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忘川·(1)
寧知生平書,中有淚千行。
第壹章
日漸黃昏,忘川茶舍前的那片竹林都被鍍上了金色,流笙摘了春茶曬在林間,蜷縮的小顆茶葉像一粒金黃的麥穗,兀自生香。
黑衣男子進來的時候,春茶剛在白瓷杯裏化作一汪碧水,他端起茶盞打量片刻,笑道:“我曾經也想在鄉間田野買一片茶田,當一戶茶農,清淡地度過餘生。”
流笙邀他在窗前坐下,晚風掀起窗外幾株玉蘭花,伴着茶香缭缭繞繞:“那為什麽現在不想了?”
他垂下深邃似海的一雙黑眸:“因為我想和她一起的那個姑娘,已經不在了。”他将熱茶捧在掌心,茶霧盈上眼睫,像溢出悲傷的淚意,“她很讨厭我,總是躲着我,哪怕是死的時候,她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跟我說。”
竹林卸下夕光,四周都暗下來。
“我想知道為什麽。”
第貳章
月色幽涼,夜深人靜。本該集體夢周公的齊王府卻燈火通明,巡夜的侍衛裏三層外三層,大有一只蚊子都不放進來的氣勢。
正殿內燃起巨大的青銅枝形燈,四角懸吊的燈碗裏火焰灼灼,将房間照得亮如白晝。高臺的青木案幾上擺着一只紫檀盒,案幾前齊王正襟危坐,面上表情如臨千軍萬馬。七名王府高手圍圈而站,手按佩刀,只要稍有異動便能即刻拔刀。
“王爺,您別擔心,王府守衛森嚴,別說盜神,就連一只蚊子都飛不進來。若他膽敢硬闖,今夜便叫他有去無回!”
話雖這麽安慰,齊王還是難以安心。盜神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這些年凡是他看中的寶貝都無一失手。外界傳他輕功如魅,一夜千裏,神蹤不定,可以從人眼皮子底下盜取寶物,成為朝廷幾年來都頭疼不已的頭號盜犯。
前不久京中開始盛傳盜神看中了齊王府的七竅心,這東西據說和比幹那顆心有些淵源,能令死人複生。齊王雖沒有确認過真假,但寶物畢竟是寶物,一旦和生死扯上關系,那便是千金難求。
齊王幾日前便開始布置,這區區齊王府都快比皇宮還要森嚴了。盜神向來盜亦有道,一盜不成便絕不再來第二次,只要挨過今晚,那就安全了。
侍衛披着鐵甲從院牆走過,簇簇花影之後,兩道黑影紙片一樣貼着牆體,連呼吸都微不可聞,深深融入夜色之中。
遠處蓮塘響起幾聲蛙鳴,聶骁壓低聲音道:“這洛春風也太不是東西了,為了贏這局賭注,竟然把我們要盜七竅心的消息放出來。”
身旁的聶澶書挑了挑眉,杏子般的雙眼在夜裏似有星海光芒:“這不正好,省得我滿園去找寶貝在哪兒。喏,蓮塘後面那棟房子看見沒,亮得就差插塊牌子寫上‘寶物在此’了。你在這兒等着我啊,我去去就回。”
“哎哎哎,”聶骁扯住她的衣角,“我也要去。”
她回身揉揉他的頭,笑意盈盈:“乖,今兒晚上這場合你應付不了,等着為娘。”
話音剛落,她幾個縱身躍過花影,輕得像夜裏的一陣風,轉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一隊侍衛又巡視而過,他緊緊地貼着牆面,将一束風鈴花擋在面前,嫩聲嫩氣地嘟囔:“娘啊,你可千萬要成功啊,不然兒子就要眼睜睜地看着你被洛春風那個渾蛋娶進門,從此在後爹的虐待下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想着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時間沒過去多久,最亮堂的那棟房子裏突然爆出一聲尖叫,震得鋪在蓮塘裏的月光都碎成點點光芒,耳邊呼嘯而過一陣涼風,伴着輕笑。
“到手,走。”
他抿住笑意,腳尖一點躍過牆垣,在夜色中狂奔起來。就憑齊王府那些侍衛,絕無可能追上他們。
跑了沒幾裏路,前面的纖細身影突然一個急剎,摟着他落到了枝繁葉茂的老樹上:“不對勁,有人跟着我們。骁骁,脫夜行衣!”
