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等盛紹元從田地裏回來,盛莺是怎麽也開不了口跟爹借錢了。

用過午飯之後,喬知舒聽盛堯的吩咐,将長姐接回院子裏。書房內只有他們仨外加一個小崗兒,背着老太太,姐弟幾個說悄悄話。

盛堯:“在前廳,長姐為何說家裏也不富裕?姐夫又去賭錢了?這回輸了多少?”

盛莺還是溫溫柔柔的,神色不變,“怎會?我說也不富裕是回村的時候遇上我出嫁前的姐妹們,說了幾句話,聽她們說今年不富裕,我便用了也這個字。”

弟弟馬上科考,她更不會說什麽話影響了弟弟。

盛堯蹙眉追問:“姐夫怎不同來?他是不是又去賭了?”

“你這孩子,你姐夫家是沒有田地,但也支着鋪子呢,都回來了,鋪子誰看?你那小外甥女誰帶?”盛莺嗔怒一句,“我看你還是沒長大,淨說渾話,讨打呢。”

喬知舒低下頭偷偷的笑,被盛莺瞧見了,招手喚他到跟前來。

“前年弟弟帶你來我家,我剛生産完在養身子,也沒時間好好  招待你,你過來,讓長姐好好看看。”

“長姐。”喬知舒湊近,态度恭敬,他十分清楚長姐在哥哥心裏的地位。

盛莺拿出幾個自己繡的香包,香包還是絲綢料子的,每個都用彩線繡着虎頭,圓鼓鼓可愛又貴氣。她的刺繡是跟後娘學的,沒學精,也就只能給家裏人做做衣裳。

“裏面塞滿了雄黃艾葉,長姐給你們系上。”對晚輩祛病求富的美好祝福全寄托在這些香包裏了。

……

盛莺最終也沒開口借錢買織布機,她幫着家裏田地收拾了三日,借口離開久了女兒要哭鬧,搭着盛堯要回縣學的馬車,回了夫家。

**

盛堯盛莺一走,盛雪就主張起來了。她和她娘方荷齊步進到奶奶的院子裏,她摟着奶奶的胳膊,方荷去摟着崗兒,吩咐喬知舒去收拾行李。

喬知舒看奶奶,奶奶沒點頭,他出了門就躲門後了,沒有去收拾行李。

盛雪:“奶奶,我的鋪子都修葺好了,就讓喬兒和弟弟随我們同去縣城,弟弟近來身子骨也大好了,喬兒心細您是知道的,指定把弟弟照顧的好好的。”

方荷适時地問小兒子:“崗兒,往後就跟娘住縣城裏,娘再忙都把你帶着,晚上還哄你睡覺,好不好?”

盛崗想出院子可都想瘋了,他還小,想事情不全面,自然是連連點頭的。

只盛老太太略微遲疑,一直未點頭。

“娘,實在是必須帶他倆走!往年咱們只是十天去支個攤,本錢都在食材上,現在不一樣了,開了鋪子要交租子,要雇人手,鋪子裏的糕點日日都得賣出去。

可糕點不是人家能日日吃得起的,再有縣城裏八珍齋賣了幾十年糕點了,有錢的老爺都是他們的主顧。

但是喬兒會蒸龍游發糕,個兒大管飽又便宜,縣城裏什麽人都吃得起這發糕,買的人多了,親朋好友之間還不得說起咱們鋪子來?這鋪子的名號不就傳出去了麽?”

喬知舒她們必須得帶上,能生錢,能跑堂,能照顧小兒子,還不用給他工錢。

盛老太太總覺得不靠譜,“崗兒他身子骨弱,縣城又雜,若是有什麽髒東西沖撞了他可怎麽是好?”

盛雪:“鋪子離慈安堂只有一條街,弟弟要是身子哪兒不舒服了,坐堂大夫過來都不要一刻鐘。”

“可不?銀子給夠就行。”方荷也道,又抱着小兒子搖了搖,“我們崗兒去縣城長見識,長了見識賺銀子,将來把奶奶也接來,好不好?”

