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是哪個院裏的奴才,不長眼……
将近午時,陸府門外。
“待會進去只管低着頭,跟在我後頭,萬不許左顧右盼,見了陸老夫人,也得我讓你說話,你再說,可知曉了?”
“陸家可不僅是這梁城有頭臉的商賈人家,倒數十年可是京城的勳貴,所以裏頭規矩繁雜,事事都得小心謹慎。”
“不過你也莫怕,府裏主子待下人還算寬厚,你要你不犯錯,倒也算是個好活處。”
“……”
雖然這些話在來之前已經囑咐過一遍,但張媽媽到底還是不放心,進門前還是将人拉到拐角處又重複了一遍。
柳兒聽得認真,末了眨了下水亮的眼睛,微微屈膝,有些不太熟練的行了個禮。
“是,柳兒知曉了。”
張媽媽瞧着她動作雖然還不熟,但是姿态還算端正,勉強過的去,遂點了點頭。
柳兒見她點頭,眼中的忐忑不安瞬間化為高興,唇角微微彎了起來。
方才一邊聽着張媽媽講話,一邊在心裏記着,唯恐漏了什麽,緊張的都不敢擡頭。
這會兒像是得了肯定般,膽子也稍微大了些,偷偷擡眼瞧了一眼旁邊青牆黛瓦,高門飛檐的陸府。她一醒來看到的都是只比人高的土瓦屋,這會兒看見這氣派的門面,着實有些好奇。
對面的張媽媽看着對面的小姑娘,瞧着不過十五六的年紀,瓷白的臉,柳眉下一雙杏眼,仿佛蒙了一層霧似的水靈,一頭烏發簡單的綁在耳後,更顯得模樣出挑。
此時那雙眼睛盛滿了小心翼翼的好奇,睫羽微顫着擡起,因顧忌着方才張媽媽的話,複又很快垂下眼,十足的乖巧惹人憐。
即使這張臉還尚顯稚嫩,卻已能窺見幾分來日的驚心動魄。
只可惜模樣長的好,命卻恰恰相反。張媽媽瞧着柳兒身上明顯不合身的衣裳,想起剛見到這小姑娘時的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
Advertisement
柳兒其實是她無意中撿回來的。
張媽媽是這陸府裏的老人了,幾乎是這陸府十年前在梁城落戶就進了府,原先一直是在老夫人院裏,由陸老夫人差遣,如今也算的上是侍女中的管事。
五天前,張媽媽因為兒子即将要遠出回來,和陸夫人告了假,先回家料理一番,柳兒便是她回家路上,在河邊的一株柳樹下發現的。
彼時還不止柳兒一個人,橫七豎八的躺了好幾個,一看就是從河的上游漂下來的,只可惜其他的幾個早已經沒了氣息。
若是以往,這事定是要轟動一時的,不過現在,住在這河邊的人卻是有些見怪不怪了。
原因無他,只因河的上游,梁城的西南方自年前開始便有匪亂橫行,因匪亂受害的百姓都紛紛舉家往周邊城池逃,家窮的還好些,家中富貴的,大多舍不下錢財,然後被土匪四處劫殺,奪下錢財後直接扔進河裏,順流而下。
梁城的百姓好幾次在河邊看到衣着不俗的屍體,最初是驚詫,可以他們之力,也做不了什麽,最後只能無聲嘆息。
宋媽媽當時看到這幾個人躺在河邊,下意識的反應便是掩面加快了腳步,卻在無意中看見其中一個身量纖細的小姑娘模樣的人,費力地擡了擡手,随後,這個小姑娘就被張媽媽救了回去。
小姑娘還算幸運,身上并未有什麽大傷,除了些刮擦外,就只被河水泡久了着了涼,喝了幾副藥,竟就痊愈了。
可是人一醒,張媽媽卻發現了另一件不太妙的事——這孩子失去了全部的記憶,對于之前發生了什麽全然不知曉了。
張媽媽看着小姑娘白嫩的手腕和臉頰,估摸着也是個嬌養的,猜測她八成也是西南那座成裏的富貴人家,逃亡途中遭了難,頭上哪處受了傷,所以才落得如此。
至于她的家人,河邊的人她都檢查過了,并無活口,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思及此,張媽媽惋惜地嘆了口氣,看着小姑娘臉上茫然無措的神情,安慰地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腕,“孩子,莫擔心,記憶,還有家人,以後都會慢慢想起來的,如今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這孩子遭難前的記憶不是什麽好的回憶,那忘了或許也是件好事。
因着小姑娘失了憶,身上只有一塊繡了柳枝的手帕,張媽媽又是在柳樹下救的她,因此就給她取了柳兒這個名字,讓她先在自己家住下了。
可是張媽媽畢竟還是得回陸府的,家中也不多富裕,不能就這麽養着柳兒。
柳兒雖然滿眼的茫然不安,卻不哭不鬧的,知道是張媽媽救了她後,便對張媽媽十分聽話,總是惹人疼的跟在左右。
張媽媽也不忍不管她,想着陸府前些日子正好放出去一批下人,各院裏正是添人手的時候,便将柳兒一起帶了來,也算是為她謀了個活路。
柳兒顯然不太明白進陸府做下人的意思,不過張媽媽救了她,已然是莫大的恩惠,她也知道人家沒有一直管着她的道理,聽說張媽媽也在裏頭,便乖乖的答應了。
“不用擔心,陸家是大戶人家,對待下人也寬厚,你若是不想長久待,就攢些錢,再出來做些生意也是好的。”
柳兒垂下眼,少有的露出了些委屈的表情。她如今什麽也不記得,整個人宛如新生,認識的只有張媽媽,就是給她銀子她又能去哪兒呢?