聶骁兩三下脫掉套在外面的夜行衣,露出裏面破破爛爛的乞丐裝,又從懷裏掏出一把煤灰抹在臉上,随即被揪着領口提了起來。
幾息之間,夜色中果然有人追來,逆着月光看過去,來人穿着一身黑衣,墨發高束,腰間配一把長劍,劍柄的藍寶石閃出幽暗的光澤。
聶澶書提溜着聶骁飛身躍到牆垣上,袖間寒光畢現,短刀已架在聶骁的頸間。
黑衣男子身形一頓,也翩然立在牆上,玩味似的看着她。
“還以為盜神光明磊落,原來也會狗急跳牆威脅無辜。”
聶澶書冷笑一聲:“滿嘴屁話,賊還講究什麽光明磊落。今次是我大意了,閣下的輕功還真令我大開眼界。不過你若想抓我,這小乞丐可就沒命了。”
聶骁擠出幾滴眼淚,一副瑟瑟發抖的模樣:“哥哥救我……我怕……”
“你看清楚了!牆高三丈,這孩子摔下去可就沒命了!”
趁着黑衣男子凝神間,聶澶書反手便将聶骁遠遠扔出去,伴着聶骁連綿不絕的尖叫,黑衣男子縱身撲上去将他接住。聶澶書趁機發力擡腿便跑,轉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兒子啊,娘先行一步,你自求多福。
聶骁在心裏腹诽了一千遍這個抛兒棄子的娘親,随即可憐兮兮地拽住黑衣男子的衣角,揚起一張哭花的小臉:“哥哥,我餓……”
黑衣男子看了看早已跑得沒影的盜神,再看看腳邊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男孩,頭疼地扶住額頭,嘆了口氣,随即抱起男孩離開。
第叁章
溪靈城,靈溪河,聶澶書端着一盆子衣服蹲在河邊的青石板上,有說有笑地和大嬸們閑話家常。脫下那身夜行衣,她與尋常姑娘也并無二樣。
誰會猜到,這個看上去模樣秀麗的村姑就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盜神呢。
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去時,洛春風一臉不爽地堵在門口。前兩天他興致勃勃地帶着聘禮來提親,還沒一炷香的時間,七竅心被盜的消息便滿城皆知。
他以為這場賭局她一定會輸。他曾拜訪過齊王,那守衛簡直令人咋舌,更何況還是在齊王有準備的前提下,聶澶書根本不可能得手。誰知道這個齊王這麽沒用,簡直壞他好事!
在聶澶書一頓亂揍下,他只能帶着聘禮灰溜溜地離開,并且答應三年內絕不再糾纏。
紫薇花被夏日的盛光照得萎靡,在門前灑下細碎的花影。聶澶書走近兩步,手指搭在眉骨上遮陽,遙遙望着他:“洛公子,大丈夫言而有信,你賭輸了,可不要賴皮哦。”
洛春風不知是氣紅了臉還是曬紅了臉,瞪着眼睛道:“你就嫁給我怎麽了?我家富可敵國,我沒妻沒妾,你嫁過來就是主母,一生衣食無憂,不比你東偷西藏好啊!”
她像是忍不住笑出聲,搖着頭:“你堂堂洛大公子,一表人才家財萬貫,你說你纏着我一個寡婦做什麽?還是個有兒子的寡婦,我都替你心疼你爹娘。”
推開老舊的院門,她踮着腳将濕衣服晾曬好。洛春風獨自在外面生了會兒悶氣,還是踩着花影跑進來,看了一圈,問:“骁骁呢,怎麽好幾天都不見他?”
