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起時
人生的境遇真是一件令人神奇的事情,彼時堕落谷底,他朝躍于高峰之巅。
“鈴——”
山月部的天祭壇上。
敲響的鼎鐘下,是神女起舞揚起了手中是頌天鈴閉目禱告,祭壇下,是無數山月部的族人與戰士聞聲之下以手托肩虔誠的俯首跪了下去,只聽着那神女鈴清音泠泠,伴着敲擊的鐘鼓聲如風一般的飄向了遠方。
起風了。
朝陽漫染的阡陌道,連起背着肩上那一袋沉甸甸的行囊獨立于古道之中轉身久久地聽着林中隐約傳來的祭典的鐘聲與鈴聲。
有風緩緩地吹起了他的衣帶,拂過了他的臉頰。
“禮——”揚鈴起,神女高聲唱喏着。
天祭壇下,于俯首跪落一地的山月部族人之中,姜嫱穿戴着一身山鬼的衣裝绾着入髻的花藤緩步的走過了族人預留出來的禮道上,只神色平靜的舉步踏上了祭天壇的石階。
……
“你說的對,眼下我們兩人都受了傷,确實不可能都逃得出去。”蹲在面前的少年解下了自己的外衣為她遮住了一身的狼狽,随即擡起了眸對她微笑道,“所以,就讓我留下來引開她們,你趁機逃出去吧。”
……
“起聖火——”飛袂間,神女鈴響起。
是鼎中熊熊的烈火奉燃着,在眸中跳躍不定,姜嫱拿起了手中的火渠神色平靜的置于鼎中點燃,只立于烈火之前任由着那一波一波的火風翻飛着長發。
……
“這外面呢,确實有很多的壞人,也确實充滿了無數的未知與不定之數。”陽光透過了樹葉的罅隙灑落在了他的身上,記憶中的少年有一雙明亮而清澈的眸子,只在轉過頭來望向她的時候盛着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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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面有至誠,有美好,有無數她不曾見過的光芒。
他的笑容是溫暖的,“但是啊,正因為有這樣的一份未知與不定,可不也讓每一天都充滿了驚喜嗎?”
……
奉燃的聖火于她的手中過繼,見着那一簇火光于她的眸中跳躍着。
她的母親将自己的一輩子都給了山月部。
做為姜氏一脈的後人。
做為永遠守護着這一脈寄山居族人的守護神,而永遠的立身于深林之中。
從來沒有想過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那些她所不了解的,未曾見過的,從未聽說過的人與事,哪怕是在夢中前世被族人做為活祭獻祭給那吃人的山神,她原也沒有想過逃離這裏。
直到,他的出現。
……
“走吧,哥帶你出門看看,不怕。”夢裏,是他拍着她的肩對她微笑着,那笑容勝過萬千的陽光。
……
一如他所說的,那存在于未來的驚喜,在無法預料的未來。
而他。
便是在這未來裏她生命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禮物。
手中的奉燃了聖火的火把重新點燃了渠中的長明火,火道奔走之間繪成了一道山月部中新的生脈,耳邊是無數的族人俯首跪地參拜。
“參見族長!”
“參見族長!”
“吾等山月部族人拜見新任族長!”
“願神主永世庇佑我山月部萬代安康!願族長帶領我山月部族人再造他年盛世!”
“……”
熊熊的烈火燃于地渠之中,姜嫱轉身立于神壇之上接過了衆人的拜見。
一樣的地方。
一樣的衣妝。
只是一切都不相同了。
不同于夢境中她立于祭壇,族人将石票堆積成山的押在了她的面前,希望她死。彼時,她是以山月部無上的位置立于祭壇之上,受着這一族之人俯首跪拜。
地渠中卷上的火風微拂起了她的發。
姜嫱負手立于祭壇上望着那些曾經賤棄過她鄙夷過她憎惡過她厭恨過她的族人,目光只從鄂钰的臉上緩緩地掠過到了滕思危的臉上,從伏跪于最前的長老鶴公的臉上掠過了跪于最後的籍水隙臉上。
“起來罷。”她道。
……
山林之中隐約傳來的神女鈴已經漸漸停了下來,只是貫林的山風依舊悄然的穿梭奔走着。
連起背着肩上的行囊立行古道之上。
也不清楚站在這兒有多久了,更不清楚為什麽自己還站在這兒,在眼睜睜看着她轉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回深林的時候,看着她那瘦小而又單薄的身影執拗的走進那宛如黑洞的深林,就這樣看着她一點點被吞食殆盡,至最後一抹身影消失在深林中。
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感覺,亦說不清是什麽樣的心情。
……
“連大哥,不要忘了我!”
……
身體上似乎還依稀殘留着別離時她沖過來抱住他的餘溫,帶着強忍之下的哽咽,埋在他的懷裏将他緊緊地箍住。
不舍,眷戀。
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緊緊地抱住了他。
“……”連起無意識的伸手探到了胸口處淚水殘餘後留下的濕濡,觸到了肩上有些塌下來的那一包袱沉甸甸的行囊,下意識的伸手往肩上扶了扶,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彼時在寒石屋裏姜嫱幾乎将整個家裏值錢的東西往包袱裏塞了進去。
而那個時候,他只是什麽也不知道的坐在一旁逗笑着她,卻不知道她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為自己準備了這一切,又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送他離開。
“……”
像是有無盡的酸澀直湧入了心頭,又像是有一塊沉重的石頭直直的往胸口壓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責任嗎?
