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底的溫柔愛意幾乎掩飾不……

燕檀站在朱紅的廊柱後面,看着大批朝臣潮水般湧出大殿,三五成群向着皇宮宮門處走去。

殿門前臺階下的青石磚上還沾着些微血跡,這是方才那個倒黴的西越使者被拖出來就地杖責時留下的,宮人們用水沖洗,卻仍有些微血跡殘留在了縫隙裏和石磚邊緣處。

這裏終究不是梁國。燕檀疲憊地閉上了眼。

她的母國位于關內中原,禮儀文風昌盛,不會使象征着皇權威嚴的大殿前染血,更不會使得殿前的石磚上有半點不潔。

可梁國引以為傲的禮儀文風,終究不能用于抵擋千軍萬馬。燕氏皇族被屠殺一空,整座皇宮大火燃燒了整整一夜,數百年來的積澱都化作飛灰。

“公主。”雲蘅在她身後低低喚了一聲。

燕檀回過神來,擡眸往殿門前看去,确定百官已經散去,才帶着雲蘅往殿門處走去。還沒走到殿門口,慕容绮已經一步踏了出來。

慕容绮換了身深褐色的常服,那身常服極其普通,但穿在慕容绮身上就是顯得他珠玉般光彩照人。

燕檀加快步伐走了過去,喚了聲皇上。

慕容绮早已看見了燕檀,聞言微微颔首,問:“怎麽到這裏來了?”

他嘴上雖然這樣問,但是如果定睛細看,慕容绮眼底波光流轉,藏着發自內心的愉快笑意。

可惜燕檀對此毫無所覺,道:“有些事想和皇上商讨——對了,聽說西越的使者過來遞交國書了。”

慕容绮眼底那一絲笑意就好像烈日下的冰雪般,頃刻間消散了,他淡淡應了一聲,道:“沒錯。”

燕檀垂下頭,輕聲道:“越朝辭是不是要求把我送回去?”

慕容绮點頭:“是。”

說完,他立刻看向燕檀,溫聲安撫道:“北齊的皇後絕不會被別國帶走,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如果這時旁邊還有別人,一定會被少年帝王此刻語氣裏的溫柔驚住。然而燕檀沒有擡頭,也沒有說話。慕容绮側首看去,她深深垂着頭,看不見面容,只有幾滴水珠突兀地落了下來。

慕容绮怔在原地。

——燕檀哭了。

這個驕傲倔強,千裏遠嫁至此都沒有落淚的小公主,就這樣站在慕容绮面前,突如其來地落下了淚。

那一刻,慕容绮突然對越朝辭這個名字産生了極大的惡感。

他當然知道越朝辭,西越的新君,一手推動西越攻打梁國的人,也是慕容绮幼年時,欺負他的西越皇子的其中一個。

慕容绮年幼時在西越過的并不好,從西越七皇子往下,那些小皇子們幾乎都來踩過他一腳,對于一個平平無奇的九皇子,慕容绮并沒有什麽格外突出的印象。

然而這一刻慕容绮看着面前無聲落淚的燕檀,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揪了起來。

年輕的帝王猶豫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攬住了燕檀的肩膀,動作輕柔至極,像是攬住了他最珍重的寶物。

這次燕檀沒有避開,任憑慕容绮将她攏住。

攏住燕檀肩頭的那一瞬間,慕容绮才意識到,燕檀原來已經消瘦到了這種地步。哪怕穿着厚重的披風,慕容绮都能感覺到她肩背纖薄至極。然而她輕輕垂着頭,烏黑的長發挽成一個飛仙髻,袖間籠着幽幽的淡香,又別有一種梨花般的嬌弱情致。

燕檀動作很快地從袖中摸出一條帕子,拭去了頰邊的淚。再擡首時,面上多餘的情态盡數斂起,依舊是那個明豔又張揚的永樂公主。

她往外退了一步,從慕容绮手下退開,語氣平平道:“是我失态了,皇上莫怪!”

回廊外寒風呼嘯,燕檀退開不過片刻,慕容绮手心的那一絲溫熱就消失殆盡。他垂了垂眸,語氣恢複了在燕檀面前一貫的淡然:“無妨。”

燕檀驕縱歸驕縱,但她如果存心想與人交好,一樣能面面俱到。一邊跟着慕容绮往殿內走,一邊解釋道:“我母後是西越長公主,與越朝辭的母妃是手帕交,年幼時我随母後去西越時,時常和越朝辭一處玩耍,母後還曾經笑言,差點将我和越朝辭定了娃娃親……那時候哪裏能想到,有朝一日西越和大梁居然會反目成仇!”

“娃娃親?”慕容绮腳步一頓,微微蹙眉。

燕檀本來心情複雜,見慕容绮在偌大的一段話中,只抓住了‘娃娃親’三個字,愣了一愣,解釋道:“不過戲言而已。”

這當然是戲言。梁國已經立了一個西越長公主做皇後,怎麽可能再嫁一個嫡出的公主到西越去。更何況,那時的越朝辭只是個普通的皇子,沒人能想到他日後能登臨大位,在所有人眼裏,他将來最多做個親王,哪裏又能配得上梁國的嫡出公主呢?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戲言,包括身處其中的燕檀。

然而慕容绮仍然蹙起了眉。

越朝辭千裏迢迢派使者前來索取梁國公主的行為可謂多此一舉。沒有人會認為一個亡國公主能對天下局勢有什麽影響,此舉反而激怒了北齊的君主。

——但如果,越朝辭派使者前來索取燕檀,根本不是為了所謂的斬草除根呢?

