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像麻雀似的

曲凝霜回來一場,什麽也沒來得及做,就遇上傅書江難能一遇的發瘋時間。她花了點功夫安頓好一切,才依依不舍地跟着高文坐上離開的大巴。

夏日蟬鳴聲聲,悶熱的溫度與太陽光攪拌在一起,像是有人在這條鄉間小道上放了一把火。

傅羽舒很清楚,這次分別,再想要和曲凝霜相見,就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母親二字,在他十幾年以來的生活中常年缺席。從他有記憶開始,就沒有和曲凝霜在一起生活過多長時間,但奇怪的是,傅羽舒知道,自己是愛着曲凝霜的。

多年前的一個夏夜,柏英女士做好飯菜叫傅羽舒去吃,可沒來由的,傅羽舒突然鬧起了脾氣,就是不願意動筷子,一問,說是想吃青椒炒蛋。

夜色已晚,家裏沒有青椒,要吃這道菜,就得去幾裏開外的菜園去摘。夜晚看不見路,柏英覺得只是小孩子心血來潮,大不了明天再做,就拒絕了傅羽舒。

哪知她端好所有的菜,再回頭喚傅羽舒時,就發現這小孩在哭。

他沒出聲,只是低着頭在小聲地啜泣,柏英又氣又好笑,一邊給他擦眼淚,一邊說道:“咋這麽嬌氣呢?吃不到青椒炒蛋就哭啊?奶奶明天給你做不行嗎?”

傅羽舒只是搖頭。

後來長大了,他就很少哭了。

多年後回想起來,那個夏夜裏毫無征兆的情緒翻湧,并不是因為他真的想吃青椒炒蛋——只是他突然記起,曲凝霜曾經給他做過這一道菜。

原來有時候,你以為你想吃青椒炒蛋,其實你只是想見一個人。

大巴車噴出的尾氣冒着一股難聞的汽油味兒,将傅羽舒帶回到現實。

高文早早地坐上汽車,留母子二人單獨說話。臨到走時,曲凝霜猶在勸解:“你要是覺得突然轉學會影響成績,那你高考完就去杭州好不好?杭州有很多大學不錯,我相信以你的成績肯定沒問題。”

她蹙着一雙柳葉眉,平時精明冷靜的眼裏盡是不舍。見傅羽舒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不說話,頗有些挫敗,但她還是盡量柔聲道:“我對你有虧欠……但,我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你也不要覺得自己是我的拖累,好不好,雀兒?”

母子連心,傅羽舒是她從鬼門關上走一道捎回來的至親骨肉,她怎麽會不知道傅羽舒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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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十幾歲的孩子已經是大人了,曲凝霜不願意将他強硬地拴在自己身邊。

傅羽舒只道:“媽媽,我們肯定很快就會再見的。”

于是曲凝霜終于不再說什麽。

大巴司機在遠處不耐地按着喇叭,滴滴滴直吵得人腦袋疼。

該說的都說了,近幾年交通也逐漸便利,如果傅羽舒走出義村,他們再見面的機會還有很多。

曲凝霜走上了車,一步三回頭,汽車發動機轟隆隆啓動,卷起一陣黑色的煙。

十人座的車搖搖晃晃地朝着遠方開去,傅羽舒在原地等了一會,直到目光走到盡頭。

這個兵荒馬亂的周末很快過去。

原本打算趁着周末報複一下陳凱也沒了心情,柏英身上的傷不重,但這件事對她精神上的打擊挺大的,因此周中時,傅羽舒上學上得不太安穩。

轉眼五天過去,一到周末,他就鳥雀似的飛回了家。

平時都是柏英女士做飯幹活,現在便輪到了傅羽舒。

義村并不大,之前那個婆婆一吆喝,住得近的當場就聽了個明白——原來是那傅家關着的怪物醒了。離得遠的,也在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中知道了這件事。

