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一）

亞拉巴此前從未想過它會遇見這麽一個存在。

明明弱小到不值得自己看上一眼, 迷宮中的生物輕而易舉便能碾死的家夥，會在未來成為自己甘心低下頭顱的神明。

那只是一只看上去還算強大的蜘蛛魔物。

初次見面時的亞拉巴面對着做出挑釁攻擊舉動的魔物如此想着。

它并不覺得自己會輸，即便對方看上去似乎确實是有那麽一點的奇怪與特殊。

而戰鬥的過程也和它想的差不多。

雙方的實力差距太大了，這個愚蠢的弱小蜘蛛會死。

它會成為自己的下一頓晚宴。

這是直到亞拉巴為自己的輕敵而付出代價之前的傲慢的想法。

白色的蛛網将它捆住, 直接作用于本體的技能繞開了亞拉巴自己的所有屏蔽魔法與抗性。

名為痛苦的勾爪在一瞬間穿透了它的龍鱗與所有防禦。

那是什麽滋味呢？

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品嘗過疼痛, 習慣了嗅着獵物血腥味吞咽撕裂蝼蟻身軀, 居高臨下俯瞰着迷宮內食物們殘骸的地龍找不到形容詞來描述。

習慣了站在高處的地龍被別的生物給踹了一腳。

而踢出這一腳的還是起初并不被它放在眼中的弱者。

這是第一次的改觀。

亞拉巴終于收起了自己的輕視, 開始認真地打量那個渺小的一爪子就能戳死的蜘蛛。

然後，它拿出了自己認真的姿态來。

這一次的戰鬥中，對方帶給它的驚喜越來越多——

陷阱的布置、戰鬥的意識與技能的熟練運用組合。

以及，在死亡來臨時的那個眼神。

口腔與雙爪傳遞來的疼痛絲毫無法影響亞拉巴愉悅的心情。

它覺得自己現在很喜歡這位對手。

嗯，不是獵物、蜘蛛、弱小的蝼蟻之類的東西。

而是對手。

亞拉巴認可的對手。

所以即便是死在對手的手中，也不是什麽難以接受的事情。

龐大的身軀成了累贅，從空中墜落的地龍清楚地知曉自己摔下去會是什麽結局。

可是詭異的, 亞拉巴并不覺得惱怒、恐懼與不甘。

如果不是實在沒力氣，它都想表達自己的敬佩。

地龍尊崇強者。

亞拉巴認可這位的實力。

認可對方強于自己、是值得自己獻上尊敬的存在。

唯一令亞拉巴不理解的是，對方在最後擺出的态度卻不像是什麽歡快的樣子。

真是奇怪。

這是亞拉巴在死亡前最後的念頭。

如果還有可能的話，它想要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身為勝利者卻并不覺得喜悅，為什麽贏了自己卻在最後流下眼淚。

不懂。

但是它想要弄明白。

亞拉巴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能保有意識。

身體确實消失，死去的它卻詭異的再次睜開了眼睛。

只不過這個地方卻是系統的內部。

更重要的是……

看着熟悉的蜘蛛生物, 察覺出自己大概是在對方系統內的亞拉巴試着同對方建立聯系。

只是很可惜, 它實在是太弱了。

僅僅只剩下了一點點碎片的地龍能夠保住自己不迷失在系統龐大的數據流中便已是不易。

想要同外界取得聯系, 想要與宿主溝通，不如做夢來得更快一點。

不過它絕對不會就此止步。

暫時蟄伏起來的地龍眯起眼睛，待在不起眼的角落中, 開始試着恢複自己原本的模樣。

它還有足夠的時間。

只要活着, 就有希望。

随着系統的碎片一點點的下肚, 逐漸有了模糊輪廓的地龍也随之解鎖了不少技能。

比如說它可以試着去切斷系統與那位女神的聯系，試着自己主宰這個系統。

比如說它可以通過掠奪更多的能量去複活自己的肉身。

後者令亞拉巴有些心動。

畢竟它一直都沒有忘記自己想要搞明白的那件事。

只是，還不等亞拉巴付出實際行動，它便被新解鎖的技能沖擊到了。

當它吞噬掉了一定程度的系統後，亞拉巴在某一日聽見了宿主的聲音。

那是活潑的超出它預想的聲線。

而當亞拉巴又猝不及防的撞見那些個小劇場後，盡管它聽不懂，但地龍仍然是大受震撼。

系統的數據流發生了輕微的波動。

地龍很長一段時間裏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對此毫無了解的地龍甚至是都沒能注意到自己好不容易凝聚出來的尾巴又消失了一節。

