠外,雖然是朝着她的這個位置看着,但不知道他此時在想些什麽。
略微困惑後,她放下猕猴桃布偶,向他走過去。
還沒走出兩步,他似乎回過神來,一面往她的方向走過來,一面朝她微笑,笑意裏滿是溫柔。
周陽望了眼窗外,冬日悄悄遠去,春意徐徐到來。
三月份真是人間好時節。
半個月後,周陽搬進了新房子。
那天,顧青聞特意提前下班過來接她,之後他帶她去八市買海鮮。
考慮到晚上齊遠也要過來,從前都是她去他那邊吃飯,這還是齊遠第一次來她這邊用餐,周陽不想太過随便,便拿了二十分的心思安排。
顧青聞溫聲寬慰她:“他來吃個便飯而已,不用這麽緊張。”
周陽搖搖頭:“他是你好朋友,對你我意義不一樣,怎麽也要好好款待。”
“齊遠要是知道你這麽想,他應該不會來。”
她正在看螃蟹,聽這話,一愣:“為什麽?”
“他這人随心所欲慣了,太正經的場合對他來說是種束縛。”
周陽犯愁了。
顧青聞笑了笑:“不用操心晚上的事情,我來準備。”
她更愁了:“齊遠知道你的手藝,到時豈不是穿幫了。”
顧青聞夾了三只螃蟹,聞言,說:“他只管吃,其餘的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
周陽對自己的廚藝很有自知之明,也不再堅持,全程放手讓顧青聞安排。
三月份的臨城,氣候不冷不熱,夜晚的八市還是熱鬧異常。走了半條街,周陽覺得有些熱,想脫掉外套,顧青聞溫聲提醒她:“小心受涼。”
她摘扣子的動作一頓,最近辦公室确實很多感冒的。
正巧邊上有家店鋪正賣着土筍凍,顧青聞說:“買幾個嘗嘗?”
周陽的注意力被轉移了,看着眼前的東西,她略微皺眉:“能吃嗎?”
“沒你想象的那麽可怕,味道還不錯。”他循循善誘。
周陽想了想,先要了兩個,顧青聞一個,她一個。
土筍凍裝在一個小塑料杯子裏,杯裏放着調好的醬料,吃起來酸酸的,甜甜的。
周陽先用香菜沾了醬料吃着壓壓驚,顧青聞見她這樣,笑着調侃她:“要不不要吃了。”
她觑他一眼,深深吸了口氣:“試試吧,你都介紹這麽久了。”
顧青聞略略失笑:“好。”
周陽先是咬了一口,半晌眼睛一亮,将剩下的也一并吃掉。
她說:“味道還真的不錯。”
“要不要試試章魚?”顧青聞問。
周陽笑得像只沾了蜜的小貓咪:“不要了,這個等下次來了再吃,這回就吃土筍凍。”
顧青聞挑挑眉。
她牽住他的手臂,略為興奮:“一人再吃兩個?”
“好。”
周陽說:“多放點醬。”
“好。”
周陽滿足了。
回家後,顧青聞提着一堆菜鑽到廚房忙活。周陽想幫忙,他也只讓她做一些簡單的事情,比如擇菜,比如遞工具。
周陽百無聊賴地靠着案臺,說:“以後是不是都你來做?”
顧青聞頭也沒回,手上處理螃蟹的動作不停:“當然。”
“你好像很喜歡下廚。”真不是她杠精,這段時間,有他在,她攏共就沒進過幾次廚房。
這次,顧青聞倒是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回過頭,看了她一會。
在他的注視下,周陽有些忐忑,有些無所遁形,垂在身側的手不禁握緊。
“那要看對方是誰。”末了,顧青聞說了這麽一句,轉過身,繼續刷洗螃蟹。
周陽挑挑眉,心下一片喜悅。
齊遠到的時候,顧青聞正準備完四菜一湯。
顧青聞說:“來了。”
“來了。”齊遠笑呵呵的,轉頭跟周陽說,“不好意思,客戶那邊臨時有點事,耽誤了會時間。”
周陽搖搖頭:“來了就好。”
齊遠遞上一提紅酒:“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到送什麽,就送兩瓶紅酒以示祝賀。”
周陽一時不知作何反應:“不用送東西的。”
“要的要的。”
周陽看向顧青聞,後者收到她的眼神,寬慰地笑笑,接過紅酒,放到置物架上。
齊遠瞧見了,免不了調侃他:“這就護上了?”
