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看日出,去不去?

夜間的安如市燈火通明。

傅羽舒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眼鐘表後,才發現時間已經到了淩晨兩點,沈觀不見蹤影。

這棟樓被畫室的老師們租來當作集訓的場地,四四方方的走廊,餘下一個天井。傅羽舒睡眼惺忪地坐起來,一扭頭,就看見桌上貼了張紙條。

字跡龍飛鳳舞,筆力遒勁,寥寥幾筆功力盡顯。

“我去上課,廚房有吃的,醒了過來找我。”

後面還附上樓棟和門牌號。

屋外閃爍的霓虹燈盛放着夏日的喧鬧,城市裏像沒有夜晚,多晚都會有光。

傅羽舒起來後,在室內轉了一圈。髒衣物已經被洗好了,正挂在陽臺上随風飄蕩,室內幹幹淨淨,沒有異味也不存在橫七豎八的擺設,整潔得像剛收拾過。

的确符合沈觀的性格。

傅羽舒推開門,循着樓道往紙條上寫的地址走去。

樓下隐隐約約傳來說話聲,似乎有人站在水池邊清洗調色盤,還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哈欠聲。

沈觀所在的那間畫室燈光昏暗,泛着溫暖的橙色光芒。走近一看,傅羽舒才發現,在這半夜一兩點的時刻,畫室裏竟然還坐滿了人。

最前方站着一個青年男人,約莫就是那個老張,身後放着一排人形頭像。

傅羽舒到時,老張正在講畫。

沈觀身形高,人也長得打眼,存在感在十幾個人當中尤為突出。在鎮中學時,傅羽舒根本沒機會和沈觀在一個教室,眼下陡然瞧見學習狀态下的沈觀,一時有些新奇。

老張在上面侃侃而談,講技法、講光影明暗,沈觀便神色認真地聽着——只是手指間的炭筆旋轉不停。

在傅羽舒一個走神的時刻,不知道老張說了句什麽,教室內頓時哄堂大笑,沈觀也跟着翹起唇角。

他的性格本身就帶着點凜冽,看人會讓人覺得像是被冬日的風雪刮了個來回。可一笑起來,就宛如春雪消融,日光灑在山澗的溪水之上。

老張眼睛一轉,看向沈觀:“起來。”

沈觀:“?”

老張:“給你講講你畫面的問題。”

沈觀好似是老張特別關注的學生,統一講畫後,還要把人單拎出來數落一遍。

此時傅羽舒已經走得很近了,靠窗的幾個學生餘光瞥見他的身影,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老張的聲音也終于能聽清。

“你爸前些日子又來過一趟,說是要見你一面,你打算怎麽辦?”

沈觀沒去糾正老張的稱謂,只道:“他人呢?”

“他給我留了個紙條,叫我交給你。等你回來就去這個地址見他。”

說着,老張從褲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沈觀沒去接。

他定定地看着遠處,目光好似已經放空,半晌過後才笑了下,一把将紙條拽過來:“知道了。”

半個小時後,老張發話讓他們去休息,多數人拖着疲憊的腳步離去。

剩下的幾個要麽在埋頭畫速寫,要麽在搗鼓自己的顏料。只有沈觀一個人靠在椅背上,單手插在兜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雙腳在沈觀身邊站定:“哥。”

“嗯?”沈觀微微一愣,“你來了?”

傅羽舒早來了,還看了全程。

他知道這次沈觀回來,一部分原因是要繼續練畫,另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楊志軍。

沒有什麽認祖歸宗的念頭,沈觀始終覺得,和這樣一個人因為血緣關系藕斷絲連地牽扯着,終歸不是什麽好事。

他要親手斬斷這根線。

為沈郁青,也為自己。

兩人心知肚明,且默契地沒有明說。

沈觀撚了撚口袋裏的紙條,堪堪坐直身體,回身道:“吃東西了嗎?”

傅羽舒頓了頓:“吃了。”

“你沒吃。”沈觀眯着眼,“又撒謊。”

傅羽舒:“……”

他怎麽知道的。

沈觀站起身,從角落的櫃子裏拿出一個背包,從裏面掏出一個東西扔了過去:“接着。”

猝不及防迎面飛來一個東西,傅羽舒手忙腳亂地接過來,才發現沈觀扔的是一塊小面包。

“墊墊肚子,等會回去我給你做吃的。”

見傅羽舒默默拆開包裝,沈觀嘴角噙着笑意,重新坐了回去。

畫板上的男性頭像栩栩如生,但沈觀依舊拿着筆在修改。傅羽舒看不懂,只好蹲在沈觀的身邊,一邊嚼面包一邊問:“這麽晚了還不休息嗎?”

