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秀白早起,天還未亮,黑漆漆,門外守夜宮女打着盹兒,頭一點一點,聽見開門聲,猛然驚醒:“時辰尚早,您不妨再歇歇。”
門外宮女換了人,昨兒的那女子不知道去了哪兒,皇宮裏人多耳雜,指不定随口一句得罪主子被人穿小鞋。
秀白倒拎雙劍,搖頭:“睡不着,我練一會子劍,你不用管我。”
他說罷轉身出去,穿着一身短打,手長腳長,提着雙劍倒也英姿飒爽,看的宮女悄然臉紅,她陡然想起什麽,張嘴欲言,可秀白已經走遠,只能默默然咽下嘴邊的話。
養心殿後院寬闊,等閑人不得進入,秀爺起手劍舞,長劍晃動,粉色花瓣飄落,飄帶若隐若現,他渾不在意。一圈一圈轉圈圈,只有運行冰心訣才能讓煩躁的心思安定下來,昨夜皇帝走後,他留下的話一遍一遍在腦海裏回蕩。
秀白想,他是否太過分?
非我族類不假,可他是皇帝,還是自明朝起最為英明的一代帝王,一次次容忍他圖什麽?美色?宮裏美人成群,他不過面容姣好罷了,追根究底,是個男人,玩男寵可不是好名聲,康熙應最厭惡男寵,歷史上記載,太子胤礽被廢,其中一條便是蓄養男寵,只差穢亂宮闱,所以,康熙十分講究,名聲。
可無所圖,秀白不信。
手中雙劍由慢到快,他如藏劍大風車一般迅疾。
心思漸重。
到底如何讓康熙情緒波動?
開心?憤怒?愉悅?難過?
如何做?
秀白覺得自己無法左右他,反而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
他喜歡直來直往,心思有十七八道彎彎的,不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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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舞停止,劍招起。
一套猿公劍法徐徐施展,由劍舞加成後的劍法淩厲嚣張,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這是任務,秀爺這樣告誡自己,他不可如此激烈,劍招緩緩,氣勢一收,比起劍,更似舞,劍轉流雲,劍轉龍吟,心随流雲。
劍招綿綿不絕,長劍善舞,一口生機接連不斷。
劍尖粉色光芒乍起,由劍尖蔓延。
一柄長劍,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他從前只懂劍,不懂舞,在他看來,七秀坊劍舞只要有雙劍足矣,其中的舞,尤其是雲裳心經,更是不必要。我如劍,劍如我,長劍在手,誰人可擋?血影天宇舞姬,一把大扇子一把小綢傘,跳起舞來風華絕代,可那是劍舞?
從前的秀爺,驕傲,鋒利,如不可折彎的長劍。
師傅,七秀坊,公孫劍舞,便是立身之本。
如今的秀白,身處異鄉,獨自飄泊,茫茫不知歸處,孤身一人,如海上孤舟,沒了師傅,沒了秀坊,他唯一擁有的,便是公孫劍舞。
劍舞劍舞。
不光有劍還有舞。
劍氣鋒銳所向霹靂,扇舞柔媚殺人于無形。
只有剛柔并濟,才是劍舞。
福至心靈,他恍然大悟。
手中劍,不再如當年初出江湖,悄然間添一份婉轉。
半掩冰簾,绛唇鳴笛。
回雪飄搖。
中華上下五千年,總有一兩個渣皇帝,除去渣渣,他需要用平等的目光來對待。也許他不是我族,可有他總比換個人當皇帝強百倍。
“啪啪啪。”
掌心響起。
秀白霍然一驚,長劍一轉,劍尖刺過,一招江海凝光,劍身滌蕩,劍光萬千,施展開來,如江海碧波,滿目粼粼,百川會聚,千鋒一線。
皇帝于黑暗中溫柔看他。
糟糕!!
秀爺連忙半路該招,收劍已經來不及,龍池樂,秋高潛淵,危池龍隐,劍氣減低,連着一招劍影留痕,皇帝被擊出十尺遠,好在康熙有一定的功夫底子,及時避開要害,秀爺一劍刺中他的肩膀,劍尖處,豆大的血擴散,漸深漸重,明黃色裏衣上分外明顯。
“當。”劍落于地,發出沉沉之聲。
皇帝捂着肩,咧咧牙,苦笑:“朕不該驚擾你,劍真鋒銳。”
秀爺驚醒,喃喃:“我……”那句道歉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他練劍向來沒人圍觀,便是有,也是坊裏弟子,遞過劍招說不得還會被打回來。
所以……
秀白忽然覺得有些愧疚。
院子裏有守夜的太監,可皇帝穿着裏衣,一看便知是溜出來不想大動幹戈,大太監自作自張驅散不少人,其中就有魏珠,當下見皇帝受傷,吓得臉色慘白,咯咯兩聲,尖叫:“來人……來人……”
“李德全,狗奴才叫什麽!”