……

最後還是盛崗撲去奶奶懷裏,說要去賺銀子,賺了給奶奶、小哥、大哥買大院子,才讓老太太點了頭。

“罷了,崗兒也七歲了,家裏孩子六歲就送去私塾了,他這都晚了一年了。他今年是能見風了,但大風都叫他大哥小哥擋去了,你是他親娘,也用不着我這老婆子教你怎麽養兒子,總歸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千千萬萬、萬萬千千要仔細着他……”

“娘,您放心!我跟雪丫頭這幾年悶頭往錢眼兒裏鑽,還不都是為了娃?治病要錢,吃藥要錢,讀書要錢,他将來長大了還得娶媳婦兒……”

盛老太太摟緊了懷裏的寶貝孫子,扭頭沖躲在門後的喬知舒道:“去收拾吧。”

喬知舒這才挪出來,雖然确實去了縣城,找大夫,抓藥都更方便了,可是……

他慢吞吞地問:“那奶奶怎麽辦?”

盛雪聞言第一個笑了,她走過去戳了戳喬知舒的額頭,“行了吧你呀,溜須拍馬你可會了,二叔三叔四叔不還在家嗎?”

“你少動他!”老太太一手擡起來拍掉盛雪的手,左手摟着盛崗,右手去吧喬知舒摟着了,是又舍不得又感動。

老太太摟着倆寶貝疙瘩,教育起盛雪來,“雪啊,你小小年紀有大本事,女兒家适時的驕傲可以,去了縣城,多的是達官貴人,你在家中這趾高氣昂的樣子得收斂收斂。”

盛雪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心道:要沒有我,弟弟早死了,我為這個家做了這樣多,改變了悲慘的下場,你就只看到我趾高氣昂了?

她扯了扯嘴角,“我當然知道,但凡家裏有一個達官貴人,我也不可能這樣意、氣、風、發。”

說完她也不看任何人,沉着臉轉身出了院子。

盛老太太愣住,反應了一會兒,盛雪都走沒影兒了,才大聲解釋:“奶是教你好啊,你這孩子!”

方荷這幾年跟女兒很親近,又常常為女兒說的話折服,這會兒也只是敷衍婆母,“這孩子,回去我收拾她!娘您別往心裏去,這孩子大了啊,是要注意和她們說話的語氣,一點兒都得罪不得……”

“好好好行行行……我老婆子得罪不起你們,你也趕緊回吧,我領我倆孫子說會子話。”

盛老太太活了這麽大歲數,膝下是有不和她親近的孫兒,但對她也是敬重有餘的。她身為盛家主母,不止要對孩子們慈愛,還要嚴肅教導,孩子多了,皮實的也多,說話難免要嚴苛些才能鎮住。

這沒想到啊,二孫女如今是一句重話都聽不得了。

看着喬兒皺起的小眉毛生氣的小模樣,盛老太太擡手将兩個小腦袋叩進自己懷裏,輕聲細語交代喬兒照顧好自己,也保護好弟弟。

**

縣城。

盛雪買的鋪子是前店後坊的二層樓格局,和現下大多數的鋪子一樣,後面産前面銷。

鋪子和後面的住宅圍着建,中間圈了一塊露天的工作坊。鋪子

外面修葺翻新了一遍,後面住的房間就沒那麽新了,還有股子沒味,好在屋子窗戶都特別大,通風。

開業前要備糕點,喬知舒忙的出不去廚房。

小崗兒就被關在二樓房間,扒着窗戶往下看作坊裏忙來忙去的人。

他來到縣城有咳過幾聲,喬知舒去找了大夫來看,大夫說老毛病,給開了點潤肺的藥就走了。方荷猜小兒子是見了風,所以不讓他出房間了。

一開始他還是挺高興的,畢竟從沒見這麽多人,旁人做什麽他都好奇,都願意看。

但是看了四五天就乏味了。

眼瞅着他小臉日日沉着,喬知舒終于等到鋪子開業第一天,趁着前頭忙,他回去抱着不高興的崗兒站在二樓露臺盡頭,看街上行人匆匆。

帶着虎頭帽的盛崗,身上裹得嚴嚴實實,小手熱乎乎摟着小哥的脖子,開始傾訴委屈。

小嘴嘚嘚叭叭的:“還說再忙都帶着我,哄我睡覺,騙我的……”

