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會聽你話的
【半夏】
桑葚的味道就像夏天。
傅羽舒在樹下找了個陰涼地兒坐下,一株一株地檢查着,将爛掉的桑葚剔除出來。
他手上沾滿了汁水,有幾滴順着腕部往手臂內側流去。沈觀從樹上跳下來,正好看到這一幕,想也不想擡指就幫人把汁水擦了。
這動作引得傅羽舒動作一頓:“……你不是潔癖嗎?”
“藝術家要懂得欣賞大自然的美。”沈觀将手指舉起來,摩擦着指尖沾到的紫色,“這些天然的顏色,是畫不出來的。”
傅羽舒動了動嘴:“哦。”
他的情緒低落的十分明顯,沈觀側着身睨了他一眼,從鼻息裏發出一聲輕蔑氣聲。
說是嫌棄又看不上,但沈觀還是悠悠地在這盆桑葚面前蹲下來,邊撥弄邊狀似閑聊:“古時候沒有現在的技術,人們都是從植物或者礦石裏提取各種顏色來作畫,比如你看這個顏色。”
沈觀手腕一翻,不知從哪裏掉出來一塊藍到透明的小石子,被他托在掌上:“這是群青。文藝複興時最昂貴的一種顏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種顏色——青金石色相如天,或複金屑散亂,光輝燦爛,若衆星麗于天也。他們從青金石裏提取、混合、研磨,最終才成這種色。”
“噠”一下,小石子被扔到盆中,和紫色的桑葚們混在一起。
“送你了。”
沈觀拍拍手掌,站了起來。
傅羽舒沒去撿。
他甚至壓根不懂沈觀說的什麽。只是從平時他那張嘴半天蹦不出一個好字的性格來看,沈觀似乎真的是熱愛着自己現在做的事的,而不是因為五歲多被沈郁青逼着學書法失敗後,退而求其次的一種安穩。
傅羽舒有點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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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數以來,這是他又一次對沈觀産生羨慕之情。
反觀自己,好像沒有什麽能像畫畫對于沈觀一樣,觸動傅羽舒的內心。
沈觀只是随手一扔,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那動作頗有點不禮貌,跟打發叫花子似的。于是他重新蹲下來,将青金石揀起來,捏着傅羽舒的手掌讓他收下。
指尖相觸,熱氣仿佛糾纏着傳遞過來,一觸即離。
傅羽舒睫毛輕顫。
在露餡前,他急匆匆地收回青金石,裝進口袋裏,張口就問:“你想過以後嗎?”
沈觀:“?”
傅羽舒:“……”
傅羽舒頓了頓,發現自己莫名其妙起了個話頭,只好硬着頭皮說道:“以後啊,念大學,去工作,學畫畫能做什麽工作呢?”
說着說着,他竟然順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美術老師?藝術家?還是街頭畫家?”
沈觀嗤笑一聲,聲音中盡是愉悅:“你覺得我會去做街頭畫家?”
“啊。”傅羽舒說,“不然呢?”
“那你呢?”沈觀反問道,“你努力學習考年級第一,以後想幹什麽?”
傅羽舒一愣。
他被問住了。
柏英作為傅羽舒的監護人,只能在衣食住行上給他保障。她出生的那個年代,女性讀書本就是稀罕事,到現在大字不識一個,自然給不了傅羽舒學習上的建議。
而曲凝霜雖然是高知,但常年不在義村,面都見不着幾次,何談其它。
傅羽舒只知道山中百年如一日的封閉和閉塞,他要努力往外走……然後呢?走去哪?