“不知道,估計被抓了吧,小孩子演技不行,一不小心就露餡兒了。”
洛春風急得跺腳:“那你還跟沒事人一樣!被誰抓了?關在哪兒?你先跟我回洛府,我一定想辦法把他撈出來。”
話音剛落,青瓦房上“啪嗒”一聲輕響,聶骁穿得幹幹淨淨地落在房檐上,小身板挺得筆直:“就小爺這輕功,誰抓得住?”
聶澶書眼睛一亮:“你這衣服不錯,雪融錦絲,哪兒來的?”
他得意地挑眉,像一片落葉輕飄飄地落在庭院裏:“寧知哥哥給的,他那兒住着可真舒服。要不是怕你擔心,我還想多住幾天呢。”
洛春風撇着嘴:“寧知哥哥?誰啊?”
“顧寧知!京城第一神捕,帥吧。身為盜神,我居然在神捕的府中住了三天,想想都刺激!”
“哎哎哎,盜神是你娘不是你啊,小小年紀就愛吹牛,長大還得了!”
“洛春風,你還敢在這兒叽叽歪歪!說!是不是你把我們要盜七竅心的消息告訴齊王的?害得我和我娘差點失手,還好我機智!”
兩個人一言不合就開吵,聶澶書站在晾開的衣服後面,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打濕她的白絲繡鞋,她垂眸打理衣角,嗓音淡淡的:“他沒發現什麽嗎?”
聶骁蹦過來,小臉紅撲撲的:“沒啊。我演技可好了,又機智又可愛,他可喜歡我了。”
她點點頭:“這個人不好對付,以後盡量不要和他接觸。”
洛春風又和聶骁打鬧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離開,晚風吹落滿院的紫薇花,小竈臺也升起袅袅炊煙,遠處的靈溪傳來漁女的晚唱。聶澶書炒好一盤青菜,突然回過身問正蹲在紫薇樹下玩螞蟻的聶骁:“骁骁,這麽多年來你跟着娘東躲西藏,你有沒有羨慕過其他的孩子?”
聶骁瞪着靈動的雙眼,不過十歲年紀,卻做出不符合這個年齡的老沉:“娘親,你怎麽突然多愁善感起來了?你是不是想爹爹了?”
她垂眸,微微抿起嘴角:“我只是……骁骁,我想給你一個安穩的家,不想再像現在這樣了。”
聶骁笑了一聲,幾步跑到她身邊抱住她的胳膊:“有娘親在,哪裏都是家。我很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娘親乖哦。”
她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臉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好吧,去把手洗幹淨,馬上吃飯了。”
“遵命!”
七竅心被盜後,齊王去皇帝面前哭了七八回。皇帝聽得頭疼,下旨命神捕顧寧知一定要将盜神捉拿歸案。
而搞出這麽大事情的娘倆沒事人一樣坐在院內曬月亮。誰會猜到鼎鼎大名的盜神居然是一對婦女兒童,還長得這麽人畜無害。
聶骁去密室內圍觀了一會兒七竅心後,面色嚴肅地跑出來:“娘,那檀木盒子有股香味。”
聶骁的嗅覺自小較之旁人就靈敏些,聶澶書思索片刻,将纖細的手指伸出來:“那盒子只有我碰過,我手上可有香味?”
