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馬車最後還是停在了香雪甜糕鋪子後門, 盛堯小心翼翼将長姐抱下馬車,進了後院,在一衆幫廚夥計驚詫的視線裏, 上了二樓。
盛紹元、盛雪和盛岩聽了夥計來報,忙去看望盛莺。
盛紹元看到女兒的慘狀, 十分疼惜, 出了門在二樓露臺朝下吩咐:“去慈安堂請大夫來!”
盛雪:“老天吶,這是怎麽了?這是誰打的?”
盛岩:“是誰下這樣重的手,可報了官了?”
盛紹元再回來, 就聽長子道出了一切——女婿賭錢,輸了祖業, 讓女兒回來借錢沒借到, 遂拳腳相向,又因盛莺顧忌他即将科考, 不敢往家裏遞話,所以女婿肆無忌憚。
盛紹元疲憊地嘆了口氣,小兒子沒了, 妻子躺下了, 現在大女兒又被夫家虐待,事情趕在一起發生,一夜未睡的他疲憊不堪。
當真是我盛家流年不利嗎?
盛紹元過去拍了拍女兒的手安撫,“那孽畜竟然敢下這樣狠的手,等他上門來賠罪, 爹定替你狠狠的教訓他!”
身邊常有動手打媳婦兒的,但是下這樣狠的手,盛紹元也是第一次見,他心疼是有, 卻沒有過于生氣,甚至還願意讓女兒回夫家生活。
盛堯氣還沒消,“他不會上門了,我也斷了他腿,傷了他眼,扯平了,他若再敢登門,一條腿我也不給他留了。”
盛紹元一聽長子動手打了回去,将女婿腿也打折了之後,血往腦子上湧,盛紹元怒拍桌子。
“混賬!”
“扯平什麽扯平?你怎麽能動手傷人?人家兩口子關門打架,有你什麽事兒?用你去裝那老好人嗎?你這縣學還想讀嗎?你這鄉試還想考嗎?”
“那是我長姐!”盛堯向往常一樣頂嘴:“那畜牲嗜賭成性,祖業都能輸出去,焉知日後不會将我長姐抵出去?我如何管不得!”
盛紹元拿起茶盞往盛堯胸口砸,“你看看你豪不知錯的樣子!老子供着你讀書,你倒當自己是王爺了!你妹妹起早貪黑賣糕點,你連駕車都要三請四求!你還不如你弟弟有出息,他起碼不會跟人動手逞兇!就連喬兒都知道給家裏幫忙,你幹什麽了!惹是生非!”
“哇啊啊啊……娘……”小蘿花被外公的暴吼聲吓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喬知舒抱着小外甥女,将她的小腦瓜護在懷裏,出門想将她送去崗兒屋裏,讓崗兒幫着照看,自己再回來保護哥哥。
“惹是生非?”盛堯也沒想到,自己在父親心裏是這樣的一個人。
平時不交流,起争執的時候,人在氣頭上,口中都只有惡言,所以回想起來,盛堯竟然從未聽過父親一句誇贊和肯定。
盛莺連忙拍了拍茶盞砸在弟弟身上的茶水,又哭着向父親認錯。
“爹,是女兒的錯,都是女兒的錯,是女兒害了堯兒,求求爹,別這樣說堯兒,他馬上就要科考了……”
盛紹元氣在頭上,又狠狠指盛莺,罵道:“上個月你都回家了,鋪子沒了為什麽不說?你看看你這軟弱的樣子,從來不知道說句好聽的!”
盛莺連連搖頭,“家不豐收,堯兒備考,女兒如何開的了口?”
盛紹元覺得有氣無處發,“你永遠就像個悶葫蘆,什麽都悶在心裏胡思亂想,你不開口,他不打你打誰?”
這句話把盛堯徹底激怒,他站起身來,十七歲的少年比他爹盛紹元還高了半個頭,他啞着嗓子低吼。
“他打一個試試!”