他的“以後”好像睜眼就能看到盡頭。
“或者說,你喜歡什麽?”沈觀見他半天答不出來,換了個問法。
喜歡……
不合時宜的,傅羽舒腦中閃過沈郁青站在二樓高臺唱戲的那一幕。
傅羽舒垂下眼:“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沈觀搓了一把傅羽舒的頭發,将他頭頂的呆毛捋到了腦後,“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小孩兒,要懂得及時行樂。”
不要時時刻刻揣着那麽重的心思。
日光傾向西面,午後的溫度讓兩人都有點扛不住,他們一前一後順着青石板往回去的路走。
沈觀摘了半盆的桑葚,全讓傅羽舒一個人抱着,他自己摘了片荷葉當扇子,邊扇風邊優哉游哉地走在前面。
傅羽舒負重哼哧哼哧地走了半晌,終于看前面那個人不順眼,拉着聲音喊:“哥——”
“說。”沈觀頭也不回。
“好重。”傅羽舒哼哼,“滿滿一盆桑葚呢,萬一我不小心絆倒,這一盆估計就要往前面潑了——”
往前潑,肯定趕巧能潑到沈觀這一身白色的襯衫上——沈觀聽出了傅羽舒未說完的弦外之音,二話不說側身就跳去了田埂的另一邊。
一回頭,兩人猝不及防來了個對視。
傅羽舒眼中笑意未褪,嘴角微微勾起,似乎露出了裏面虎牙。
他知道,這小孩兒心情一不好,就不喜歡說話,什麽事都憋在心裏;而當他心情明媚起來,心裏就盤算着怎麽去使壞。
看着沈觀警惕的眼神,傅羽舒笑意愈大:“哥,我開玩笑的。”
沈觀動了動指尖,心裏在把桑葚搶過來和不搶過來之間掙紮。
可看到眼前這張笑臉,沈觀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猶豫了一下,又從田埂上跳回來,走到傅羽舒跟前,沉聲道:“你之前說弄陳凱,還弄嗎?”
傅羽舒微怔:“怎麽突然提到他?”
當時在學校,站在天臺邊的傅羽舒說的不像是假話……反正真真假假,在他嘴裏都能互相颠倒。沈觀在意的不是報複不報複,而是傅羽舒怎麽報複。
雖然這小孩看起來乖乖的,但沈觀清楚,他的性格在某些方面來說,有些極端。
這不是個好事情。
沈觀搖搖頭:“沒什麽,突然想起來了。”
“你要勸我不要報複回去嗎?”傅羽舒輕聲問。
“?”沈觀蹙起眉頭,“我看起來像菩薩?”
傅羽舒眨了眨眼。
沈觀沒好氣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有動作,記得叫上我。”
後面半句“我來看着你”沈觀沒說出口,但他知道傅羽舒懂。
雖然有點冒犯,但沈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越來越在意傅羽舒。大概是……他在傅羽舒身上看到了某種與野草一般瘋長的韌勁吧。
這邊沈觀正走着神呢,餘光突然瞥見一個小小的黑影飛速朝他移動過來。他心裏一驚,還沒動作,就覺得嘴裏一酸。
——是傅羽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了一顆桑葚給他。
沈觀額頭的青筋還沒來得及暴起,就聽見傅羽舒說道:“哥,謝謝你。”
沈觀:“……”
一口氣堵在胸口,然後被生生咽下去。
他邊嚼着桑葚,邊面帶不善地盯着傅羽舒看。
大意了,沈觀想。這人就喜歡扮豬吃老虎,在旁人松懈的時候瞬間化作能一口咬斷人脖頸的狼崽,防不勝防。
傅羽舒笑眯眯道:“我知道啦,我會聽你話的。”
沈觀:“你……”
話音未出,就被從遠處傳來的叫喊聲打斷。
來的人是住在傅羽舒隔壁的一個婆婆,和柏英一樣的大嗓門,兩人閑下來會聚在一起打麻将,所以傅羽舒認識。
此時此刻,她兩條腿跑得飛快,邊跑邊揮着手喊:“雀兒!”
傅羽舒心裏一個咯噔。
“雀兒。”婆婆趕來,扶着膝蓋氣喘籲籲,“你快回去吧,你家……你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