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于晉王而言,只要助他脫困,別說一件,便是千件萬件他都不會猶豫。當下,晉王便道:“此事需不在話下。”舔了舔唇,猶自惴惴道:“我便去了,若有萬一,你需設法救我。”

高陽忍着好笑,順着他不安的神态,嚴肅又正色道:“君休回頭,若有萬一,我必舍命相救。”

晉王這才找回了點主心骨,視死如歸般地用力點了下頭,起身大步跨出殿去,仔細看,還能發現他的腿仍在發顫。高陽憋着笑,直到晉王走遠,方掩嘴低首,再也無法忍耐的彎了唇。

這事若不是四郎告知的倒好辦,要真是四郎,此時長孫無忌必在兩儀殿,豈能輕易放過這把柄?高陽順了順氣,驚訝于四郎怎地出了這昏招。

要說魏王為何突然跑去吓唬晉王,還是承乾激的。做了十六七年的太子,哪怕此時廢了,也掩不住他曾是衆望所歸受千萬臣民愛戴的嫡長子的事實,他也曾是足智多謀行止有度的,近幾年他受困于魏王咄咄相逼,亂了心智,慘遭廢黜,現幽于別室,即将便要押解往黔州,面對到他面前以勝利者的姿态耀武揚威的魏王,靜心沉澱了多日的李承乾毫不猶豫的坑了魏王一把。

“你當陛下當真屬意于你?”承乾冷笑道。

魏王居高臨下,得意洋洋,僞作善意道:“昨日陛下親口允諾,要立我為太子,正位東宮,我特來告知你,你便安安心心地往黔州去吧,好歹也曾是帝室子,不會有人與你為難的。”

哪怕已是階下囚,也無人敢給承乾臉色瞧,同是造反,看看齊王,再看看他,便知陛下心意如何了,若是陛下哪日念起這兒子來,再翻出他受人苛待,不是活到頭了麽?別室看守的人皆客客氣氣的。他一身白衣,胡子亦刮得潔淨光潔,他所餘唯自尊二字,怎麽也不能看着李泰得意,他做不了太子,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太子位落到李泰手上,寧可讓九郎做!

承乾斜着眼,不屑道:“阿爹親與你說的?可下了诏?可祭天了?可宣告天下臣民?若當真屬意你,為何遲遲不定?”

為何遲遲不定,還不是因着九郎?魏王很不明白,同是外甥,無忌舅舅為何舍他而就九郎。縱使心中有氣,在承乾面前,他仍是勝利者,仍是有優越感的,挑着一撇薄薄的紅唇,笑得肆意:“遲遲不定又如何,阿爹是天子,一言九鼎,既說了,便無可更改,而你,拾掇拾掇早早去吧,再無翻身之日了!”

承乾便冷眼看着他的得意,挑起身前的一縷黑發撩到後面,極鎮定地道:“你當陛下說了便是了麽?滿朝文武可答應?你當陛下當真要你做太子?你以為陛下果然待你好?哼,你與我一樣,一點也不懂他的心思。真要對你好,便該是如待九郎那般,藏在羽翼之下多加關懷才是,你以為你招賢納才,收買人心,陛下果真無一絲疑心?他為何從未提點于你?不過是從未想過立你罷了。縱使口頭同你說了,也不過為了穩住你。”

他就這麽胡亂說一通,卻句句都點在要害上,魏王與他争了這麽些年,為的什麽?不過為一太子位,來日登基為帝耳,現承乾以過來人的姿态告訴他,皇帝心中屬意之人并非他,而是九郎。他所作所為,皆是竹籃打水,到頭來終會一無所獲。

走到現今,魏王以為自己與東宮只半步之遙,猛然聽了承乾的話,他竟有種這半步他一世都跨不過的緊張來。若是陛下當真想立他,為何無忌舅舅抵死不從?難道是無忌舅舅揣摩對了聖心?

魏王乘興而來,疑惑而歸。沒看到離去時,背後承乾得逞怨毒的目光。

途經晉王邸,魏王帶着不甘入內,彼時晉王正與妻妾追逐着玩,天真爛漫得很,魏王陡生不滿鄙夷,要讓一人永無翻身之日便只有卷入謀反之中。魏王上前同晉王說了一番話。

晉王便吓得發抖,急着尋人出主意,發現自己并無幕僚出謀劃策,想起高陽曾助他數次脫困,連滾帶爬的翻上馬,進宮去讨主意。

Advertisement

晉王依高陽所言,跌跌撞撞地闖入兩儀殿,撲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道:“兒與庶人元昌并無往來,兒絕無不臣不敬之心,阿爹明鑒……”

皇帝被他這突然的一下弄得懵了,大臣們也都看着他,皇帝忙拉住他,道:“無人說你同元昌往來!你說的什麽混話,快快退下!”

晉王終于放了心,抹了抹蒼白的臉上的淚,喘息着,正要退下,突然長孫無忌問道:“是誰說殿下同元昌往來?”