盛紹元指着長子沒完,“你能耐了!你還斷人腿?老子看你将來打媳婦兒比哪個漢子都狠!”
“誰家男人氣急了不動個手?清官還難斷家務事,用得着你自毀前途出這個頭?我今天就打死這個不懂事的逆子!”
“逆子!你給我跪下!”
盛紹元環顧房間四周,找不到趁手的東西,農家漢直接褪了皂靴砸向盛堯。
喬知舒找遍角落也不見盛崗,他只好抱着小蘿花回來。
誰知一回來就見盛紹元的鞋子砸在哥哥胸口,他急得不行,只好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蘿花遞給看戲的盛雪。
“姐姐,崗兒怎不在屋裏?姐姐你幫我抱抱小蘿花,不能打哥哥,哥哥要科考要握筆……”
然而盛雪卻一把扯住了他,“崗兒昨兒個夜裏發熱,大夫說他肚子大是因為腹中積水,救不活了……”
!!!
喬知舒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盛堯聽到這話,用力反抗,一把推開父親,要朝盛雪走去問個明白。
盛紹元一個踉跄跌坐在地,“畜牲!你敢跟你老子動手?”
父輩的面子挂不住,他更生氣了!他站起身來,朝盛堯的後背踹了一腳……
盛堯沒防備,單膝跪地,他顧不上疼痛,“我去看眼崗兒,之後随你打罵!”
盛紹元聽他還不服軟,氣話脫口而出:“你用不着在這兒裝愛姊護弟的!崗兒沒了!都是養在你屋裏沒的!”
崗兒沒了,都是你養沒的!
盛堯和喬知舒只覺眼前一黑,喬知舒放下小蘿花,小蘿花跌跌撞撞撲着去找娘親了,他自己奪門而出跑下樓找崗兒。
盛堯随後跟上,兩人找遍了後院,真的沒看見崗兒……
聽幫工夥計們七言八嘴:“降了溫也醒不過來……夫人暈過去了。”
“天亮抱出去埋了……”
喬知舒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他跑回去拉着盛雪的手:“姐姐,崗兒呢?就是救不活了,那人也總還在的啊,前兒他還好好的!姐姐,崗兒呢!”
盛雪看了眼父親,她以為父親是要連他們也瞞着,怕他們在娘面前說漏嘴,所以對着喬知舒搖了搖頭沒說話。
盛堯現在說不出的痛苦,朝廷變法,奸商謀利,使得小舅遭受無妄之災,長姐被畜牲賭徒家暴,最小的弟弟……沒了。
父親說,因為養在他院子裏沒的……
他紅着眼睛,爆發了,盛堯低吼着問盛雪,“崗兒呢?說!”
盛雪被他吓得抖了一下,盛紹元又氣不過,過來要踹盛堯。
“老子還活着呢!輪不到你在家中稱大王!”
十一歲瘦小的喬知舒拿頭頂盛紹元,像一頭發瘋的小牛犢子,“不許打哥哥!不能打哥哥!我不讓你打哥哥!”
盛雪後退了兩步,她被盛堯吃人的眼神吓到了,同時也萌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或許這是個契機,盛堯反正考不上舉人,或許趕考的銀子能省下了,或許盛堯可以給她當采買先生輾轉各個村子收糯米豆子。以盛堯的為人,一定不會昧錢貪贓……
盛雪:“爹,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咱們要不和姻伯借點銀子打點打點,讓縣太爺出面,讓哥哥能回縣學。”
她直接帶歪了節奏,讓衆人圍繞在‘盛堯已經被縣學勸退’的情況下,展開聯想。
所以,盛紹元直接炸了,人在氣頭上,确實什麽話都能往外蹦。
“回什麽回?他捅出這天大的簍子,還要我一家在親家面前出醜嗎?你二哥的親還結不結了?”