喬知舒豎着抱他來回踱步,盛崗雖然都七歲了,但是矮矮小小,體重很輕。

“你都七歲啦,我和哥哥七歲都自己睡啦,哪有你舒服?你還有我陪着你吶。”

盛崗還是委屈,小孩子對母親有天生的渴望,他扁着小嘴已經開始抹眼淚了。

喬知舒抱着他在露臺來來回回地走,輕聲地哄:“你哭就不看街啦,哭了吹風晚上要頭疼了。”

方荷穿着丁香紫的石榴裙,外頭披着紅褐色的褙子,頭上戴金,已經有了老板娘的韻味。

她來催發糕出鍋,下意識擡頭看了眼二樓,見小兒子扁着小嘴抽抽,心疼地問:“崗兒怎麽了?怎哭了?”

盛崗鬧小脾氣不理人,摟着小哥的脖子将自己的大腦袋埋起來。

方荷這還能不明白嗎?但實在是顧不上,只能嘆了口氣,“喬兒,快抱弟弟進屋去,仔細風吹多了頭疼。”

發糕喬知舒早就調好面糊糊饧上了,一籠籠上鍋蒸就行,方荷催完回到鋪子,支了個跑堂的來,遞了串銅錢。

“去溯陽樓買碗小馄饨回來。”

盛雪今兒也穿着絲綢料子的綠裙,梳着俏皮可愛的雙平髻,她一直站在櫃面後看來客都買什麽,果然便宜的龍游發糕賣的最多。

見母親支人去買吃食,不解地問:“誰要吃馄饨?”

“崗兒又哭了,估計是惱我一直沒空陪他。”方荷說這話聲音很低,應當是心裏也難過。

盛雪朝後院看了看,“就是他們太寵着他了,從前在家裏他也不這樣啊,在娘跟前了反而還嬌氣了。”

三年了,方荷已經習慣了女兒像個大人一樣思考、說話了。

但崗兒天生帶疾,做母親的方荷對他有一種心疼和愧疚。所以她戳了戳女兒的額頭,覺得她女兒家太嬌縱。

方荷:“你小時候娘也是寵過來的,你是沒帶過孩子,他又這樣小,他倆不該寵着嗎?比你這一個肚子出來的姐姐靠譜。”

盛雪揉了揉額頭,不滿地頂嘴,但因為還在鋪子裏,聲音壓的特別低。

“我還要如何靠譜?人參錢他倆出過一個子兒沒有?”

方荷啧了女兒一聲,人參錢一直是她自己掏腰包,女兒糕點錢一直攢着買鋪子了不是?

恰逢董家繡莊來人祝賀開業大吉,她方作罷,朝門口迎上去了。

大概是之前小兒子離自己住的遠,方荷自己也覺得養在眼皮子底下了,發現小兒子格外鬧人了些。

好在總算是開業了,穩兩日就可以好好陪陪小兒子了。

**

開業第一日,因為有董家繡莊的董四爺,也就是董小梅的親哥哥,他帶友人前來捧場,盈利可以說是超出了一家人的預期。

第二日有餘熱,生意也很不錯。

第三日,方荷終于抽了空,也不敢拿針做繡活兒,吃完午飯就去把小崗兒抱着,帶上虎頭帽,裹得嚴嚴實實就在鋪子附近走來走去,溜溜達達。

喬知舒和盛雪就在後廚主持大局,一般午後,買糕點的人就會多起來,再然後就是傍晚,借着夜市趕集人多,也會有一個小高峰。

每個人各司其職,燒火、揉面、捏糕、蒸糕……

這時,前頭跑堂的小子跑到後坊裏,着急忙慌地找人。

“見着東家了沒有?”

沒找着盛紹元,他往廚房裏跑,沖盛雪道:“小東家,前頭有人鬧事,圍了好些人來,您去看看,咱要不要報官?”