晉王想到高陽暗示他的要把四郎說出來,忙朝長孫無忌行了一禮,又朝皇帝道:“是四郎,四郎說兒牽涉甚深,不日将法辦矣。”

衆人皆變色。侍立在旁的武媚娘心道,若晉王此言屬實,魏王便要無緣太子位了,如此,三位嫡皇子便只剩了一位。

念及此,武媚娘不由仔細看了看不明所以的晉王,那張俊秀的臉上還餘淚痕,十分狼狽,看起來不似作僞。竟是個如此軟弱的人,武媚娘将他同今上對比了一下,遠不及陛下多矣。武媚娘給晉王下了個定義,頗為惋惜,轉念一想,又覺,新君若是如此,許也不錯呢。再要看他,竟發現晉王正略有些不自在的偷望自己。武媚娘吓了一跳,竭力端正了身姿,目不斜視。

晉王見那美人不看自己了,頓時失落了起來,聽得皇帝令他退下,忙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退了出去,退至門邊,忍不住又去看那美人,二人目光恰好又相觸了,晉王心田頓時甜蜜起來,倒忘了來時的惶恐難安。

卻說武媚娘見晉王走了,暗暗舒了口氣,認真地聽皇帝與大臣們談論。

皇帝有所覺,頹然道:“昨日,四郎投我懷允諾,若他為太子,願誅殺其子,百年之後,傳位于九郎,朕贊其仁義,便許了讓他做太子。今觀九郎之言……”

褚遂良便直言道:“陛下若必要立魏王,請先安置晉王。”

皇帝感其言,怃然而泣:“立泰,承乾與治皆不得生,立治,承乾與泰可無恙。”始有立

治之心。

武媚娘聽罷,默然道,陛下不得不忍痛棄魏王了,君王為天下當棄私愛(個人偏愛),要狠心的時候,必得下得了決心,不可瞻前顧後,最後反弄得不可收拾。

她又想,若要有所得,總要有所失,端看是否值得用那放棄的去換取想要的。

及散,皇帝便睡了,他近日仿佛蒼老了十歲,精力不濟。徐婕妤偷偷地來尋武媚娘,武媚娘見了她也欣喜,執手道:“婕妤怎麽來了?”

徐婕妤做出不悅的模樣,微笑道:“叫什麽婕妤?怎麽生分了?”

武媚娘笑笑:“阿徐。”

徐婕妤看了看四周,牽着武媚娘的手,将她帶到一旁,憂愁道:“你與高陽殿下親近,不若請她設法将你要了去吧,總好過在陛下跟前。”陛下近日越來越多疑了,甘露殿杖斃了好些宮人。她很為武媚娘擔憂。

武媚娘不禁又想起那個有得有失的感悟來,淡淡的笑了笑道:“我走不開的,殿下若真為我去求陛下,陛下不會答應,且還會殺了我。”她留在陛下身邊,有性命之憂,卻可習得治國安邦之道,她求助殿下,殿下為她設法,興許能走興許走不得,若走,她憑什麽?她無安身立命之道,必受制于人,尤其這人是殿下,她更不情願。

人當自立,而後謀其他。

徐婕妤不知她所想,聽她這般說,先是嘆了口氣,沉思片刻,而後轉顏笑道:“也好,留得這一次機會,待下回緊要關頭再向殿下求助。”她想的也周到,若是事事都求人幫助,別人未必願意,但若是一次,哪怕礙于情面,都不好拒絕。

武媚娘笑而不語,她不能多留,便同徐婕妤告辭,走在甘露殿精巧古樸的長廊中,不由想到上回殿下說有一好事要說與她,不知是什麽好事。

武媚娘頓時就心生期待,想着照今日之勢,新儲就是晉王治了,殿下說過東宮事一了,便要把這好事說給她的。武媚娘在意的倒不是“好事”,而是經由高陽說給她的好事。

等走回甘露殿,武媚娘便将一切都暫且擱到了一旁,專心服侍皇帝。皇帝睡了一覺,醒來後老淚縱橫,他夢見廢太子了,當下便又去別室看望廢太子。父子二人摒開服侍的宮人說了一會兒話,等皇帝出來,便是一臉若有所思。

翌日,皇帝先召宗室問太子當立何人,有說魏王有說晉王,不一而足。又問公主。太子不止是天下的儲君,還是皇室的繼任之人,問宗室公主是出于親戚之義。

也不是人人都問,召了幾位長公主,又召長女長樂公主,長樂公主是長孫家的兒媳,偏向晉王,長公主們倒是偏喜魏王。皇帝又問高陽。

高陽回曰:“九郎仁孝,必會照看親戚,不使我家親人受怠慢。”只将立場說明了。

皇帝自然就想到承乾的那句“若使泰為太子,便落入了他的謀劃裏,臣請死于父之手,好過受辱于弟。”

這是他寵愛了二十多年的長子,開始他造反,皇帝又是失望又是怨恨,現在廢黜了他,并且要流放,将來父子再無相見的可能了,皇帝對這長子便只剩心疼了,親父子,何來隔夜仇?

