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盛着一罅星輝
烏雲悄然的散去。
一地如水的月光在樹林中靜靜地流動着,那光芒似霰似霧,恬靜的又像是夢裏母親撫慰的臂膀,輕撫着整個逐月峰。
姜嫱背着弓從極暗的深林中走了出來,如往常一樣的步伐,卻與往常不一樣的自黑暗中走在了月光下。
“如何?”她問。
“娑遠厄已經擒下了。”鄂钰回道,“包括娑沙部的哀魚和掌慈。”
姜嫱點了點頭,“哀魚是個棘手的人。”
鄂钰沉默了會,“嗯,為了擒下他,所以其餘娑沙的人就……”
“無妨,有娑遠厄和哀魚在我們手上,他們成不了氣候。”
說到了這裏,姜嫱背着弓環顧了一圈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心裏不覺一頓,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出來,“安頓下的人都在峭生室嗎?”
鄂钰點頭,“都在峭生室,包括懷罪受刑的人也安頓在了這裏,大夥兒都受了不少的驚。”
環望了一圈後終于在人海中找到了遠處正在給自己族人上藥的連起,姜嫱眸色頓生柔軟了下來,抿直了唇正準備走過去。
“姜嫱。”
只是腳步剛剛邁開,卻得鄂钰叫住了,姜嫱微微側過了頭對上了她的視線,鄂钰的目光有些沉凝,“……接下來對于你來說,或許才是一場硬戰。”
姜嫱擡起了眸。
“你殺了族長。”鄂钰提醒她,“這可能只是一個開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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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嫱明白了過來,“我知道該怎麽做。”
“……”
你真的知道該怎麽做嗎?
望着神色一如往常般轉身離開的姜嫱,鄂钰到底沒有問出來,也沒有直接的将事情挑明出來。族長是山月部的一族之重,戰士以忠鑄骨,當着族人的面向族長下殺手,勢必會有一波反撲與惡言。
要立威,那麽就要殺更多的人。
但是,連對如此不予自己一線生路的壽尤都如此百般留情,她……真的能狠得下這個心嗎?
祭壇之上的那一場天變,這也讓整個山月部的戰士為之震動,一時之間如無首之龍一般躁動難捺,不知投向誰主,也不知該聽誰的。
包括她鄂钰。
鄂钰心情複雜的望着姜嫱的背影,雖然她算得上策反之人,但是讓她以姜嫱為主……心裏其實也是……這麽大的事,她怎麽就跟個沒事人一樣?
她真的心理清楚之後會面對什麽嗎?
注意到姜嫱走過來的不止是鄂钰,還有正在一旁調息完後的籍水隙,剛剛服完藥壓住了驚,見她走了過來,籍水隙抿了抿唇露出了微笑,勉力的起身想要迎上去。
他也看到了,她淩月之上的那一箭命中。
“姜……”剛開口想要叫住她,卻見她像是沒有看到自己一般的從自己面前走了過去。
籍水隙頓時僵在了原地,連同伸出的手與露出的微笑也一并的僵化在了半空中。
姜嫱……
她,
她怎麽會沒有看到自己?
她……她的眼裏不是一直都注視着自己嗎?
……怎麽可能?
他明明就在她的眼前,她竟然就這樣的從他的面前視若無睹的走了過去……
……怎麽可能?