急性子的盛雪聽完馬上就沖了出去。

喬知舒慢了一步,想起曾經聽哥哥和小舅聊天,說到過做生意難免會遇到‘苛捐雜稅,同行擠兌’的一些事。

所以等他脫了圍布,去前頭的鋪子時,現場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有幾個大嗓門的男子整齊劃一地喊着:“黑心商戶,缺斤少兩!退錢!退錢!”

盛雪小丫頭尖利脆嫩的聲音無法撼動這些人,這些人就好像只會喊口號沒有思想的人一樣。圍觀的人一臉好奇,鋪子裏面準備買的不敢買了,已經買了要走的也去找小二退貨……

喬知舒見狀,拿起秤擠到鋪子門口,高喊一句:“要退錢的來找我!”

“搗什麽亂?退什麽退?”盛雪擰着眉要拉喬知舒,小聲說:“我已經讓人去董家了,等董四爺過來收拾他們!”

董四爺就是她未過門的嫂嫂董小梅的哥哥,縣城響當當的人物。

喬知舒同樣小聲回答:“他們鬧成這樣,我們現在不站出來解釋清楚了,以後街上的人都會覺得我們缺斤少兩,不再來買糕點了,姐姐,我來試試。”

他這幾年在盛堯身邊長大,讀了些書,知道了不少道理。

喬知舒揚起秤,“是否有缺斤少兩,一秤便知。”

他矮小清瘦,最近變聲期,嗓子沙啞,糯生生的,所以那幾個男子不拿他當回事兒,甚至調笑:“哪來的毛頭小子,你懂秤嗎你?”

喬知舒面向鋪子門口,內心緊張極了,繃着小臉兒裝嚴肅,“在場的都年長于我,就算不做生意,也常買東西,想必都懂如何看斤兩,那不妨聽聽看我說的對不對。”

喬知舒不急不緩,談吐清晰有序,在場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想聽聽這小童要說什麽。

“大家都知道一斤是十六兩,可都知道原因嗎?”

人群裏有人笑着回了一句:“因為半斤八兩呗。”

還有人說:“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自有原因,我們按規矩行事,知道不知道又如何?”

喬知舒抿了抿嘴,捏着秤杆兒,鼓起勇氣道:“我哥哥是秀才,我哥哥說一斤十六兩是始皇帝定下來的,始皇帝統一六國之後,讓李丞相指定度量标準,可李丞相對于多少兩定為一斤拿不定主意。”

“于是李丞相便去請始皇帝拿主意,始皇帝只在紙上寫了四個大字——天下公平。”

“然後李丞相就用這四個字的筆畫定下了斤兩,從此天下統一一斤為十六兩。”

喬知舒說完,人群竟然鼓起了掌,人人都道讀書高貴,可是讀不起書的人太多太多了,想高貴也高貴不起來,許多生活中的常識都用一句‘老祖宗定下來的’來解釋,并不知其中典故。

喬知舒在這一小片鼓掌聲中穩住了,他雙手擡着秤杆兒,揚聲道:“大家看!這些秤星只有白色,這是始皇帝在告訴商人,做生意要公開、公平、公正,不能黑心(星)!”

“這些秤星分別是北鬥七星、南鬥六星和福祿壽三星,所以缺一兩損福、缺二兩無祿、缺三兩則直接折壽!我們香雪甜糕在縣城支了三年攤,家中有老有少,還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我們不可能做缺斤少兩的事情!況且現在開了鋪子更不可能做出缺斤少兩的事情,因為鋪子開在這裏……跑不了啦!”

“說得好!”人群中一個穿綢披絲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來,“這可是盛家二丫頭開的鋪子?可還記得我麽?”

盛雪眼睛一亮,“怎不記得?三年前,我支攤賣糕點,您是第一位主顧!我還記得,您當時買的是蜂蜜栗子糕呢。”

“呵呵呵……當時我說你不可估量,果然!只是……沒想到啊,你們盛家一個個都不可估量,小孩兒,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中年男子很是贊許地看喬知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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