皇帝咬牙怒斥。
他晃晃悠悠站起來,一雙手扶住他,分走大半重量,他感到疑惑,看見對方不自然撇過臉,目光閃爍,心中一暖,皇帝道:“扶我去你屋子上藥,不要讓人看見。”
秀白扶着他進去,李德全親自去拿傷藥。
屋裏點起一盞燈。
皇帝坐在床上,一手解衣服,他動作笨拙,疼的直抽抽。
秀白看不過眼,走過去:“要我幫忙嗎?”
“如此多謝。”
皇帝求之不得。
秀白伸手,指尖微微觸碰,手指下,肌理分明,結實溫熱,他有些不自在,擡頭,皇帝一雙黑黝黝的眸子含笑,靜靜看他。
秀白一噎,手上微微用力,撕開黏在一起的裏衣,劍傷不重,一道寸長,不深,剛剛切開皮肉,傷口緩緩滲血。他改了劍招,收了內力,所以皇帝傷勢不重,如真要一劍江海凝光,加上四重劍舞,現在躺這兒的,怕是具屍體。
李德全敲響房門。
“進來。”
李公公手裏捧着藥膏,紅了眼,小聲:“萬歲爺,奴才幫您叫禦醫吧。”他聲音沙啞哽咽,顯然方才哭過。
這倒是個忠心的奴才。
宦官,不全是弄權之人,也有忠心之輩。
“不是大傷,你先下去,別聲張。”皇帝見他被吓得魂不守舍,難得和顏悅色。
李德全吶吶,狠狠剜一眼秀白,不甘不願退出去,臨走再看一眼。
秀白摸摸鼻子:“他倒是忠心。”
又聽話又忠心,就在門口聽牆角,要是他對皇帝不利,下一秒便沖進來跟他拼了?這太監,啧啧,比高力士強啊。
“坐好,給你上藥。”秀白拍一把皇帝,康熙含笑,坐直身體,正對他,果着上身。傷藥是上好白藥,跟秀白用的一樣,旁百有紗布和烈酒,秀白拿了烈酒淋濕紗布,将紗布湊近傷口,把凝固的血跡擦幹淨後,又換一塊紗布,開始擦拭傷口。
“嘶。”
頭頂傳來抽氣聲。
他手一頓:“疼?”
“有一點。”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帶一點沙啞和苦笑。
秀白心生愧疚,忽然想,他要是會雲裳該多好,一個王母揮訣,死人都能複活,可惜,他是冰心,這僅僅是一個念頭而已。
一閃即逝。
繼續上藥。
白藥挖一塊,揉化在掌心,貼上去,手掌心,溫熱的液體漸漸停止流出,他放開手,手心髒兮兮,殘留的藥膏附着血跡。
好在有一盆溫水。
秀爺幫他綁好紗布,慢慢搓着手指。
清澈的水中,殷紅血跡擴散,一絲一縷,漸漸消融,他悄悄回頭,皇帝在穿衣服,換好朝服後,除了右手不太靈活時而僵硬,和平時并無兩樣。
厚重的朝服好似一塊遮羞布。
秀白想。
他不是死不悔改也不是倔強偏執的人,或許。
他嘗試開口,聲音小若蚊吶:“對不……對不起……”
“你說什麽?”皇帝給自己挂朝珠,珠鏈碰撞聲稍大,使得他并未聽見秀白說的話,只能問他,那邊詭異的一陣沉默。
室內靜悄悄。
“我說,對不起,是我的錯,傷了你!!”
少年大聲道。
打破一室平靜,有什麽堅硬的東西碎了一地,皇帝怔怔,他摸了摸心口,放下手,回頭,少年秀麗的面容漲的通紅,又羞又惱,不敢正眼瞧他。他似乎幻聽?不,不是幻聽。皇帝緩緩笑了,莫名柔軟:“我很高興、”
“?”