他皺着眉,點點頭。
聶澶書回屋研究了半宿,天不亮就将聶骁拖起來,凝重交代:“我們可能是中了尋香跡追蹤術,對方可以利用這種香味找到我們。我暫時沒法子抹掉,他們應該很快就會找來,你沒有接觸盒子,他們發現不了你。骁骁,這次能不能脫險,就全靠你了。”
日上中天時,滿城的人都聽聞盜神将要盜取東海閣鎮閣之寶的消息,而那座落滿紫薇花的小院早已人去樓空。
顧寧知找到聶澶書時,已在千裏之外的金陵。這裏是江湖中人來往聚集的地方,又有洛城坐鎮,料他也不敢胡來。
金陵河畔開滿了青蓮,蓮葉間漂了只小船,聶澶書以手當枕頭躺在船上,臉上蓋了張碧綠的碩大蓮葉。夏日炎炎,蓮塘卻吹來清甜的涼風。顧寧知蜻蜓點水般躍過湖面,端端落在船頭。
小船受力輕輕搖晃,她像是睡着了,擱在船身的手指垂在水裏,蕩開細密的漣漪。
熹光西沉,湖面騰起朦胧水霧,他摘了朵青蓮拿在手中把玩,似笑非笑地說:“名動天下的盜神居然是名女子,真是令人意外。”
她将蓮葉拿開一些,只露出一只眼,斜着眼看着他:“盜神?什麽意思,聽不懂。”
他勾起嘴角,向前走了兩步,小船不穩猛烈地搖晃起來。聶澶書翻身坐起,扒着船身有些惱怒:“你別動啊!我不會凫水,船翻了要出人命的。”
他挑挑眉,露出了然的神情,随即飛身而起,一腳将小船蹬翻,自己卻輕飄飄地立在一朵蓮盞上,環胸抱臂,望着在水中上下翻騰的聶澶書。
“我真不會凫水……”
“不會凫水就上來,這點難度對于堂堂盜神來說算不了什麽吧。”
她沒說話,撲騰一陣竟真的沉入深水,水面冒出幾個泡泡,緩緩平靜下來。顧寧知神色一凝,縱身躍入湖中,蓮根遍布的水底,那抹藍色的身影像深水中開出巨大的藍蓮花。
半晌,顧寧知抱着嗆得直咳嗽的聶澶書爬上船,她一邊咳水一邊罵,顧寧知脫下濕透的衣衫搭在她曲線半露的身上,沉着臉道:“還真敢裝。”
“沒裝啊。”她反手拿起船槳朝顧寧知砸過去,他微微側身避過,船槳“啪”地落在水面,被一陣河風吹遠,她一臉茫然,半晌,哭道,“我的槳啊!”
天色變暗,河面吹來習習涼風,全身濕透的兩人都有些冷,顧寧知看着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聶澶書,終于還是敗下陣來,俯身抱起她躍上河岸。
第肆章
圓月繁星,老街樹影。聶澶書游蕩了幾條街後,終于忍不住對跟在身後的人吼:“你跟着我到底是要幹嗎?劫財還是劫色?”
顧寧知含笑看着她,一句話都不說。她扶了扶額,朝他招手:“你看,這個事咱們得這樣算。第一神捕顧寧知是吧,我知道你。你要抓盜神我沒意見,但傳言不是說盜神要去偷東海閣嗎?你不去東海閣那兒蹲着,你跟着我幹嗎啊。”
他不動聲色地捋了捋袖口:“跟着你,盜神自然去不了東海閣。”
她痛心地看着他:“你就等着後悔去吧。”
夏夜天氣說變就變,方才還清月漫空,轉眼就降下雷鳴。她像是吓了一跳,幾步蹦到街邊,一臉憂傷地望着将要落雨的夜幕。
顧寧知不緊不慢地跟上來,問:“你家住哪兒?”
她看着遙遙夜色:“天下之大,四海為家。”一個炸雷轟然落下,傾盆大雨眨眼便來,她朝後縮了縮,“雨這麽大,總得找個地方過夜。唉,你不是朝廷的神捕嗎,找個客棧去吧?”
