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只憑推斷此人在多年後興許将會與己為敵,便殺一個如此精明強幹,德行出衆之人,高陽是斷做不出的。仍舊與往日一般與裴行儉家處着,裴行儉似乎也并未察覺什麽不妥,與往常無異。

武媚娘先前說時也曾猶豫,卻非因為遲疑此人究竟該不該殺,而是,擔心殿下因此以她歹毒與她隔閡。再是內心強大的女子,在心愛之人面前,亦免不了有一瞬的患得患失。

常人若知枕邊人有着這樣陰線刻毒的心思,必會心生忌憚,從而漸行漸遠。幸而,高陽非常人。她對武媚娘有着最大限度的包容,她只要阿武仍舊是阿武也就夠了,餘者,都是可以撇開不顧的。

永徽元年夏,争吵了大半年的儲位之争終落下帷幕。皇帝得償所願,将皇四子素節推上太子之位。政治精髓便在于妥協與平衡。皇帝在此處進了一步,便勢必要在他處讓一步。長孫無忌等人釜底抽薪,以幼子入主儲宮名不正言不順為由,請由皇後收養太子,記作嫡子。幾番權衡之下,皇帝也只能答允了。

如此,于皇帝而言,這一役看似勝了,實則大打了折扣,太子由皇後所養,必親近皇後與她的母舅柳奭,以及柳奭身後的長孫無忌。

于長孫無忌等人而言,此事亦顯拖沓不劃算,太子已有三歲了,向來與淑妃一處,受影響良多,皇後要再欲示好,必要多費周折,且淑妃亦在宮中,受陛下寵愛,淑妃要去看太子,皇後如何攔得住?

偏生太子又不及年歲出閣讀書,見大臣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太子還是握在皇帝手中。

大臣們豈能甘心?國之儲二,怎能任他長歪了。大臣們本就很瞧不上只會拈酸吃醋,纏着聖上的淑妃,現在她生的兒子做了太子,自然是欲時刻影響太子,期望太子長成一個心懷仁愛的翩翩君子。

還有皇帝,做太子的時候好好兒的,擅納谏,擅垂詢,大臣們說的話都會好好聽着,怎的登基以後就截然不同,竟有些許昏君特有的剛愎自用。

立太子一事,皇帝看似勝了,卻讓他的大臣對他抱了滿腹意見。

“這灘渾水還清不了,太傅、太師、太保要擇,東宮左右庶子,各品階屬官也都要配備,此時,恐怕人人都想往東宮摻上一腳。”仍舊是利益紛争,東宮諸多席位勢必要多方勢力瓜分,端看搶得多搶得少了,武媚娘笑得極為和氣:“朝中是平不下來了。”皇帝的挫折還在後面。

“豈止朝中,宮裏也亂糟糟的,皇後才幹欠缺,淑妃又不肯消停,真是亂作一團。”高陽頗為幸災樂禍,想起一事,又道:“噢,說與你一聲,明日十八娘與二十娘要來。”

武媚娘正在削果皮的手一頓,擡頭道:“是當來了,晉陽殿下與新城殿下都是見過的,可囑咐了家令?”

“自是說了,酒馔佳肴,歌舞絲竹都要他去預備着。”高陽道,“要那個,邊兒上那個紅透的。”公主殿下喜甜不喜酸,吃果子,必要熟透的才樂意張口。

武媚娘娴熟的去皮,去核,切開,然後送進高陽口中,高陽也甚為體貼大方地喂給武媚娘一片。二人你來我往的相互喂食,竟把一盤果子都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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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媚娘取了濕帕子來與高陽擦手,高陽接過了,擦完自己的爪子,順便拎起武媚娘的也認認真真地幫忙擦了。

第二日,晉陽帶着新城上門。高陽不樂意回宮住以後,晉陽與新城很是自然地走近了,晉陽也逐漸發覺,二十娘就是話少,卻并不難相處,加上上一回新城幫她叫了十七娘來,她還覺得二十娘真是太懂事了。

晉陽這些天手足愛飽脹,很是體會了一通做姐姐的樂趣。

到了高陽家,高陽已攜武媚娘在堂前等候。晉陽是知道她們的,見了武媚娘也很顧及高陽顏面的喚了一聲阿武。新城不知,她比較呆,稱太妃。高陽嘴角抽了抽,見武媚娘沒什麽不滿,便也沒更正。

晉陽掩嘴輕笑,抱着高陽的胳膊,笑道:“十七娘這裏好自在。”

高陽道:“你喜歡就常來,住上數月,也無不可。”也招呼新城,“二十娘也莫拘束,只做自己家一般。”

新城颔首,武媚娘見此便與她說話,新城也回答幾句,氣氛便很融洽了。

“我與二十娘商量,過兩日往翠微宮去避暑,今夏九郎是不得空了,就與他要一道敕書,自己去就是,你們可要同行?”晉陽說道。

高陽便望向武媚娘征詢她的意見,武媚娘想了想,接下去數月仿佛都是空暇,老悶在家裏,殿下也不開心,便道:“殿下若想去,便去。”