承乾明着在背後捅魏王刀子,皇帝也聽進去了。

皇帝花了兩個月,一個一個地召見宗親公主來問。問完了他們,皇帝叫來他所倚重的重臣來問。衆人心中便有數了,皇帝已有人選。

不久皇帝将六品以上文武大臣召到太極殿,問誰當立為太子,問話的時候,皇帝是這麽說的:“承乾悖逆,魏王兇險,二者皆不可立,餘者諸王,誰能為儲?”

禮法有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按長幼,當立吳王恪,但他非嫡子,長幼弱于嫡庶。表面上看皇帝是有向大臣們問意見,但事實,答案只有一個。

因此,衆臣衆口一詞地歡呼:“晉王仁孝,可為嗣!”

與此同時,魏王帶着百餘騎奉召入宮,剛走進肅章門,他便被拿下,幽禁到北苑,任何人不許探視。

丙戌,皇帝下诏,立晉王治為皇太子,赦天下,酺三日。

紛擾了數月的儲位之争終于定下來了,站錯隊的比較慘,魏王泰被降為東萊郡王,他的幕僚或被流放或被貶,沒什麽前程了。站對了隊的,也較為迷茫,因為皇太子很惶恐,并且不知道該做什麽。

皇帝為了李治能坐穩儲位,以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瑀為太保,十分盡心,又把前太子詹事府裏好用的人都拿來給新太子用。

僚屬太強悍了,該辦的事無需多說就能辦得妥妥帖帖,導致新太子都不知自己要做什麽。

而且皇太子有種做夢一般的恍惚,不知怎麽,自己突然就成了太子,當真是從天下掉下了個餅餌似的,已經撿來揣懷裏了,卻不知如何下口。

太子連與姬妾玩耍的心情都沒有,丢下他平素最寵愛的太子妃王氏與太子良娣蕭氏跑到宮裏同高陽飲酒。

東宮和大內毗鄰,比他往日從晉王邸入宮方便的多。

高陽坐在殿中,琢磨着太子位已經定了,她是不是要去找阿武說一說那事,便聽聞太子來了。

高陽鎮定地起身,命人開中門相迎。

太子唏噓地看着這與往日大不相同的架勢,感慨的執高陽的手道:“一做了太子,禮節使人生分。”

高陽抽回手,踢了他一腳:“別動手動腳,太子要有太子的樣子!”

太子:“……”好像也沒多生分,這就好,最近學規矩拘得他渾身不自在,當即很歡樂的說:“擺出這樣的架勢,我還以為要行那一套呢。”

高陽無語,瞥了他一眼道:“你首次上門,當然要隆重一些,不然別人見了要說我不敬,還要說你不尊重。”就當為各自減少點麻煩。

太子一想,有道理,走入殿內,熟門熟路的令竹君置酒食。

不一會兒,酒來,佳肴亦來,太子仰頭一氣飲盡一杯,舒爽地嘆了口氣,與高陽道:“你不知我有多憋屈,那些個人,一會兒說這個做不得,一會兒又說那個做不得,什麽可做,又不說,盡尋我的不是,偏生我還奈何不得他們。”能怎樣?東宮臣個個比他硬氣。

高陽執箸,親與他布菜,勸道:“他們是朝中辦事慣了的,明白大義,也通曉規矩,你多問就是。”

太子垂頭喪氣道:“我知理,他們如何,我都容忍了,也賺個好名聲。就是,我總覺得,阿爹,似乎還是看重四郎,他本欲立四郎的。”能做太子他是高興的,就算現在還不大娴熟,但總能慢慢上手,可陛下似乎不大樂意。

高陽想了想,便與他出了個主意:“既要賺名聲,不如賺個夠。”

太子精神一振,眼前一亮,炯炯地望着高陽道:“你說。”

“阿爹不放心的就大郎與四郎,不如,你上表,請陛下予他二人優待。如此既顯得你仁愛友悌,又可解阿爹之憂,豈不兩全?”

太子一想,鼓掌道:“大善!”這樣,陛下必然會對他滿意起來,大臣們也定要贊他。

高陽見他雙眼放光亮,知道他聽進去了,不由矜持的笑了笑。太子得到提點,有了這麽一個既刷存在感又刷好感度的辦法,精神大振,但他不急着回去将事情落實,他還有一點小心思,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來,拿給高陽道:“這個,你替我給那……”太子羞赧的低了下頭,輕聲道,“便是上回與你說過的,陛下身邊的那個婢子。”

高陽原本在矜持微笑的臉龐一下子呆住了,木木地看着那玉質瑩潤的玉佩,都不敢碰,心道,……這不會是傳說中的定情信物吧。轉念又很憤然,哪有定情信物都不敢當面給的,我替你給,能算我同阿武定情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