他撣了撣衣袖,好整以暇地回答:“我是個清官。”
最終兩人只能找個破廟過夜,破敗的泥菩薩前生起一堆篝火,聶澶書将濕衣服烤幹後枕着稻草睡覺。而顧寧知就坐在她的對面,隔着跳躍的火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精致的眉眼。
翌日醒來,篝火已滅,廟外晴光普照。顧寧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姑娘體魄真好,尋常女子若是落了水又淋了雨,折騰一宿定會生病,姑娘看上去氣色倒是挺好的。”
她白了他一眼沒說話,出門覓食了。
接下來幾天,她走到哪兒顧寧知跟到哪兒,她出個恭他都守在門外,也不嫌臭得慌,就差沒陪着她一起洗澡了。于是她故意使壞,換了一身男裝去逛青樓。煙花柳巷胭脂浮香,花燈掩映下顧寧知的臉色似乎有些泛黑。她得意一笑,回身踮腳勾住他的肩膀。
“神捕大人,第一次?別害羞,來來來,我給你挑個姑娘,保管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顧寧知一愣,細長的雙眼挑了挑,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樣:“姑娘能不能讓我舒服我不知道,但姑娘一定不能讓你舒服。”
聶澶書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雙頰飛上緋紅,轉身跑了。
就這樣小打小鬧了幾日,大清早兩人坐在路邊茶棚吃面的時候,盜神盜走東海閣鎮閣之寶的消息風過一樣吹遍全城。顧寧知執筷的手頓在半空,眉眼緊皺,死死地盯着身旁正在大快朵頤的聶澶書。
她挑起一筷子陽春面,唉聲嘆氣般搖頭:“某人啊,就是不聽勸,現在不好交差咯。”
晨日從背後升起,照亮半山的綠樹。他“啪”地放下筷子起身就走,走了兩步又頓在原地,頭也不回道:“多有打擾,抱歉。”
她筆直地坐在茶攤上,挑着面的手像是僵在空中,良久,面無表情地将已經冷掉的面條送入嘴中。
幾日之後,洛春風替她找來了抹去尋香跡的藥水,仍是那座落滿紫薇花的庭院,聶骁小臉通紅,雙眼比星辰還要亮。
“娘親,我做得好不好?這輕功,這智謀,完全可以繼承盜神之名有沒有?”
聶澶書蹲在寶物前挑挑選選,漫不經心地回答:“好好好,有有有。”
“哎呀娘,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啦!”聶骁叉着腰跺腳,聶澶書捏了一把他白嫩的小臉,拍拍手站起身來。
“骁骁,又是一個三年之期,我要把能帶的寶貝都找出來。我們忙活這麽多年,不就是等這一天嗎?”
聶骁抿了抿嘴唇,像是在糾結,好半天才遲疑開口:“娘親,這次去東海閣,我還聽到一個消息……”見聶澶書投來詢問的目光,他深吸兩口氣才繼續道,“我偷聽到東海閣閣主說,西域給皇帝進貢了一顆辟靈丹,這辟靈丹可避世間的瘴氣和毒氣。”
聶澶書眼睛一亮。
“這些年你每次去南疆鬼寨不都被那些瘴氣毒霧搞得功力損耗大半嘛,如果有辟靈丹……但是……但是那是皇宮啊!娘親,你輕功就算再厲害,皇宮也不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聶澶書蹲在他面前,顫抖的手指握住他的雙手:“骁骁,娘親問你,這個消息是真的嗎?”
他重重地點頭:“我親耳聽到東海閣主說的。”
她笑了笑,拍拍他的頭站起身來:“那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闖上一闖。”她不知看向何處,連嗓音都缥缈起來,“十年了。骁骁,十年過去,我還是沒能給你爹和你外公報仇。有時候在夢裏,我都能看見他們責怪的眼神。”
聶骁扯住她的衣角,聲音嗡嗡的:“娘親,爹爹和外公不會怪你的。敵強我弱,我們要隐瞞身份,增加實力,這不是你教我的嗎?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他們怎麽也猜不到盜神就是我們。只要我們不被他們找到,就還有許多個三年,一定能報仇的!”
