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松開手道:“你應當将身子再旋轉,往能松動的地方放松,直到可能逃掉——這個姿勢致命的就是反扣,你化解了就沒事了,被人抓住的時候,你要像個泥鳅一樣——不對,你不知道什麽是泥鳅,這島上沒有泥鳅。”他摸了摸下巴,“泥鳅就是特別光滑的魚,你想象成蝦那般的魚就對了,細長的,又滑,你想想那手感——”

“像女人。”施契說。

“……她還是個孩子,你這麽教她賀會生氣的。”束之蒙白了施契一眼。

“我沒教她,我自己就是這麽覺得。”施契咂咂嘴。

“那,女人很容易逃走嗎?”我問道。

施契和束之蒙都愣了一秒,然後同時對我回答道“是”“不是”。說“是”的是施契,說“不是”的當然是束之蒙。他們二人窺探彼此眼裏的過往陰霾,而後,束之蒙那條陰毒的舌頭就毫不留情地舞動起來,“對你來說——也許真的是。反正對我來說不是。”

“為什麽?你們兩個有什麽區別?”我又問。

這回是施契看了我一眼,他吹胡子瞪眼的樣子就像個小醜——束之蒙如此形容,但我那時還沒見過小醜——然後一面扭頭走遠道:“我有時候真不喜歡她這麽像頤紗。不,她一點兒也不像頤紗,頤紗從不問這麽過分的話。”

我學得很快,大致明白了這些技能的作用。雖然他們一面教我一面又告訴我,不要輕易對人使用,但人生最難衡量的就是你何時該将你的能量全數釋放。束之蒙那些招數對我來說通常沒有用,比如握對方的拳頭再反扣,我攤開掌心也包不住束之蒙的拳頭。有時束之蒙會故作苦惱地問我為什麽打不過他,我就試給他看。當他看着我幼嫩的手掌叉開來岌岌可危地想裹他捏緊的拳頭時,他又摸了摸下巴。他說:“那這就不好辦了,萬一你出去,被別人欺負了,你父親也許會把我扔到海裏淹死。”我便問他,為什麽外人要欺負我。束之蒙想了很久,我猜他作為惡人的心境是很難思辨地回答這個問題的,所以他就把我交給我父親,狡猾地笑道:“你問賀,他一定知道。”

《馥鱗》(16)

我就這樣被灌輸成了一個滿心惡念的繡花枕頭包,但最難诠釋的不止這些。最難诠釋的是我父親,他沒法告訴我我要學會這些是因為他不能陪我去島的另一邊。他更難告訴我為什麽不能。但那一夜,我理直氣壯地捅破了父親要維護的紙面皮。我跑到父親身邊,問他:“束之蒙說我學這些是為了不被欺負,可為什麽別人要欺負我?”

父親終于決定告訴我:“因為我們都不能陪你去。你只是個小孩子,小孩子很容易被欺負。”

“你們為什麽不能去?”

我父親頓了頓,他準備了很久才說出那些話,但我根本不在意他說的那些,“因為我們是壞人,被關在這個島上,不能出去。”

“什麽是壞人?”

“做壞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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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欺負人?”

“欺負過。”

“壞人都關在這個島上,外面的人怎麽還要欺負我?”

我想我總是突然問住他們,所以他們面對我總是一愣一愣的。那些回神思索的瞬間讓他們歡喜,越是無法回答他們便越是感覺舒适,好似我無聲點破他們固執的思路,給予他們靈魂活絡的一瞬升空破天。而後,他們也會非常安心地對我說“你真是頤紗的女兒”。但父親不像那些外人,他看着我,替我把額頭的頭發撩開,然後懇切道:“你說得對。”他說得如此誠懇,讓我也堅信了我的過錯。但其實我說的并不對。如果我母親仍然活着,她一定會反駁我“因為你是惡人的小孩,所以好人就有資格欺負你”。但你我都知道,我母親早已死去。所以九歲的我只能坐在父親的腿上,望着他深褐色的瞳孔,瞳人裏的黑暗如同靜谧的夜空,他把我抱在懷裏,輕聲問我:“馥鱗,你會怪我們嗎?”

“為什麽?”

“不知道。也許你會怪我們不是好爸爸好媽媽,會讓你受很多苦。”

“別的爸爸媽媽就不會讓孩子受苦嗎?”

