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翌日,天剛蒙蒙亮,便有侍婢來喚起身。高陽早有準備,長孫皇後仙逝,她作為女兒,定然是要早晚祭拜的,只因她是公主,且年歲不長方能回來安歇,若是成年皇子,還需留下徹夜守靈,幾日下來,胡子拉碴,憔悴不堪,如此方能顯出孝心。

高陽适應得極快,昨夜還為這離奇的境遇而驚恐彷徨,不知所措,現下卻已擺正了心态,且應付過眼前,等閑下來再細想更多。

高陽換上粗生麻布所制喪服,草草洗漱過,便牽着晉陽的手,在衆多內宦宮女們的照護下往設了靈堂的大殿去。晉陽年方四歲,尚懵懂,不知生死,只因氣氛不同,小臉便顯得十分愁苦。長孫皇後之幼女而今尚無封號的二十娘也有乳母抱着來叩首致哀。

高陽跪在衆皇子皇女之中,并無惹眼之處,她環顧四處,太子承乾領諸弟妹大哭,極是哀恸。哀嚎間隙,可見其望向魏王泰的目光之中暗含冷意,魏王泰亦回以顏色,只是做的要含蓄的多。原來,這二人在此時便已不合了,只不過顧着一母同胞的情分,亦因阿爹還未有逾制寵愛加于魏王,心高氣傲的承乾方能忍得一二,他們兄弟,在接下去的數年間,将勢同水火,直到連現今這般表面的平靜都無法維持。

高陽暗中一哂,再看其他,九歲的晉王治形容枯瘦,哭得快要閉過氣去了。高陽隐約記得晉王還真會哭暈過去,使阿爹大贊其仁孝。稍往前些,三郎李恪,他此時尚是蜀王,等到明年,才會封做吳王,他正與同母弟六郎梁王愔輕聲說話,容色憔悴,很是哀痛。他們的身旁五郎齊王祐臉上尚有淚跡,卻顯然并不真誠,有一張俊美無俦的面容頗具邪肆,靈活的雙眸左右掃視,待落到太子身上時,竟有一縷不屑。

高陽訝異,未及收回目光,便見齊王似有所覺一般朝她看來,高陽心驚,正待點頭致意,便見齊王目含哀痛的先同她颔首,而後沉重的轉開眼,好像她适才所見不過一場錯覺。

好生能裝……高陽暗哼一聲,也自挪開了眼,又去看其他兄弟,将衆人的神色一絲不差的全納入眼中。她知後事不錯,但對各人的性情卻因并無相交所知不深,眼下正好能做個大致了解。

她而今不過八歲,上一世這時心智還未成熟,只顧着傷心,更兼擔憂自己的去處,便未曾對諸位兄長的容色言行有所留意,更未想過去了解他們的為人。她那時只知自己是公主,生來尊貴,長大後有阿爹指婚,夫婿定也是出身世家顯貴,她這一生,便不該會有所不順,故而,她天真驕縱,無所畏懼,更不懂朝堂之事與自己實則關系密切,兄長們争奪儲位也與自己幹系甚大的道理。

她在這深宮內院無憂無慮的長大,直到了十二歲那年,阿爹将她許配給房相之子遺愛。她聞得消息,既忐忑又羞澀,無數次的遐想遺愛是怎樣一個風儀翩翩的英俊少年,終于有一回,她忍不住,悄悄令九郎去察看……

或許每個女子,皆有這樣一段朦胧如紗、甜蜜如糖的歲月罷。高陽閉了閉眼,眼角有苦澀的淚水溢出,她有四子,出事時,長子十歲,幼子尚未足周歲,一并流往嶺南,嶺南地勢惡劣,瘴氣滿地,成年男丁都難成活,何況稚兒?

每一念及此,她便如受剜心之痛,這一世,還是不要嫁給遺愛了。他生性短視,卻偏有野心,直到最後,連妻兒都無法看護,實在不讓人安心。

只是話又說回來,這家裏,又有誰依靠得?父親可被離間,兄弟可袖手旁觀,丈夫為自保攀誣她的兄弟,皇家親緣,實薄如紙。

還不如,就依仗自己!高陽驀然生出這樣一個念頭,先是一驚,随即又很坦然,若是單靠自己,好歹無需防備信賴之人背叛。

“十七娘。”忽然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角,高陽回過神,低頭看去,便見晉陽一臉幾要哭出來的模樣,哽咽着問道:“阿娘往何處去了?”