“姜嫱!”籍水隙顫着聲叫了一聲。
聽到了叫喚,姜嫱本能的往聲音那處望了過去,看見是他,卻沒有停步,只是向他微微的颌了颌首,表示自己聽到了,随即收回了視線繼續往前走去。
籍水隙臉色一片慘白的踉跄了一步,險險地栽倒在了地上。
那是全然平靜的一眼,沒有怨怼也沒有愛恨,有的只是疏遠只是淡漠,她是真的已經把自己放下了。
不。
應該說,她已經把自己給丢掉了。
“姜嫱……”籍水隙渾身發抖的想要伸手抓住她,卻發現這一刻的姜嫱竟然離自己是如此的遙遠。
一旁注意到這邊動靜的族長面色古怪的望着,不時低聲窸窣的竊語着,那聲音聽不真切,都不知為何在籍水隙聽來像是一句句嘲諷的譏笑,生生的剮着他。
全然不覺的姜嫱只是走過去蹲在了連起的身旁,見他正手法熟稔的給傷者包紮着。
“哎,你回來了?”見她蹲了下來,連起側過頭望了她一眼。
受傷的族人想着之前對她的欺辱與謾罵,不由得目光有些躲閃的的側開了頭。
姜嫱蹲下了身見他包紮好了,擡頭望了他一眼,“謝謝。”
“嘛,都是些舉手之勞的小事。”
連起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随即拍了拍那個老大哥的手臂起身,示意他活動活動看看。
姜嫱也跟着站了起來。
那位老大哥試着動了動手臂,發覺好了許多後連連感謝道,“謝過公子!真是太謝謝公子了!”
等他走完了之後,姜嫱這才發現了眼前的少年滿身的狼狽,看着甚至是有些慘不忍睹,這邊的頭發好似燒去了一截,那處的衣衫刮出了一排一排的裂痕,直差沒把衣服刮成了布條,就連那張原本白晳秀氣很是斯文的小臉也是灰土灰土的。
姜嫱有些錯愕道,“你這是……”
忙和了好一陣子,連起胡亂的擦了一把臉,也不客氣的拿起一旁裝水的竹筒一屁股就坐了下來,但撐着一雙手在膝上一邊打開竹筒,一邊贊道,“你那一箭可真是厲害。”
姜嫱愣住了。
“我……你……我沒,不知道……你,你都看見了嗎……”像是第一次被人誇獎一般,姜嫱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臉色白了一陣又紅了一陣,一副全然不知道要怎麽回答的樣子。
連起就着竹筒喝了一口水,見她這副模樣卻是笑了起來,很是豪爽的撐着兩只手在膝上側過頭望着她,“是真的,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弓箭手了,你讓我看到了原來書本上的百步穿楊無有虛發,千裏之外直取敵首性命的神射手竟都是真的存在的。”
“我……”姜嫱的一張臉登時如火一般的燒了起來,直燒得燙手。
“唉……”連起未有多想,只是很是随意的雙手後撐坐着,晃蕩着走了忙和了一夜的腳歇息着,心有感慨,“想我也算是出身将門世家,打小就練過武使出劍挽過弓,哎,不怕你笑話,哥的箭術其實也不差的,穿靶紅心我從十一歲開始就沒再射偏過,但是現在看來真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很……很好了……”姜嫱低着頭有些幹巴巴的說着,卻也不敢再看他,只是由着臉上的那一把火止不住的從臉頰燒上了耳根。
“哎,差得遠了。”坐的都有些累,連起索性拉長了腰尋了個舒服的資勢後躺在了石頭上。
峭生室的一隅偶有星光從上頭的罅隙裏灑落了下來,忙和了一個晚上終于能偷個懶了,連起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反枕着雙臂望着那一罅裏的星光,突然輕聲的說道,“小妹,你真的很棒了。”
“……”姜嫱背着弓坐在了他的身旁,聽到這一句話後她沉默了許久,随即微微側過頭靜靜地望着他,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連起一挑眉向她颌首,露出肯定的神色。
有風吹過了她額前的碎發,撩亂的發半掩下那一雙未知情緒的眸子,月光下那一張臉猶見柔和幾許。
姜嫱靜靜地望着他,末了,她低下了頭不覺得微微一笑,“……嗯。”