可是,她才這麽小,以她這樣的年齡本是應該無憂無慮自在快活的,可她……姜嫱卻選擇了一條最為艱難的路。
一輩子被困在這深林之中。
連起握緊了她交付給自己的那一枚佩牌,只覺得無盡的哀從心而來,望着那一枚被琢的粗陋的璞玉,一時之間久久不能自己。
他到底還是什麽都做不了,甚至于,連帶她出去看一看都做不了。
“簌簌。”寂靜的深林在她的離開後陷入了沉眠,只是偶有幾縷山風襲來吹落了一許秋葉。
那風緩緩地吹起了他绾發的玉帶。
“姜嫱……”
連起開了開口,像是有萬千的話想說,但在到了嘴邊後又說不出一句,最後轉過頭怔怔地望着眼前早已不見了她身影的樹林。
“簌簌。”只是風起,伊人不見。
祭天之後,姜嫱并沒有搬到天簿崖內,而是依舊住在了偏僻的寒石屋中。
事有陳雜,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盡快的上手,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重新學習,這也讓她無瑕分心多想其它的事,時有宿夜的掌燈于天簿崖的那一面書屋之中,于星輝之中披月席坐。
只是在疲累極了小憩的時候偶夢回一晤,想到了那一日兩人在書屋之中翻找着壽尤的手記。
想着他扒在了書架上很是不滿的絮絮叨叨念叨着。
就在她一擡頭看見的地方。
那一雙眼睛總是亮晶晶的,盛滿了這世間萬象的光芒,在投落的陽光下,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好像在發光一般。
……
“他們都是壞人,哎,小妹,你可別和那些壞人學樣。”扒在書架上的小公子撐着一張皺成小包子的臉一副苦口婆心的勸導着她。
……
起風了,帶了些寒氣的林風吹動了天簿崖中堆積的書文,偶有幾頁小箋被吹散一地。
“嘎——”
山門被輕手輕腳的推開了,是很輕的腳步聲走來。
拿着一席薄毯的籍水隙走進來望着眼前的這一幕卻不由得愣住了,只看着滿地被風吹落的書文,和正倚在琉璃壁上入寐的女子。
暮霭的霞光照在了她的身上,連帶着那一張無鹽的臉也被這一抹晚霞染上了幾分旖旎。
“……”
籍水隙怔愣片刻後回過神來,只抿了抿唇,随即躬身将吹落在地上的書文拾了起來,一張張重新整理好後,最後準備将手中的薄毯蓋在她的身上,卻不曾想只近了身,手中的毯子還沒有蓋下去,她便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對上了那一雙睜開的眸子,籍水隙有些讪讪的道。
姜嫱望着眼前的人,卻只是睜着一雙眼睛,連姿勢都未有一絲的改變,就這樣望了他許久後,“你來我這裏做什麽?”
“我……”
籍水隙望着眼前的女子,見她面上并沒有顯露出多少的拒絕與厭憎,便還是為她蓋上了那一席薄毯,跟着坐在了她的身邊,輕嘆道,“我聽長老說這幾日你都沒怎地入睡,吃的也少,心裏頭有些擔心你,便過來看一看你,還帶了你最喜歡的清蒸鲈魚。”
姜嫱依舊沒有動,只是半枕着手微微落視望了一眼,神色卻并沒有一絲的變化。
籍水隙坐在了她的身旁,“眼下已經入了秋,這秋寒可是一重甚過一重,稍有不注意可就是落了風寒……”
“那與你有何幹系?”姜嫱半枕着手臂望着他。
籍水隙僵在了原地。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道。
“沒有。”姜嫱望着他神色平靜,“只是見你分不清輕重主次提醒着你一句。”
“我知道我不該冒然闖入天簿崖,只是我心裏放心不下你,如果你怪我打擾到了你回頭我會向長老請罪……”籍水隙神色黯然的低下頭。
姜嫱半枕着手臂望着他,“你應該留在天水崖照顧弓淩荷。”
籍水隙聽着神色一愕的擡起了頭。
姜嫱的神色依舊沒有變化,暮霭的霞光照落在了她的身上,落在了她發上的花藤,相映着那一雙雖然無鹽但卻頗有銳氣的眸子。
姜嫱道,“所以我說你分不清輕重主次。”
籍水隙聽着臉上不由得一陣白一陣紅,怔愣了半晌後有些僵硬的想要開口,“姜嫱我……”
“快些離開罷,趁長老還沒有回來的時候,這裏不是你能來該來的地方。”只是枕着琉璃壁的女子姿勢不變自始至終都是神色平靜的望着他。
“……”
門很快的關上了。
再次打開門的時候來的人是鶴公。
“族長。”鶴公柱着拐杖拿着一封密信走了過來,“娑沙的哀魚傳來消息,近日半霞峰那邊隐有動靜,悅心霁更是鮮有多次出山,似有謀劃。”
姜嫱立身在了天簿崖上遠望着山澗成群結隊飛過的山鶴。
聽到鶴公的話後,姜嫱微微眯起眸,道,“是時候該清算這一筆帳了。”
“此仇,我定為我山月部一百六十三名慘死的族人全數向他讨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