燕檀跟着慕容绮一路進了議政殿的側殿,剛挑起簾子,燕檀就看見側殿裏齊齊整整坐了一排人,腳步一頓。

慕容绮回頭看她一眼,道:“無妨,進來吧!”

既然慕容绮說了無妨,殿中的人應該都是他的親信,燕檀就放心大膽地跟着進了殿。她剛一踏進去,殿裏的人全部起身,朝着慕容绮行禮道:“參見皇上。”然後又對着慕容绮身後的燕檀補充道:“參見殿下。”

燕檀現在既不算是正經皇後,母國又已經亡了,稱呼一聲殿下倒正合時宜。燕檀的目光不着痕跡地在殿中人身上打了個轉,發現這些人看上去都很年輕。

這也難怪,慕容绮生母出身不高,這也就意味着他身後沒有家族支持,沒有得用的老臣,要培養親信,當然只能擇選年紀輕又不與鮮卑世家勾連的人。

慕容绮徑直往上首走去,吩咐道:“給永樂公主加個座位。”

慕容绮的意思是在禦座旁為燕檀加個座位,但燕檀此刻根本不在乎一個座位,她和這麽多陌生人共處一室,還是她曾經最反感的鮮卑人,只覺得渾身不舒服,迫切想要早點說完早點離開。

燕檀出聲打斷道:“皇上,不必了,我坐下首就好。”

她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不該打斷慕容绮的話。貿然出口截斷對方話語,實在是很不敬的行為。

若是換成其他人,燕檀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然而在看待慕容绮時,她總是下意識的以為,對方還是那個在塵灰中狼狽地仰起頭來看她的小質子,很難對他生出敬畏。

果不其然,慕容绮的親信們好幾個同時蹙眉,還有個格外大膽地怒視燕檀,用眼神責備她的不敬。

燕檀:“……”

慕容绮卻沒生氣,笑了笑,只溫聲道:“那也好。”

燕檀松了口氣,在下首落座。

她垂着眸,因此也就沒有看見慕容绮的親信們面面相觑,宛如見鬼的眼神。

要知道,這位少年君王一向以喜怒無常手腕狠辣出名,就連他生母的兄弟有冒犯之處,一樣被毫不留情的處置了。如今對着這位頗有不敬的公主,反而不以為忤,百般縱容。

衆人頓時對燕檀肅然起敬。

慕容绮一手支頤,從殿上看下來:“公主不是要談事嗎,說吧。”

一提起正事,燕檀頓時就忘記了剛才的尴尬,道:“皇上說步六孤氏一族不□□分,我這幾日想了一想,倒是想出幾個上不得臺面的謀劃。”

殿內的鮮卑人們心情複雜,既驚訝于皇上對這位公主的信任,居然能讓她直接參與打壓步六孤氏一族的計劃;又實在聽她那自謙的話深感頭疼。

——關內人說話怎麽總是這樣羅嗦。

燕檀接着道:“我翻看了些步六孤氏一族的資料,族內并非完全一條心,共分兩支勢力,一支以太後兄長為首,另一支以樞密院副使為首。”

她實在記不住鮮卑人的名字,只能用官職親眷代稱。

燕檀對面的一名年輕人開口了:“公主所言,無非是挑撥離間,引族中內鬥,然而步六孤氏雖然內有争端,對外卻團結。”

燕檀搖頭:“那如果皇上時常申斥太後,然後在朝會上以太後無德之名,斥責打壓步六孤氏全族呢?久而久之,不但樞密院副使那一方的人對太後心懷怨恨,就連太後的親兄弟都會與她離心——我記得太後族中女眷可以進宮探望太後是吧?”

慕容绮颔首:“是。”

燕檀接着道:“那如果步六孤氏的人出宮不久,太後就出了什麽事呢?犯錯的太後也是太後,怎能容忍下臣謀害,到那時,步六孤氏兩方的人自然會想方設法推對方當這個罪人,不管最後謀害太後的兇手出自哪一方,步六孤氏一族都注定會走向分崩離析,只要從中巧妙地挑撥,他們自然能出手自相殘殺。”

“……”

數道難以置信的目光從不同方向落在燕檀身上,燕檀神色不變,問:“不知皇上怎麽看?”

好刁鑽的計策,好狠毒的女人。方才開口打斷燕檀的那位年輕人心有餘悸地抹了把汗。

太後刁難了她一次,她居然就能拿太後的安危來設局。步六孤氏兩方暗中角力,她就能制造出一個足夠大的罪名來逼迫兩方翻臉。

燕檀說的有點口渴,從一邊拿起茶盞來,瞥了一眼其中的茶水,眉頭微蹙,又放了回去。

上首的慕容绮一手支頤,一雙漂亮的眼睛定定看着燕檀。

或許慕容绮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注視着燕檀時,眼底的溫柔愛意幾乎掩飾不住。

他溫聲道:“這個想法不錯,至于細節……”

“那就是皇上和在座諸君該考慮的了!”燕檀站起身來,說出了她此行的最後一個目的,“我想見送我來北齊的梁國臣子,請皇上允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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