不過也不用它思考了。

當親眼見到迷宮深處那只女王蜘蛛是如何追殺自己的對手、見證了那只弱小的蜘蛛是如何反殺并做出回擊的亞拉巴完全分不出任何注意力去關注這些事情。

它的眼神無意識的追逐在那只白色的蜘蛛身上。

專注到了容不得它分出任何精力。

尤其是在吞噬的後期，亞拉巴窺見到了些許宿主流露出來的記憶片段與情緒後。

苦澀的、軟弱的。

甜膩的、堅強的。

亞拉巴親眼看見一只弱小的蜘蛛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它見到了那只蜘蛛是如何小心翼翼的在迷宮中求生，又是下了怎樣的決心要向自己挑戰。

地龍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它跟這只蜘蛛的相遇很早。

崇敬着自己的強大，渴望着戰勝自己證明己身的實力。

無法接受自己對她的傲慢與輕視，掙紮着貫徹自己生存之道的蜘蛛。

因為經歷過毀滅與失去，因為想要活着，所以哪怕狼狽的被追趕毀掉家園也要求生。

無論是何種境地，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絕對不能選擇放手。

所以，在面對着當時停下了所有技能的自己，她才會這麽生氣啊？

後知後覺的亞拉巴如此想到。

它隐約意識到自己的做法似乎是沖擊到了對方的生存方式。

對方想要讓它也選擇抗争到最後。

對方想要讓它也堅持到最後。

亞拉巴無聲的伫立着。

它想不出該怎麽回應與回答，于是只能保持沉默。

漫長的黑暗裏，時間失去了意義。

這像是一場最殘酷的折磨，但對于亞拉巴而言還好。

因為它還能看見別的顏色。

只是令它意外的是，來自于魔王的反撲太快。

快到亞拉巴只能下意識的采取了最直接粗暴、也是損傷最大的方法去保下毫無退路的蜘蛛子。

拼上自己的一切，強行切斷與此方世界女神的聯系，被世界彈出。

如果是不是亞拉巴已經吞下了足夠多的能量并幾乎掌控了系統，它說不定真的會死。

不過還好，它活下來了，連同蜘蛛子一起。

只是令亞拉巴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世界，蜘蛛子的處境似乎變得更糟糕了。

看着對方小心翼翼的掙紮着躲在城市的角落，外界的絢麗華彩與她無關。

她就像是被這個世界抛棄了一樣，只能在黑暗的角落裏，倚靠與系統的對話自娛自樂。

有一點，難過。

還有一點憤怒。

不知曉原因，但亞拉巴卻很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麽。

它想要讓對方不再落入這樣的境地。

她就應該毫無恐懼、恣意的活着。

沒有存在可以束縛住她，沒有鎖鏈能夠困住她。

壞的東西都應該離她遠一點，好的東西都應該離她近一點。

索性亞拉巴有着足夠的資本去付出實踐。

那就是它獲得的成神的方法。

只是倚靠信仰成神終究并非什麽好的方式。

依靠信徒？會虛弱到消失？

亞拉巴嗤笑出聲。

這樣的神明依然無法獲得自由。

這樣的成神結果，它依然無法接受。

唯有強大，強到整個世界都俯首稱臣，才能毫無拘束。

所以地龍将目标落在了這個世界的根基上。

它想要竊取禁忌的權柄。

只是為了将這一切都獻給自己目光追随的對象。

至于自己會怎麽樣，亞拉巴從來沒有想過。

它只需要确定自己的神明能夠成功即可。

這次自己與死亡的戰争會是什麽結果，勝利與失敗都不重要。

因為早在最初，在很久很久之前，它就已經輸了一次。

在另外一處戰場上，輸給了一只白色的蜘蛛。

從此其他決鬥的勝利與否都不再重要。

地龍亞拉巴只看後果。

看那後果對自己的神明會帶來什麽影響。

‘我已經輸了。’

虛空之中的地龍發出無聲的低語。

長久的注視，追逐對方的身影已經成為了習慣。

那些複雜的情緒體驗讓亞拉巴知曉了更多。

它看見了一個完整的、立體的生命。

它遇見了一個耀眼的、堅韌的靈魂。

一直到此刻，亞拉巴終于承認，自己輸的心甘情願。

不僅僅是對勝利者的認同，更是對對方的低首。

地龍亞拉巴再也無法對那只蜘蛛做出任何敵對的舉動。

兇猛的龍低下頭顱，在無人知曉的角落交付出了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