聞言,周陽臉紅,顧青聞倒是故作淡定的模樣,說:“今天不許喝酒不許抽煙。”
齊遠看了看周陽,眼裏的笑意更深:“好說好說。”
周陽一下子習慣不來這樣的場面,借故走到廚房調醬醋。
顧青聞說:“我和你一起。”
她愣住:“你和齊遠說說話吧。”
齊遠無所謂:“兩個男人能說什麽話,你們去忙吧,不用在意我。”
到了廚房,周陽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六個小味碟,這是上次在家具市場無意淘到的,她順手買了一劄,她家裏放六個,顧青聞家裏也放了六個。
顧青聞調着醋和醬油,說:“齊遠這人熟了以後,說話就沒個調性。”
“哦。”周陽擰開花生醬,遞給她。
顧青聞一邊往外舀,一邊不時看着她。
周陽提醒道:“專心一點。”
顧青聞随她一樣,哦了一聲。
她笑他:“不正經。”
顧青聞輕聲應下,自我檢讨:“是有點。”
周陽微微頓住,一時沒反應過來。那邊顧青聞已經旋上花生醬的蓋子,傾身附下來,同她額間相抵。
她的呼吸裏盡是他的氣息,神識一點點回籠,又一點點迷失。
耳邊是顧青聞的輕微笑意:“不用緊張,不用不好意思,也不要覺得不知道要怎麽辦,以後這樣的日子會越來越多。”
周陽點點頭,又想到什麽,她嗯了一聲。
顧青聞撤身離開她,将所有的小味碟拍到托盤中,說:“吃飯,今晚的晚餐你應該會很喜歡。”
周陽确實很喜歡,當然齊遠也是吃得很滿意。
齊遠擦了擦嘴,說:“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是,顧青聞,你這廚藝未免也進步得太迅速了。”
顧青聞聽了沒什麽反應,只是幫周陽又舀了一碗湯。
齊遠啧啧道:“看來是別有用意。”
顧青聞笑他:“鍋裏還有一些炒飯。”
“不早說。”齊遠拿了碗,去了廚房。
齊遠走開了,周陽問:“熟地炖螃蟹,你怎麽知道這個煮法。”她從來不知道螃蟹還有這個吃法。
顧青聞幫她解出蟹腿的肉,夾到她的碗裏,說:“之前出差吃到一次,想着你大概也會喜歡,最近天氣熱了些,正好解暑。”
因為熟地煮出來的湯水顏色偏黑,但加入了螃蟹黑豆和加以調鮮的一塊三層肉,湯很清,入喉後極為舒服。
周陽感慨:“你學什麽都快,什麽都是一學就會。”
顧青聞神色舒緩:“你就當是享受就好了。”
遲疑一會,她問:“這樣會不會顯得我太沒用。”
“不會,”顧青聞抽了張紙給她,“這是我的幸運。”
齊遠捧着個碗,站在廚房門口,飯廳裏傳來喁喁細語,講話的人明顯是喜悅的,他不由得回想起一個月前,那通簡單的電話。
電話裏,同周陽講完往事的顧青聞顯然很放松。
有種坦誠之後的幸運感。
那會,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齊遠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做好了随時摁掉電話的準備,卻聽到顧青聞在那頭笑了笑。
他說:“這是我的幸運。齊遠,如你所說,以前的事情不會再阻礙我。”
齊遠望了望收拾得幹幹淨淨、整理有致的廚房,同顧青聞相識多年,他看得出來,是顧青聞的一貫作風。
飯廳傳來周陽的聲音:“齊遠,你還要喝湯嗎?有些涼了,我熱一熱。”
他還沒應聲,就聽到顧青聞說:“我來,你把碗裏的蟹肉吃掉。”
周陽聲音放低了些,但他聽得一清二楚:“吃不下了。”
之後就是顧青聞低低的商量聲。
齊遠看着眼前的牆壁,牆壁是白色的,燈下,他隐約能瞧見自己的身影。
他待了一會,從前的往事快速在他眼前掠過,最後停留在,金黃色的田野上,一個紮着辮子的小女孩扯着他的衣角,叫他叔叔。而不遠處,是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
齊遠覺得,碗裏的飯再也不香了。
他從廚房出來,說:“泡會茶吧。”
顧青聞微愣。
周陽也是微微一怔。
齊遠像是想到了什麽,後知後覺道:“哦,這茶要飯後半小時才能喝。”
周陽倒是說:“我這還有一些茶,你待會可以帶回去。”
他也不推卻:“那敢情好。”
後來他想,歲月不盡然是如此,有人追求轟轟烈烈,有人向往細水長流。
他是前者,注定要失去一些東西。
顧青聞是後者,他注定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