我父親也沉默了。他每一次的沉默背後都有龐大的思索,但他總是越陷越深,無法得出一個答案。所以他只能由衷地對我說:“你說得對。”

你看,我們便是如此了。

《馥鱗》(17)

無善無惡的概念,哪怕這概念在外界是如此簡單。我甚至牢記我是壞人的女兒,未有絲毫難過。因為我還沒走出我出生的島嶼,甚至沒看過一個真正的“好人”,但就算看見了我也未必能察覺出區別。第一次正式離島前,父親讓我嘗試了幾次短途出游,我走了兩條街就累了,那一路上的人看起來跟島上的并無不同——只是女人多一點兒,并且我沒看見侏儒。好人也未曾問我是不是壞人,好人甚至不曾對過路孩童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好人仿佛沿路茂盛自得的樹木,有則懷有欣欣向榮的面孔,無則垂頭喪氣地待一輪雨露滋潤它的枯萎。他們無暇關心我,不過安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也像一只一只蚌殼,你不去刻意掀它柔嫩的命門它便兀自曬出自己的真心——但你若是觸碰它,誰也不知道它會做些什麽。

然而,倘若不是律桢,我倒不知道原來外島還有壞人。

但倘若不是我,律桢也不會知道自己歸根結底不是個壞人。

是的,我九歲了。

夜空又彌漫着妖冶光影與死亡濃郁撲鼻的氣味,束之蒙說,那是硝石與硫黃的氣味,但不是死亡的氣味,死亡應是略略刺鼻的腥甜——那是血的味道。愛它的人愛它的腥甜,恨它的人亦是。我多喜歡這詞語,腥甜,意味着兩處共生的極端。它竟能讓人同時産生愛與恨,悖論而矛盾地揭露了萬物共生的不純,這些狡黠難辨的事實其實一直存在于世間,混淆我們的概念。并且,血液不只帶着腥甜與矛盾存在,它甚至張揚地流通于我們體內,不可或缺。

我的惡人們心思缜密如學者般,經歷無數演練與測試,只為讓我平安離島與歸來。那天傍晚,我父親送我至棧橋,然後将一個寫着此處地址的包囊系在我的手腕上。他說:“若是回不來,就找人送你回這個地址。”我的靈魂回望他俯身将細繩拴在我手腕的那一瞬,才發覺自己的使命如高空瑟瑟展翅的風筝,是被人放去聯通人間天上的信使,滿身經綸字句都是他人別有深意的目的與試探。但九歲的我對此一無所知,那時的我倒是真覺得一切稀松平常,外島,好人,他們與我所生的此處毫無差別,唯獨海神祭很有意思,那些花色猙獰的面具被人們直截了當地戴在臉上,鬼魅歡愉肆意起舞。束之蒙告訴過我:“你沒錢,買不了東西,所以看見喜歡的東西就別惦記。”

《馥鱗》(18)

不過施契扁扁嘴教我另一招——你也可以拿了就跑。但這兩種方式我都沒有選,我只是站在街邊攤販面前細細打量那面具,直至小商販也跑過來打量着無人認領的我。那小商販長着魚一般的臉,上嘴唇向外凸,整張臉又尖又長。他一面望着街上歡慶的人流,一面留半分神色打量着我的一舉一動,那模樣,像是施契手裏分崩離析的魚屍。原來好人似魚。但我只是盯着那些面具的紋路,我料想我能拾一只足夠大的貝來畫這麽一張罪惡的臉,所以我要記住它。

你看,未必需要争搶或是金錢,窮惡人自有窮惡人的方式。我一直為這理論沾沾自喜,卻忘了它成立的根基——你所惦記的症結是你也能信手得到的。倘若真有一物無法仿效與替代,只有一樣,卻恰恰在他人的手中,你又能怎樣選擇?

只是,我九歲時還未遇見這一物。

那年的人潮熙熙攘攘如同海之波瀾,而我也拿不準人應算是蜉蝣抑或魚群,因為我無法深入海,無法深入我母親寒冷的擁抱。我與她的隔閡鑄就了我所有的悲劇因由,讓我只能站在石子鋪就的小路上仰頭打探這個新鮮的人世,卻未曾知道,那時的律桢與律致正走出何家高深的庭院。他們的父親——何——并不信海神,但他喜歡那份熱鬧。每年騰空死去的煙雲都是他的傑作,他從不覺得自己堂而皇之演示着自己的殺戮,還以為自己真的演成了一派溫和的商人面孔。十二歲的律桢有一張淡泊面孔,不喜言談,只是跟随在父親身旁,任自己八歲的弟弟蹦蹦跳跳像只幼犬般昂首搖尾繞在他與父親身邊。仆人在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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