高陽頓時心酸不已,含在眼中的淚水猝不及防的落下,她柔聲回道:“阿娘做仙人去了。”

晉陽仍是不解,仰着小臉再問:“阿娘何時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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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彎下身與她平視,滿含耐心的哄她:“等十八娘長得與那扶欄同高,阿娘便回來了。”

這童聲稚語的一番話說得衆人皆都眼睛發酸,晉王更是再度捂面低泣起來,魏王已過去扶了他,卻沒說什麽,只是十分有兄長風範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動作若是太子承乾來做,怕是更合适一些。

承乾本也想上先前,只是慢了一步,眼見魏王竟越過了他,便也站住不動了,眼中劃過一道憤恨。

公主們卻沒有皇子間的暗流洶湧,她們相互安慰,又問高陽與晉陽這兩日可好。高陽怎麽知道?她昨兒夜裏才來,縱使是上一世也經歷過,也是歲月久遠,記不起來了,可又不能不答,便引着晉陽說話。

晉陽極聰明,話說得清晰,思路也明白,有高陽在旁引着她,又有其他公主逗她笑,正應了小孩子健忘,很快團團的小臉上就有了笑影,話也說得清清楚楚,讓人知道這兩日雖比往常長孫皇後在時亂,可也說不上不好。

已下嫁的長樂公主聽罷,先是點了點頭,又向一旁自己的侍女使了個眼色,那侍女立即便明了的往外走去,高陽看在眼中,心知這是長樂公主仍不放心,讓自己的侍女去與她與晉陽身邊的乳母侍人說話去了,順帶也提點一二。

“阿娘……”長樂黯然,随即又與高陽正色道:“侍人們但凡有甚不盡心的,都說與韋貴妃去處置,你必要嚴厲一些方好,起頭嚴厲了,後面方老實,起頭若是心軟,只怕他們就以為你良善可欺呢。”

高陽幹幹脆脆的道:“五娘放心,我自處之。”

長樂聽了,便在心中點了點頭,往日見高陽活潑,她還有過一陣擔憂,眼下看來,是自己多慮了,十七娘雖然活潑,有時還驕縱,與大事上卻不含糊。

另有其他公主,也是這麽一些囑咐。

這般,很快便到了出殡之日。長孫皇後入葬昭陵,李世民親自送葬。當日哭聲一片,長安城滿城缟素,氏族庶門無不哀嘆。

年幼的皇子皇女有馬車,并不需徒步而行,高陽坐在馬車裏,暗暗尋思,等過了五七,長孫皇後便該逐漸在人們的心中淡去了,世情便是如此,任憑生前如何得人心,死去之時,人們又如何傷心,時日久了,也就人死如燈滅,煙消雲散了。要仔細周劃的是活着的人。

照着原本的軌跡,再過十餘日,晉王與晉陽兄妹二人将被阿爹接去親自撫養。而她也将住到山池院去,那裏柳絲遮綠浪,花粉落青苔,她很喜歡,且一人獨居,也好自在一些,正可讓她細細規劃一番,将來的路要心裏有數才好。

想的是好,卻又應了那句話——計劃趕不上變化。

自昭陵回來路上,高陽見晉陽恹恹的,總在睡,不禁有些擔憂,晉陽先天不足,身體總不大好,便問了晉陽的乳母:“十八娘這兩日怎地總在睡?這樣不對,回去召太醫來看看。”

年幼的孩子貪睡是難免的,乳母起初也不多在意,十八娘身體弱是不錯,但先前長孫皇後照料極佳,也未見有甚不對,這會兒聽得高陽這般一說,也是一慌,連聲應了。

高陽略有不喜,看了看睡得正沉的晉陽,未再多言,正在此時,外面響起一陣喧嚣,隐約聽聞,九郎厥過去了,接着又是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大約是太醫過去了。

高陽不僅不擔憂,反而是心頭一松,她就說九郎要哭暈過去一回,左等右等還不見暈,已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出了差錯,又或是,此處的發展竟與上一世不同?這倒不好辦了。眼下乍一聽說他終于厥過去了,高陽先是松了口,接着便皺眉,九郎,一如既往的沒用。

作者有話要說: 目前是貞觀十年。

還是一個衆人蟄伏,卻又有點蠢蠢欲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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