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殿中酒宴已備,今日是辭舊迎新,過了今昔,便是新歲,又長一歲了。
不多久,新城也到了,與城陽長公主相攜而來,她本是與晉陽一同入宮的,中途被城陽截走了。晉陽見她們進來,拉了高陽的袖子一下,二人一同起身。
王公顯貴,逐漸都到齊了,宴分兩殿,前宴男賓,後宴女客。臨川端着酒爵,各處敬了一遍,又有比她小的來敬她,說的也是展望新歲之語。見了高陽,又多一句:“又一年,總該想想大事了。”父親做皇帝與兄弟做皇帝是不同的,長公主所受約束遠比公主要小,自己挑一個看得上眼的驸馬也不是難事,別看高陽歲數不少,一旦松口要選驸馬,京中兒郎,仍是趨之若鹜。
邊兒上城陽聽見,也插了一句:“你喜歡什麽樣兒的?說一說,我定去與你尋來。”
高陽就說了,要俊傑,通詩文,懂明經,姿容若仙,風神俊朗,文足安邦,武能定國。
城陽:“別的都好說,這姿容若仙怎麽個判法?”風姿像神仙的是什麽樣兒的?城陽心裏,只有道士這般的方外之人才與谪仙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飛升而去。世家子弟哪有這樣的風姿?
晉陽張着耳朵,遠遠聽到高陽被圍攻,連忙趕來解圍,然後臨川一見她來,就與高陽道:“你是一個,她是一個,還有二十娘,都跟你有樣學樣。”
晉陽頓覺自己無能為力,丢給高陽一個保重的眼色,默默地預備撤退,被高陽揪住了袖子,陪她一道聽完了臨川與城陽的念叨。晉陽咕哝道:“一說起來就沒完,你做什麽拉着我?”
高陽瞥了她一眼:“若不是你來,我早将話岔別處去了。”
“我本是來救你的!”
高陽忍俊不禁,揪着她送去給了新城。晉陽撲到新城懷裏假哭:“嗚嗚,十七娘好壞。”新城象征性的拍拍她,還要嘲笑她:“早在我懷裏不就好了,我就不會欺負你。”
武媚娘坐上首,下面情形都看得清楚,她身邊雖也有人圍着,也不忘分出精神來将高陽納入視線之中。見她與晉陽玩鬧得頗為開懷,武媚娘嘴角的笑意也舒展了一些。恰好晉陽傲嬌的從新城懷裏掙脫出來,新城忙扶着她,以免她動作太急跌到自己,一擡頭,碰到武媚娘掃過來的視線,新城微不可見地與她相對颔首。
宴過半巡,忽有小孩細微的叫聲,從側殿裏傳了來,皇子弘獨身一人跑着,他剛學會走路,走起來也是跌跌撞撞的模樣,身上穿得厚厚的,如一個粉嫩可愛的招財童子,采葛一見,忙去抱了他起來,問道:“五郎怎麽來了?”
五郎還說不清話,目光轉到武媚娘,便伸手要抱:“阿娘。”
武媚娘看到他,下意識地便望向高陽,卻見高陽正背對着這邊,武媚娘掐了掐掌心,安撫地摸了摸五郎的軟發。低聲與婢子道:“抱五郎去歇了。”
五郎好不容易找到了阿娘,自不肯走的,眼看就要哭鬧,皇帝過來了,衆人忙起身相見。皇帝很和氣地令衆人都坐,無需拘束,一面抱了五郎道:“我說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竟讓他尋到這裏來了。”
五郎細細的嗓音,撒嬌着喚:“阿爹。”
皇帝得意地蹭了蹭他的臉,道:“這麽夜了,快跟乳母去睡了,明日醒來,你就能長一歲。”乳母聞聲,機靈地走上前,正要接過皇子,忽聞高陽道:“這是五郎?來我看看。”
這一句話簡直如刺心一般,武媚娘脊背都僵硬起來,心頭仿佛被人紮了一下。來前她便将五郎交與乳母,并未帶他過來,誰知陛下令人抱了他來,她本極力避免這樣的場面,卻不想終避不過。
這樣的場面本就避不過,晉陽等人都見過五郎,洗三時、滿月時、周歲時,哪一回不得見?不過是高陽次次都禮到人不到,才到今日都沒見過五郎。
皇帝笑着命人抱着五郎去給高陽:“姑母怎能不識侄兒?你可記好了,回頭給我們五郎補一份大禮。”
高陽小心地接過來,五郎睜着一雙烏黑的眼睛,擡頭好奇地看着她,高陽的太陽穴驟然一跳,一時間疼得想被鈍物狠狠地敲擊,她隐忍着,仔細地打量五郎的容貌,終于,輕輕地道:“像皇後。”這一雙仿佛能說話的眼睛,與武媚娘生得一模一樣。
大殿之中已此起彼伏地響起附和之聲。高陽笑了笑,笑意之中帶着不易察覺的哀涼,她終于擡起頭來,向着武媚娘看去。武媚娘隐忍着,她不忍看高陽此時的落寞,卻也不容自己軟弱退卻,她對上高陽的目光,眼中滿是哀求。
高陽涼涼的笑了,阿武,你在求我?你求我什麽?你又有什麽可害怕?這樣的場面,我已想過無數次,每一想起就如死過一回一般,我便一直軟弱地躲避着,唯恐壓抑不住自己的嫉恨。然而,現在真碰到了,卻發覺也不過如是,再是難受、難以面對,也抵不過你當日決絕離去的背影,那是我一生的夢魇。
只是阿武,當你的夫君與孩兒都伴在旁,看起來這般美滿幸福之時,你可想過我孤身一人的痛苦?