沈郁青擔心,就親自過來瞧了瞧。

他見到柏英怏怏的模樣,只勸道:“小羽知道了也是好事,你也別擔心旁人會怎麽說,我當年做的事不也是招致許多閑言碎語?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不是過給旁人看的。”

“我明白。”柏英笑了笑,“只是覺得雀兒太造業,心裏過意不去。”

“男孩子皮實,不用像玻璃珠子似的看着。”沈郁青說道。

兩人聊了一會,柏英的精神眼見好了很多,聞言竟也開始打趣道:“哪能像你養小觀那樣啊,你一輩子沒娶妻,孩子也不會養,要不是小觀聽話,估計早就被你摧殘得不成樣子了。”

“沈觀那臭小子能叫聽話?從小到大不知道惹了多少禍……”

傅羽舒端着炒好的菜上桌時,正好聽見那一句“你一輩子沒娶妻”,心中一動。

許久之前,他還在想沈郁青這樣的人物,老來時就算沒有兒孫滿堂,家裏也不該如此凄清,連生病了,也只有一個孫子待在身邊。

原來是沒成家嗎?

那……沈觀又是哪來的?

他抱着滿肚子的疑惑,偷偷看了眼坐在門檻上昏昏欲睡的沈觀。

這些天,沈觀好像一直都很困。

傅羽舒做飯的手藝不錯,只是不會做太複雜的菜,這次沈郁青過來,他特意煎了條魚,隔着老遠都能聞見香氣。

熱氣騰騰中,沈觀悠悠轉醒,起身去幫忙擺桌,順便叫傅羽舒去把兩位老人叫過來。

兩家住得近,常年都有來往,沈郁青和柏英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兩個老人坐在桌前邊吃邊談,從南侃到北,熱鬧的氛圍沖淡不久前因傅書江帶來的陰郁。

桌上四人,反而是兩個小孩子比較沉默。

尤其是沈觀。

期末将至,這些天傅羽舒既忙着複習,又忙着照看家裏,一整個星期都沒能和沈觀見上幾面。這次還是沈郁青親自來登門拜訪,傅羽舒才再次看見沈觀。

幾天不見,這人就又像疏遠了一般,變成多日前那個從市裏回到義村的沈觀,好似渾身都紮着刺。

興許是察覺到桌上的沉悶,沈郁青把話題引到了兩個孩子身上。

“總聽你叫雀兒雀兒的,這小名兒有來頭嗎?”

“有啊。”柏英笑道,“他剛出生的時候,不像別人家孩子哭的響亮,斷斷續續一聲一聲,像麻雀似的。”

沈郁青也笑着,眉頭舒展開來,不見蒼老:“那我給他取的羽舒二字名,倒應景。”

“那可不,整個義村都找不出比你更有文化的人。”

柏英半打趣半揶揄,給兩個孩子夾了幾筷子菜,道:“那小觀的名字又有什麽說法?”

沈郁青不答,反而去問傅羽舒:“小羽你覺得呢?”

傅羽舒想了下,蹙着眉為難道:“嗯……因為沈爺爺喜歡秦觀?”

沈郁青哈哈大笑道:“我倒沒想到這層。”

說着,他拿筷子隔空點向沈觀的方向,道:“要不你和你弟弟解釋解釋,觀這個字用在你身上的意思?”

沈觀沒動。

甚至又夾了幾筷子魚肉放進嘴裏,沉默地咀嚼着。他好像在想什麽心事,一雙墨色的眼睛半垂着,目光落在桌面上。

約莫是習慣面對這樣性子的沈觀,沈郁青沒發覺有什麽不對勁,轉而自己向其他二人解釋道:“我當時也沒想那麽多,就覺得這個字挺适合這小子的……”

“爺爺。”

沉默良久的沈觀冷不丁地開口。

他放下筷子,墨色的眼睛盯着沈郁青,眼中情緒深深,無法辨別。他說道:“我想回市裏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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