林間的風是溫柔的,絲絲縷縷的吹動着有情人的萬千青絲,撩起心裏萬千的思緒。
姜嫱坐在連起身旁許久後,後覺着太過安靜了些,更準備開口說些什麽,不想轉過頭來時發現他竟像是已經睡着了。
姜嫱一愣。
“……連大哥?”遲疑間,姜嫱試着喚了他一聲。
沒有反應,只能聽到很輕緩的呼吸聲。
“……”
“你還是莫要再打擾他了,讓這孩子多休息一會吧。”一旁不知何時過來的長老柱着拐杖說道,姜嫱怔愣的望了一眼睡着了的連起,又望了一眼立在面前的長老。
長老看出了她的疑問,開口說道,“那個時候炮火夜襲,族中不少的人受了傷,加上腿腳不利索的人被困在了裏頭,要不是公子沖進去将大夥兒挨個兒的馱出來,怕是有不少的族人都會命葬在這一場炮火之中。”
“他——”姜嫱眸中一愕,轉頭望向了累得沾床直睡的連起。
“當年有先始連成景,現在有這位公子,可份恩情我山月部可真是要銘記于心啊……”長老心有感激的長道。
姜嫱怔怔地望着已經睡着了的連起,像是心裏極其柔軟的一個部分被利物輕輕刮過一般的生疼。連起說他除了臉之外哪裏都是武夫的粗糙,這話說假不假但也說真不真,只憑他的那一雙手,姜嫱就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養在溫室裏的世家小公子,怕是從小就沒有幹過什麽粗活累活重活,拿的最重的東西可能就是刀劍和書冊了。
這會兒看着他這處的頭發被吹焦了,那處的頭發被燙去一塊,見他盡褪滿身的風雅,只餘遍身的狼狽。
姜嫱看着心裏有些不大好受。
“走吧。”長老柱着拐杖道,“長老院已經齊了,你随我過去一趟。”
明白長老此來的目地為何,姜嫱沉默了下去,随即站了起來,正準備同他離開的時候,卻道,“讓我給他換一下藥吧。”
長老頓了一下,望了一眼累倒在那裏的公子,應允了她,“我在外面等你。”
連起的身上有一道箭傷,一道她留下來的前傷,直貫胸口,姜嫱原是認為那一箭定是穿破了心髒,因為彼時她只當那個上竄下竄又是翻石頭又是上樹的人當成了金絲猴而未有留手。
他能中她那一箭像個沒事人一樣活下來,這原本已經超出了她的認識與想像。
箭口并不大,只是很深。
忙碌着折騰一夜,這道傷不僅沒有好轉還有越發惡化的趨勢,也是他體魄不錯全數挨了下來。
這藥有上了新的,只是一看就知道上得太急了,急趕着胡亂包紮一通,還有些敷在裏頭的草藥都露出來了些許,姜嫱伸手正準備為他解衣重新包紮一遍,只是手剛剛停在了他的衣襟正準備解開的時候,看到了他半露的胸膛登時像是被燙住了一般的猛地收回了手。
“……”
姜嫱起了身,低着頭對一旁的藥夫郎說道,“你去給他重新包括一下。”
“……哦,哦哦。”藥夫郎心裏本是不大願意聽她的話,正準備敷衍幾句,但看着她說的人是一旁累倒了的連公子,便跟着連身走了過去。
姜嫱站在一旁看着他身的傷勢,比起之前的那一箭 ,他身上又多了好幾處劃痕和燙傷。
等到藥夫郎給連起上完了藥後,姜嫱再一次沉默地坐在了他的身邊望着睡的酣恬的少年。
他想必是累壞了。
也真是難為他了。
投落的那幾粒零碎的星輝漸漸的黯去,随之而來的是如水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臉上,姜嫱以衣袖擦去了他臉上的灰塵和碳色。
“謝謝你,連大哥……”姜嫱低聲道。
說着,姜嫱解下了自己的外衣,将它蓋在了連起的身上,随即背着弓起身往外面走去。
正走出去的時候,正遇見有族人合力擡着擔架起了過來。
“讓讓,讓讓。”
“真是可憐啊,燒成了這樣。”
“可不是。”
“還不如痛快一點求個了斷,這樣活着當真叫人看着餘心不忍。”
“啊,還活着嗎?天吶,燒成了這樣!”有人不敢置信。
“是啊,不止活着,還醒着呢。”
“……”
姜嫱背着弓走了出去與那方合力擡着擔架的族人擦肩而過,像是突然看到了什麽似乎,她倏地一頓,怔愣間轉過了頭,卻見了擔架上的女子腰間上的佩牌。
——弓淩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