一覺醒過來,腦中一片空白,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的恐慌,現在想想,她還有些冒冷汗。當時只有張媽媽一個人在她身邊,但是很奇怪的,她一看張媽媽,就直覺她不是自己的娘親。
遲疑許久,看到張媽媽為自己熬藥,給自己準備飯食,柳兒才漸漸相信這是好人。在躺了一天,用搖頭回應了張媽媽的幾個問題後,主動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請問,我的爹爹和娘親在哪兒?”
張媽媽一愣,随即沉默許久,幽幽嘆了口氣。
那天,張媽媽沒有回答她,但是後來幾天,她也從鄰居的口中得知了一些。
原來她是被撿回來的,撿她回來的河邊經常有屍體順流而下,多是受西南匪患所害,自己還是第一個活下來的。
若是她還有記憶,還能查證一番,可如今她什麽都不記得,就是查都無從查起,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可能成了孤家寡人這一最壞的打算。
這種情況下,張媽媽就宛如她的救命稻草,若不是張媽媽那幾日的照顧,光是那種彷徨無措的恐懼,就足夠折磨死她。幸好有張媽媽的安慰,她才能漸漸脫離那種不安的情緒,朝外踏出這小小一步。
張媽媽說得對,命才是最重要的,先保住命,也許記憶只是因為她受了傷,等傷好了就會想起來,又或者她的父母還活着,也在找她呢,先把自己打理好,以後的事情,可以慢慢再說。
心裏雖難過,柳兒卻也不大敢表現出來,張媽媽已經仁至義盡了,她很感激。很快掩去了眼上泛起的濕意,屈了屈膝,“柳兒知道了,謝謝張媽媽。”
該囑咐的都說的差不多了,張媽媽看着柳兒交疊于身前,微微攥緊的手指,知道她心裏也慌,道:“莫怕,跟緊我便是,随我進去吧。”
柳兒屈了屈膝,拎起有些明顯不大合身的過長裙擺,乖順地跟在張媽媽後面,踏上了陸府門前的青石階。
剛一進門,張媽媽便皺起了眉,左右看看比之從前略顯冷清的前院,“奇怪,今日怎的如此安靜。”
嘀咕了一句,張媽媽也沒多想,先領着人往後院陸老夫人的住處去。
她雖是個管事的,可府裏進了下人,還是得先回過陸老夫人才是。
沒走兩步,就見一名比張媽媽年紀略大些,瞧着也像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從通往後院的游廊內小跑了過來。
張媽媽一見那人,臉上多了些笑意,熱絡喊了一聲,“常管家。”
正待問問今日老夫人可在府中,心情如何,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常管家走到近前,一臉慌色,喘了一口氣道:“張媽媽,您可回來了,快随我去老夫人院裏,二少爺犯了事,老夫人正發火,聽說還與您手底下的幾個丫鬟有關呢。”
張媽媽一聽,臉色頓時變了。
“可知道是什麽事?”