沈觀手動得飛快:“還不行,這幅畫明天要交。”

傅羽舒想說已經到明天了,但最後還是随着面包咽進了肚子。

他不知道美術集訓的強度這麽高,熬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但一想到在緊張的練習時間裏,沈觀還要分心回義村,甚至在義村的時候,只能自己練習,就忽而有點理解沈郁青的固執了。

教室裏只剩下炭筆劃過紙張的聲音。

傅羽舒蹲了一會兒,發現腿麻了,正準備找個地方扔掉包裝紙,就見沈觀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先回去睡覺,我過會就回去。”

“不。”傅羽舒言簡意赅,拍了拍沾到面包屑的手,“我在這陪你。”

沈觀:“?”

他還沒說什麽,傅羽舒已經三下五除二從背包裏拿出一本書,俏皮地眨了下眼:“我作業還沒做。”

沈觀:“……”

沈觀:“行吧。”

夜深之時,就連最後零星的幾個學生也扛不住,紛紛打着吓死人的哈欠往外走。

沈觀正畫到興頭,身邊的一切都是外物,維持着一個姿勢畫了許久,等自己終于覺得滿意了,才停下了筆。

這一停,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旁邊的傅羽舒很久都沒有動靜。沈觀回過神,去找人小孩的影子,就見後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為了追求光影效果,教室裏沒開大燈,只開了幾盞落地燈。傅羽舒正趴在角落的桌子上,一手抱着大衛的石膏頭像,睡得正香。

大衛正表情慈悲,頭朝下地被傅羽舒抱在懷裏。

沈觀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

沈觀原本是想把人叫回去睡。可他走了幾步,看見天邊窗外隐約将要泛起的肚白,忽而改變了主意。

傅羽舒正在做夢。

不知道是入睡前的姿勢不對,還是睡眠質量不夠好的緣故,他夢見自己摔進一片沙漠裏。

又熱又悶,汗如雨下,更要命的是,根本無法呼吸。

傅羽舒皺着眉掙紮了一會,發現毫無作用,便愈發用力掙紮。

随後,他不知道碰見了什麽,整個人失力往後一倒,失重感瞬間将他拉回現實。

他睜開了眼,看見沈觀正捏着自己的鼻子,微微垂着眼,似乎在做什麽好玩的事。

傅羽舒:“……”

傅羽舒:“你幹嘛?”

沈觀絲毫不見心虛:“傅小雀。”

“?”

“看日出,去不去?”

“???”

傅羽舒着實沒想到,沈觀還有這麽孩子氣的一面。

在捏着鼻子把人叫醒後,又心血來潮,硬是要拉上傅羽舒去山頂看日出。

時間是淩晨五點,樓棟裏的大門緊閉,沈觀帶着傅羽舒輕車熟路地翻下院牆,像一個慣犯。

夏天日出早,在義村的時候,傅羽舒會偶爾跟着柏英早起去趕集。城市不比鄉間,既無露水,也沒有蒼翠的綠意,頂着涼風走出來,只有撲面而來的霧氣,和霧氣裏的PM 2.5。

義村因為地理位置,想要看日出就必須爬上玉山。而安如市則在玉山之外,甚至前些年政府還造了一條纜車,直達玉山山頂。

等沈觀買好票,坐在纜車裏時,傅羽舒才有種真實感。

大霧散去,群山環繞。玉山之頂突兀地于群山之間伫立,那是在低矮的義村之中看不見的風景。

雲影重重,太陽并不急着冒頭,仿佛正随着玉山的呼吸,一起一伏,緩慢地穿梭在雲影之中。

那是肉眼可直視的色彩。

纜車愈往上,色彩便愈發鮮活。

最後如鯉魚躍門,沖破雲層的最後一層桎梏。霎時間,天光乍洩,普照人間。

在纜車即将到達目的的前一刻,傅羽舒看見沈觀轉過頭來,問他:“好看嗎?”

傅羽舒點點頭。

好看。

還很……浪漫。

是這個詞嗎?傅羽舒渾渾噩噩地想。

義村的草和樹都是綠色,井底和屋檐都是蒼青,他好像從來沒見過這種如同蓬勃生命綻放的顏色。

以至于一時分不清是在現實還是在夢裏。

他看見沈觀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張紙條,然後看見了上面的字。

“你姓什麽?你應該知道自己應該姓什麽。改了姓我不怪你,你那時候還小,來找我,我帶你認祖歸宗。”

歪歪扭扭的筆畫。

傅羽舒的第一反應是,楊志軍還會寫字?

日出的光将視線之中的所有都加了一層朦胧的濾鏡。

沈觀看着那張皺巴巴的紙,然後面無表情地将它撕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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