皇帝還在一旁不住地道:“怎會只像皇後,也該像我才是。”
武媚娘被高陽低頭的一笑徹底亂了心神,她就站在殿中,身姿孤寂無助,她與殿下之間的牽連,仿佛就在這一笑中徹底的斷來,再也接不回去。
高陽動作輕柔而謹慎地将五郎送到乳母的懷中,看着她抱好了方收回看護的目光,道:“男兒肖母,女兒肖父,五郎自然是像皇後多些。”說這話時,她心在泣血,聽這話時,武媚娘心如刀割。
惟有皇帝大悅,握住皇後的手,含情脈脈道:“十七娘說得是。”
武媚娘讓高陽看到她與皇帝親密,抽回了手,勉強一笑:“陛下再不過去,大臣們都等急了。”
皇帝大笑而去,順手抱走了五郎。
殿中只有晉陽是知情人,她也難受極了,欲安慰高陽,卻被新城阻止了,新城冷靜地看着她,道:“人多口雜。況且,你于她們是外人,說什麽都無用。”最難受不安的是皇後,她都忍住了,你又急的什麽?
晉陽大驚,二十娘知道了什麽?
新城笑笑,接下去任憑晉陽如何套話,她都不再開口。
宴散,高陽徑直出宮,于宮門處與衆人道別。晉陽目送她走,然後拉着新城,恐吓她:“快把知道的都說來,不然今夜不讓你入門!”新城是借住她家的。
“我可去十七娘那裏借住。”新城不為所動,還有十六娘,十娘,那麽多,再不濟她還能回宮,再再不濟,據說外面有一種叫客舍的地方,供人借住。
晉陽瞪她一眼,回家再收拾你。
安仁殿,采葛小心翼翼地禀道:“高陽殿下已出宮去了。”
黑暗之中,牆角那一盞微弱的燈閃了一下,過了許久,武媚娘方靜靜地颔首,一人枯坐了半宿。
一過正月,高陽就離開了她的府邸,搬去芙蓉園長居。武媚娘聽聞便知高陽是徹底與過往揮別了。她怔了片刻,眼睛裏流露出傷感來,随即,又撐起精神來,眼下已到關鍵時刻,容不得她懈怠,她不能讓前功盡棄,她所求的從頭至尾都沒變過。
殿下想忘,就讓她想一陣吧,芙蓉園景色怡人,恰好讓她養一養身子。武媚娘并不怕高陽當真忘了她,即便有一日她當真全放下,她也會讓她重拾起來。她們相互欠了一世的情,怎麽能就算了。
武媚娘緊鑼密鼓地準備陷害忠良,高陽抽手了,她門下諸人都老實安分的很,原本長孫無忌還查到高陽在立後與先前的廢後中都摻了很大一腳,她隐得深,到淑妃之事才被牽扯出來,長孫無忌正要再看高陽想做什麽,高陽忽然宅起來了,什麽都不做。
長孫無忌給她弄得疑惑得要命,照理,權勢熏人,定會讓人得隴望蜀,怎會忽然收手?難道在醞釀更大的陰謀?
沒等他研究透,武後與他宣戰了。武後的挑釁來得靜悄悄的,卻十分詭異且精妙。
永徽五年夏,有罪官劉洎之子稱其父受褚遂良之冤而死,褚遂良已被貶官不在朝,長孫無忌不能坐視他受誣蔑,讓武後勢漲,立即命人代為申辯。皇帝聽其申辯未問其事,不問褚遂良之過,武後一方敗。長孫無忌于是乘勝追擊,告李義府擅殺大理寺丞,奪其妻為妾。
李義府當即自辯。彼時,受彈劾之人為避嫌,應當俯身而出,在朝堂之中待罪。李義府自辯顯然狂妄。禦史王義方呵斥其目無法紀,令退下,李義府不退,王義方再三呵斥,李義府見皇帝未出聲,才退下。
王義方是長孫無忌的人。等他将彈文念完,皇帝不問李義府之罪,反言王義方侮辱大臣,将他貶為萊州司戶。隔日便有禦史參太尉(長孫無忌)挾報私怨,因李義府稍有不敬而令人誣蔑。
長孫無忌大驚,這後面必有他不知道的事,問甘露殿一宮人,方知李義府之事,武後早在皇帝那裏做了鋪陳,言李義府之冤,稱必有人誣蔑。長孫無忌方知入了局,不過一日,那名将事由洩露給他的宮人便被武後杖殺,皇帝知道,什麽都沒說,只将甘露殿及兩儀殿宮人調配之權皆付與皇後。
武媚娘的目标根本不是褚遂良,而是長孫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