她回身将他攬入懷裏,眼角溢出淚意:“骁骁,每一次我去南疆,你都很害怕吧?害怕我再也回不來……”
聶骁緊緊地握住拳頭,斬釘截鐵道:“我不怕!娘親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沒有人能傷到娘親!”
她輕輕地笑出了聲:“是的,我不會丢下骁骁一個人的。”
第伍章
盡管洛春風百般勸阻,他仍舊為聶澶書找來了皇宮的地形圖。離開的那一天,她在滿弧的月下對他說:“洛春風,如果我回不來,骁骁就拜托你照顧了。”
皇城森嚴,高手如雲,但聶澶書的輕功也絕非浪得虛名,只要小心行事,成功盜寶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聶澶書潛入皇宮那夜是個陰雨天,無星無月,宮燈在雨霧裏映出蒙眬的光芒,她從瓊花玉樹中翩然而過,一絲聲音也無。一路行來極其順利,大抵是誰也沒料到竟有人敢入宮盜寶。将那顆辟靈丹揣入懷中時,聶澶書緊繃的一顆心總算沉了下來。
離開皇宮時已響了三聲更音,夏夜的雨無休無止。雖然雨夜容易隐藏身形,但衣服沾了雨水變得厚重,難免會影響她的速度。
她躍過紅牆黃瓦時,茫茫夜色裏突然傳來淩厲嗓音:“誰?”
她絲毫不做停留,發力疾奔,身後雨急風厲,那人已順着她的方向追來。
一直到她出了皇城,疾行十裏,對方依舊緊追不舍。夜雨漸停,微光初升,饒是聶澶書輕功已臻化境,也吃不消整夜奔襲,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此時隔了皇城已不知多遠,她在渡口處被追上,長劍破風而來,她拔刀抵住,相視而過的瞬間,顧寧知的冰冷面容映入眼簾。
也只能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追上她。
她身手雖好,但更擅輕功,顧寧知卻是身法招式都在她之上,幾十招交手下來她便被壓制,短刀脫手掉入蘆葦蕩中,他的長劍從她的肩胛骨穿過,“撲哧”一聲,帶起漫空飛散的殷紅血珠,灑在岸邊雪白的蘆葦上。
她飛身欲走,卻被他一掌打在後背,那一掌用了七層的力道,她心脈受損噴出一口血,重重地摔在地上。
顧寧知持劍緩步走近,面有冷色:“真當我大晉皇城無人,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話音剛落,幾枚暗器從飄揚的蘆葦間穿刺而來,他堪堪避過,只不過側身的瞬間,一抹黑影已近在眼前,對着他的喉嚨招呼過去。
“骁骁!”
黑影一頓,慢了半拍,顧寧知已閃身躲開。
“娘親!你沒事吧娘親?”聶骁撲過去将她扶起來,眼眶已含了一眶淚水,“娘親,你流了好多血……”
顧寧知愣在原地,目光來回掃過:“聶骁……”他再看向黑紗覆面之人,腦子裏飛快閃過一些畫面,半晌,嗓音微僵,“聶澶書,聶骁……”
見他認出自己,聶澶書扯下面紗,露出慘白的一張臉,看着他冷靜道:“顧寧知,我偷入皇城實在情非得已,辟靈丹我只借用半個月,半個月之後一定完璧歸趙。只要你答應,将來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給你!”
聶骁握緊拳頭,哭聲從唇間咆哮而出:“誰也不許傷害我娘親!”
她将聶骁扯到身後,朝着顧寧知彎下腰來:“顧寧知,求求你。”
他站得筆直,染血的長劍垂在一邊,嘴角帶着一抹冷笑:“你們母子倆戲耍我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态度。”
她眼底浮現痛苦的神色,連嗓音都在發抖:“到底要怎麽做,你才能答應我?”