高陽就知道她的意思了,道:“定個日子,我先令人去打理。”

于是四人定下了時間,高陽負責派人去翠微宮招呼一聲,晉陽便在回宮後去尋皇帝讨一張敕書。

就這麽愉快的說定了。

登堂入座,晉陽道:“你不知宮裏怎麽個亂法,蕭氏日日往立政殿去要見太子,皇後不願,又懼九郎相助蕭氏,落了她顏面,不敢很趕蕭氏走。每日都是這般,讓人看足了笑話。”

高陽道:“錯在九郎,看不分明。”既已将太子歸到立政殿,便不該再縱容淑妃,如當前這般,長此以往,中宮威嚴掃地,宮規亦受沖擊,最要緊的是太子,小小年紀,讓他聽誰的?公主們批評起皇帝的錯誤是毫不留情的,晉陽也道:“正是,不說旁的,單是皇後,皇後與他是夫妻,夫妻本該一體,他卻偏寵一個妾,皇後求援于大臣,與阿舅連成一線,真怪不得她。”皇帝與淑妃已欺上門來了,還要她乖乖讓出中宮之位麽?這是你不仁我不義的事。

高陽半是看笑話,半是覺得很糟心,晉陽便是真真切切的恨其不争氣:“比起阿爹在時,如今真是有皇後不如無皇後,他那麽瞧不上皇後,哪怕硬氣一點,直接廢了,扶正蕭氏,都好過現在這般不分明。”

高陽心說,九郎哪有這份魄力?

這半年,晉陽眼看一幕幕,皇帝與國舅不對付,內廷後妃尊卑不定,還有陳王:“一月前尚且炙手可熱,如今已無人理會。”

武媚娘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晉陽望了她一眼,看看這四周,這府邸,已被高陽與武媚娘經營成她們共同的家了,她笑了笑,道:“十七娘任性,素日也要阿武多擔待。”

武媚娘掩唇而笑:“這是自然。”

新城插了一句:“為何要太妃擔待?”太妃分明是借住在此,應當是做主人的十七娘擔待才是。

晉陽便戳了她一下:“大人在說話,孩兒莫插言。”剛說完腦袋上就被高陽拍了一下。晉陽以袖掩面,嘤嘤欲哭:“十七娘真是好沒良心,不能體會我苦心倒罷了,還要拍我嘤嘤嘤……”這可愛的小模樣兒,很是讓高陽心軟,恨不能如小時候那般将她撈到懷裏好好順順毛才好。

高陽将手放到她的發上順了順柔軟的發絲,笑道:“好啦好啦,不要調皮了。”

晉陽放下袖子,望着高陽道:“這樣就完了?我可不是這般好打發的。”口中說着玩笑話,那一雙凝視高陽的雙眸漆黑閃亮,眼底積聚着複雜的光彩柔和無比,濃郁得化不開。

武媚娘看着,心底不禁感覺到一絲異樣。

兩位公主留了晚飯才走,高陽本欲她們住一夜,奈何晉陽執意不肯,新城跟着晉陽,聽她的,幸好夏日天暗得晚,道兒上也不難行。

“往日也沒見你客氣,怎地今日竟固執至此。”高陽在門上,小小的氣道。

晉陽向她一揖:“往後我再來就是了。”

高陽無法兒,武媚娘便在一旁道:“令護衛相送,也好讓殿下放心。”俨然女主人之勢。

晉陽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未作推辭,待長史點了一撥護衛出來,便與新城登車而去。高陽在後面久久站立,直到車駕不見蹤影,都未動一下,面容之中,滿是恍惚。她好像想起了那一日,她以為自己死了,就要落入地獄,睜開眼,卻看到兕子柔軟可愛的面容,就在她的身旁安然酣睡。

高陽家離禁宮不遠,卻也有一段路。晉陽慵懶的靠在車中的榻上,便是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新城不由奇怪,問:“想什麽?”

晉陽垂頭,低低一笑,悵然道:“想,幸好血濃于水……”

聽得新城心頭一跳,不由用力抓住晉陽的手腕,晉陽淡淡道:“怕什麽,我不是九郎,我看得明白。”口中說得雲淡風輕,眼睛卻已紅了,晉陽終忍不住,掩面大哭。

晉陽是個明白人,武媚娘早就知道,偌大的宮宇,明白事理的人不多,晉陽長公主便是其中難得通曉事理,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故而,即便她有所察覺,也沒有危機感,更不會說與高陽。聽高陽在如數家珍一般地說着晉陽小時候多可愛多惹人疼愛,武媚娘只能感慨,幸好她下手快,不曾猶豫,不然這個人恐怕就不是她的了。

過了好久,高陽已經從晉陽三歲瑣瑣碎碎地說到晉陽六歲了。武媚娘不禁以手加額道:“怎麽你知道這樣清楚。”

高陽笑意收斂,不再說了,過了許久,武媚娘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高陽卻突然又開口,緩緩地,滿含悵然,又帶着說不出的難過,她說:“幸好,血濃于水。”

話至尾音,已然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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