常管家急得很,語速頗快,“只知是本該在家中抄規的二少爺,卻不知怎麽的托後院裏兩個丫頭幫忙夜裏放了出去,還在倚欄閣裏和幾家公子起了沖突。哎喲,一句兩句說不清楚,還是快随我去老夫人院裏吧,否則待會兒大少爺回來了,怕是更麻煩。”
張媽媽一聽大少爺還未回來,心頭微松了口氣。
這事牽扯到她手底下的人,若是只老夫人在,她還能靠着這許多年的苦勞撇了關系,但要是大少爺在,十成十是不會留情面的。
當下也不敢耽擱,正要趕緊往老夫人院子裏去,轉眼卻看到一直乖乖站在她身後的柳兒,心頭犯了難。
此時顯然不是帶人去回老夫人的好時機,想讓柳兒先去下人房裏待着,柳兒又不認識路。
正巧這時候,張媽媽看到了不遠處正從前院往後院去的,穿着府內統一下人服的綠衫小姑娘,喊了一聲,“岚兒,過來。”
被喚作岚兒的小丫鬟聽見聲音朝這邊看過來,見是張媽媽,趕緊回身跑了過來。
“張媽媽。”
張媽媽指了指一旁的柳兒,“你先帶柳兒回下人房,找身衣服給她穿,安頓一下,我先去老夫人院裏,其他的等我回來再說。”
岚兒也不多問,應道“是。”
張媽媽吩咐完,便趕緊随着常管家一道往後院去了。
直到兩人走遠了,岚兒才轉眼,看向了旁邊的柳兒。這一看,岚兒的眼睛亮了亮,“你是叫柳兒?你長的可真好看。”
這還是柳兒記憶中第一次被不認識的人這麽直白的誇贊,雖然她的記憶也就這麽幾天。
柳兒擡眼看了看岚兒,眼前的小丫鬟看着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圓臉圓眼,是不出衆但很舒服的模樣,說這話時笑得眉眼彎彎,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
柳兒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小聲回道:“謝謝,你也很可愛。”
岚兒被這麽認真的回應逗的噗嗤一笑,覺着眼前這姑娘不僅模樣好看,性子看着也柔軟腼腆得很,不禁心生了些好感,問道:“張媽媽讓我帶你去下人房,給你找衣服,這麽說你是剛進這府中的丫鬟了?”
柳兒方才說完,才想起張媽媽說在這府裏不管遇到誰都要少說多做,所以這次只是點了點頭。
岚兒上下看了看她,不解道:“你模樣這麽好看,也不像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家裏怎麽舍得把你賣進來做丫鬟?”
說起這個,柳兒又想起了剛醒過來時腦中一片空白的那種無助恐懼,還有自己怎麽想也想不起來的家人,垂着頭,眼眶紅了紅。
岚兒見她這模樣,也反應過來自己這話怕是戳到了人家的痛處,忙悔道:“對不起,是我的錯,提到了你的傷心事,不說這個了,我先帶你去偏院熟悉熟悉以後住的地方吧。”
柳兒點頭,兩人正要往後院走,通往左邊院子的垂花門內忽地跑出來一位同樣穿着綠裙的女子,正往府門這邊過來。
那女子走的急,正好與不設防的二人撞到了一起,尤其是與柳兒,幾乎是正面撞上的。
綠裙女子哎喲了一聲,捂着胳膊倒退了一步。柳兒身子本就纖弱,傷又剛好全,這麽一撞,往後倒退了好幾步,直直摔到了地上。
這地上可是實打實的石板路,柳兒胳膊重重磕到了地上,鑽心的疼,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耳邊同時傳來綠裙女子的怒喝。
“你是哪個院裏的丫頭,走路不長眼睛麽?”綠裙女子穩住身形,臉上急色化為怒意。
柳兒膽子小,在這陌生之地,張媽媽也不在身邊,猝不及防遇上這麽一遭,直覺自己是犯了大錯,低着頭,身子都有些微微發抖。
還是岚兒先回過神來,看清了綠裙女子是誰,心裏咯噔一下,趕緊跪下擋在了柳兒面前,“晚冬姐姐息怒,柳兒是今日新來的,不懂規矩,沖撞了晚冬姐姐,還請晚冬姐姐莫怪。”
說罷,趕緊伸手拉了拉身後的柳兒,小聲道:“還不快跪下。”
柳兒慌忙應聲跪到岚兒後面,也顧不得胳膊上的疼痛,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出。
瞧着兩人恭敬害怕的模樣,晚冬臉上的怒意消了些,理了理身上的衣裙,不信道:“新來的?我怎麽沒聽說府裏又進了人?怕是你這蹄子找理由來糊弄我的吧。”
岚兒低頭道:“岚兒不敢撒謊,是張媽媽剛帶進來的,還沒來的及回老夫人呢。”
提到張媽媽,晚冬信了幾分,只是卻還沒罷休,眼神盯着柳兒露出的半邊臉頰,思及方才的一瞥,眼睛微眯了眯。
正待讓她擡起頭來,晚冬敏銳地聽到了門口的動靜,一人身後跟着兩個小厮正好從府外進來。
看到來人是誰,晚冬頓時對地上跪着的兩人失了興趣,臉上的怒意消失無蹤,換上了帶着不易察覺的殷勤的恭敬,快步走到了那人身前,屈膝行禮。
“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