風吹起漫天的蘆葦,像細雪紛揚而下,她就站在漫空蘆葦中瑟瑟發抖,染了血的嘴角紅得豔麗,像破碎的天光。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良久,淡淡地開口:“好,我答應你。”
她露出釋懷的笑意,身子一陣踉跄就要倒下。他想也不想飛身撲去将她接住,她暈倒在他懷裏,嘴角還有笑。
聶骁“哇”的一聲哭出來,顧寧知瞟了他一眼,沒什麽情緒:“死不了,跟我回去。”
顧寧知并沒有下殺手,聶澶書的傷勢很快恢複過來。皇宮并不知道辟靈丹已經被盜,是以整個京城一片祥和。
聶澶書帶着聶骁離開時,被顧寧知攔住。他倚在門框上,眼角微挑,慢條斯理道:“你可以走,他得留下。半個月之後你若失約,我就拿他開刀。”
聶澶書看了聶骁一眼,咬咬牙答應。顧寧知眼疾手快地封了聶骁的穴道,迎上聶骁要吃人的目光,他臉上揚起一抹笑意:“暫時封了你的內力,你輕功雖然一般,抓起來也不容易。”
聶骁跳腳:“你輕功才一般!你全家都一般!”
正在向外走的聶澶書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上。她回身朝他笑笑,柔聲交代:“骁骁,要聽話啊。”
聶骁瞬間紅了眼眶,緊緊地拽着衣角:“娘親,你一定要小心,這次失敗了我們以後還有機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千萬別跟他們拼命。”
她的笑容在逆光中越發顯得深邃豔麗:“好,娘親答應你,一定活着回來。”
一直到夕陽西下,聶骁終于哭完了。他抽抽鼻子,拍拍衣服站起身來,轉身就看見顧寧知玩味的笑容。
他瞪了顧寧知一眼,然後走進屋,顧寧知端着飯菜走進來:“你娘要去什麽地方?”
他咬了一口饅頭:“關你什麽事!”
顧寧知難得笑出聲,捏了一把他白嫩的小臉:“上次住在我這兒的時候,可比現在可愛多了。骁骁,你爹呢?”
他抿着嘴唇,垂下的眸子裏看不清情緒:“死了。十年前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死了。他們殺了我爹和我外公,娘親每隔三年就會闖一次南疆為他們報仇。只是那裏太危險了,這麽多年娘親都沒有成功。”
顧寧知站在一旁,微微皺起眉頭。
“不過這次不一樣了,有了辟靈丹,娘親就不用怕那些瘴氣毒霧,一定會成功的!”
顧寧知不知在想什麽,好半天,淡淡地開口:“但願。”
第陸章
無論如何,半個月很快過去。聶骁坐在門檻上掰着手指頭算時間,晚風吹得窗棂重重一聲響,他吓了一跳,回過頭去,看見漸行漸近的顧寧知。
“你是來拿我開刀的嗎?”
他卻只是看着聶骁,淡聲問:“她沒有如約回來,是不是出事了?”
聶骁眨眨眼,眼角“啪嗒”掉下一滴淚:“不會的!”
顧寧知在他面前蹲下來,手指拂去他眼角的淚意,總是冷淡的嗓音不自覺地帶了溫柔的意味:“別哭了,我給你買了綠豆糕,你不是最喜歡吃嗎?”
他“哇”的一聲撲過去抱住顧寧知的脖子,像只小貓挂在顧寧知的身上。顧寧知将聶骁抱在懷裏哄了半天,晚風伴着細語:“再等等吧,她會回來的。”
幾日之後,聶澶書還是沒有回來,洛春風卻送來了辟靈丹。
“她受了重傷,昏迷前讓我把這個給你。”
顧寧知接過那顆染血的珠子,嗓音沉沉:“她在哪兒?”