秀白覺得,難道腦子出問題了?道歉居然覺得開心?
好吧,其實話不是那麽難出口,只要有勇氣。他一開始是拿有色眼鏡的目光來看康熙,唐安史之亂,外族入侵使他恨透蠻人,後世雖說康熙是千古一帝,可嘉定三屠揚州十戮,其中是明朝軟弱不可為所以導致清軍入關,可他對這個朝代充滿排斥。
血淋淋的排斥。
康熙是個好皇帝,他若生為漢人,成為漢人的皇帝說不定他不會讨厭他。
不,他不讨厭他。
只要別威脅到我的民族,對他們好一些,不要再有殺戮,那麽我也可以放下我手中的劍來看你。
劍心通明。
不過如此。
秀白微微一笑。
尖銳的棱角緩緩消散。
他是秀白,愛恨分明的秀白,康熙如果做出屠殺漢人的事,那麽他在,便會殺了他,一次不成功,只要他活着就不會放棄。
你當政,真能做到滿漢一家,那麽是你能耐,我也服你。
所以,不要給我殺你的機會。
再此之前,看你這人還算厚道,不如,我們做個朋友?
秀白想。
他也這麽說。
康熙微笑,滿滿的愉悅幾乎溢出來,他看着秀白,眸子閃閃發亮,璀璨如星,像個年輕的小夥子,拍着胸口許下話:“這是自然。”
秀白撇撇嘴。
這是個傻子。
咋這麽容易被感動?他脖子上的石頭都快發燙了,龍氣再度漲了七分之二。
快到一半。
啧啧。
任務真心簡單。
皇帝上朝後,秀白吃過早膳,閑着也無事,傷口昨兒開裂過一次,重新綁好,動作間難免疼痛,早上被皇帝一吓,差點沒吓死,加上一夜未眠,疲憊層層湧上。不做抵擋,補眠去。
卸下心防,難得好眠。
一覺醒來已是日嗮三杆。
外面聲音頗大。
秀白迷迷糊糊睜開眼,披散頭發,光着腳丫子亂沒形象走出去,宮女急的提着鞋連連叫他他也未曾聽見,唔,睡的過了,不想醒。
秀白與皇帝起争執,多半是康熙容忍,故而他這般沒形象穿過院子也沒人敢攔,慢慢悠悠,便讓他走到了前面。
前面是康熙住的地方。
養心殿的正殿和東暖閣,西暖閣。
唔,奇怪,聲音漸大?
有人摔碗摔茶杯?
擾人清夢!
找打!!
秀爺順着聲音走。
他進西暖閣,吓得門口的太監半死,想攔又不敢,讓過也不敢,張口不知叫什麽,閉嘴又怕皇帝怪罪。可轉念一想,裏面皇帝發怒,他們這些奴才也不敢出聲,他若進去,看在萬歲爺心尖尖上的人的份上,萬歲爺向來也不會罰他,太子那件兒事兒多半也就揭過,他若觸了黴頭,只怪自己命不好不是?
這樣一想,魏珠閉嘴,悄悄給四周的太監遞了個眼色。
袖子裏,伸手一捏,呵,太子爺出手就是豐厚。
秀白難得迷糊。
要是伊布在,肯定會說,你這是被龍氣迷惑了吧?可惜,小伊布看着也不會點醒他。
他伸手,恍恍惚惚推開門,一個物體迎頭而來,秀爺下意識一偏頭,碰一聲脆響,滿地稀裏嘩啦的瓷片兒,秀爺瞬間一聲冷汗,吓醒。
“給朕滾出去!誰讓你……”皇帝的咆哮戛然而止,微微一怔:“你怎麽來了?”
他不是不愛出後院的?
想起早朝前,皇帝忽然覺得肩膀傷口有些疼,可心裏又有點甜,暖意忽現。
秀爺也不知道啊。
他眨巴眨巴眼,顯然剛剛清醒,一看,滿地碎瓷片無處落腳,他又光着個腳,哦,屋子裏還跪着幾個人呢。
啧啧,也不嫌棄膝蓋疼。
看看摸樣,有的四爪親王服,有的皇子服,年紀長的,莫約而立,年紀輕的,才不過十幾,皇帝,您老生育能力也忒強了吧?
見他進來,衆人霍然一驚,目光灼灼,望了過來。
居然能讓皇帝咽下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