看來在父親心中,自己真的不如十五歲還沒考中秀才的二弟,盛堯嗤笑了一聲。
“我看你也甭去縣學了,你不喜歡握筆喜歡握拳是吧?往後就看鋪子,給你妹妹做個護院,你不是喜歡裝樣子護姐姐愛弟弟嗎?你好好護護你二妹,說不得她發達了給你說個好親事,包了你的彩禮錢。”
子未長成,父将棄養。盛堯是盛雪生的嗎?是盛雪的責任嗎?
盛莺也吓得拖着瘸腿跪在地上求父親。
“爹,都怪女兒,是我害了堯兒,求求爹,無論如何讓堯兒先回縣學,若不得,堯兒這輩子都算毀了,女兒就是死,也無顏面對母親啊!”
盛堯鼓掌:“當真荒唐,呵呵……”
他看着盛紹元,“父親大人在上,竟要小妹替你養兒子,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自我娘去世,方氏刺繡替你養兒子……光宗耀祖的時候我是你的長子,供我讀書我是不能生錢的逆子……”
盛堯也咬着牙說狠話:“我當然要做出愛護長姐幼弟的樣子了,我不提醒你,你還記得你有個長女和幼子嗎?崗兒自被奶奶抱回,你有過一次來探望嗎!你抱過他一次嗎!”
盛堯咽了口鐵鏽之氣,這回聲音極輕,仿佛沒有了力氣。
他說:“回不去便不回,世人若只認錢,我又何必用人情世故去為難人。”
家中無底,朝廷一變險些就沒了生存之道,身上無銀,最親的人比如父親都會低看三分。
比銀子是嗎?好。
他過去将長姐抱起,跨出門檻之前,他頓住腳步,頭也不回,“生養之恩,我及冠歸來必報。我和長姐,再無需你做主了。”
“知舒,我們走。”
喬知舒這才松開盛紹元,他看着一屋子的人,嗚咽的哭,奈何他在盛家,從來都說上話,他替哥哥委屈,替哥哥難過,可他才十一歲……
他只能去抱起哭抽抽了的小蘿花,他下嘴唇悲傷的抖動,站在盛雪面前問:“姐姐,崗兒……去哪兒了?”
盛紹元聽了兒子的控訴和指責,心中怒火更熾,他不顧喬知舒抱着還幼小的外孫女,推的喬知舒一個趔趄,肩膀磕門上才沒摔倒。
盛紹元指着喬知舒大罵:“我兒就是叫你們養死了,滾!”
“哼!我可沒有本事做你的主。”盛紹元先朝門外吼了一聲,又推了喬知舒一把,“滾!別再回來惹是生非!”
盛紹元就像一個無處發洩怒火的野豬一樣四處拱,讓盛雪和盛岩都有些吓到了,一直以來父親都是老實的莊稼漢子,還是頭回被大哥氣成這樣。
這個家,如果一直沒有意外發生,将永遠保持表面的和氣,可是誰也預料不到,意外會不會發生,何時發生。
盛紹元他有個能生錢的媳婦,有個能持家的老母親,所以他過慣了每天下下地,兒女們就能自己長大成人的日子,他不需要操心兒女們身上會發生的事情。
這也就導致了,盛莺和盛堯一旦發生事故,還是他個人能力無法解決的事故,他就會慌亂不已,自亂陣腳的一味指責,這時候他想拿出父親的威嚴來管束,卻忘了事情發生的根本,忘記了孩子們才是受害者。
他只想享受孩子們長大成人後給他帶去的美好利益,不想承擔孩子們成長中的遇到的危險後果。
出了香雪甜糕的後門,只有盛莺看到了弟弟臉頰落下的一滴淚,她捂着嘴,心裏的痛比身上還要重,她想着,若是她的死能解決這一切,她一定毫不猶豫。
被夫家虐待她沒有想過死,而娘家的遺棄終于壓垮了她。
這一年,不是盛家流年不利,是盛堯的劫,是盛堯的變故,也是盛堯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