聶澶書是在十日前闖入洛府的,洛春風還在夢中,被她滿身的血腥味驚醒,她的傷勢實在撐不到入京,只能拜托他将辟靈珠送還。
不過好在她逃出南疆後服用了七竅心,否則不可能撐到現在。洛春風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日日照看,她總算好轉起來。
聶骁眼淚汪汪地握住洛春風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證:“我以後再也不罵你是渾蛋了。”
入秋風涼,院前的兩棵老樹落光了葉子,顧寧知卻沒有離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留下來,那個姑娘,明明他們沒有任何牽連。
聶澶書醒來的那一日,聶骁坐在門口玩紙風車。她半夢半醒地坐起來,低低地喊了一聲:“骁骁。”聶骁激動地回頭,差點把脖子扭了。
他舉着風車跑到床邊一把将她摟住:“娘親,你終于醒了!”
聶澶書揉揉他的頭:“讓你擔心了。”
聶骁在她臉上“吧唧”一口,歡快地蹦到門口,沖着院內大喊:“爹爹,娘親醒了!”
話音剛落,一襲黑衣的顧寧知踏進屋來,聶澶書瞬間僵住,好半天,不确定地問:“你叫他什麽?”
“爹爹啊。娘親,你走了之後爹爹對我可好了,我覺得啊,他就像我爹爹一樣……”
他的話沒說完,聶澶書的神情突然冷冽起來,總是含笑親切的嗓音像裹了冰霜:“胡鬧!誰讓你亂叫的?以後都不許這麽叫,聽見沒有!”
聶骁吓得一抖,撇着嘴就要哭出來。顧寧知将他拉到身後,眸色淡淡地看着她:“聲音這麽大,看來傷全好了。”
以往她總是會和他鬥上兩句,此刻她卻沉着臉,冷冷道:“多謝顧大人挂念。辟靈珠已經歸還,今後我們不用再見了。”
他蹙眉看了她半晌,突兀地笑出聲來,涼飕飕的一個笑容,像秋日的風:“你以為歸還了辟靈珠,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就可以在我這兒一筆勾銷了?”
她漆黑的眸子浮現惱怒的神色,嗓音卻依舊冰冷:“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聶骁在後面糯糯地叫了一聲“娘親”,她仿佛疲憊地閉了閉眼:“骁骁,我們是賊,顧大人是官,以後不要冒犯他了。顧大人,你要抓我回去交差嗎?”
秋日透過镂花的窗格子投在她蒼白的臉上,像覆了薄薄一層冷光。他眉梢挑了挑,不鹹不淡地回答:“看心情。”
屋內空氣像被凍住,直到洛春風大呼小叫地跑進屋來,看着已經醒來的聶澶書,興奮地撲過去就要握她的手。她手指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卻生生停住任由他抓住。
顧寧知的視線落在他們相扣的雙手上,半晌,轉身走出門去。
這一次南疆之行雖有辟靈丹護體,但鬼寨危險重重,她殺了七名長老後卻也被圍攻,只能重傷逃離。可這還不夠,她要滅的,是整個鬼寨。
而且這一次她令他們傷筋動骨,他們必然會加大搜查力度,說不定很快就會找上她。在這之前,她一定要找到解決方法。
小院內的紫薇樹已經光了枝丫,聶澶書正在竈前給聶骁做他愛吃的秋菜,木門卻被輕輕叩響。門口的中年男子錦衣裘服,雍容華貴,聶澶書并不是第一次見到他。
那是當今聖上最信賴的皇叔,景王葉溯。
他言笑晏晏地望着她:“聶姑娘,好久不見。”
她愣了片刻,嗓音沉了下去:“葉王爺,十年前我們說過不再見的。”
他仿佛沒聽見,踏進院內打量了一番,秋風漸起,吹開他鬥篷上的玄色錦絨:“我們的确說過,但那是在你不出現在寧知眼前的前提下。”
她冷哼一聲,走到竈臺前忙活自己的事情:“是他自己找上門來,趕也趕不走。”
葉溯斂了神色,聲音也凝重起來:“十年前的那一幕,聶姑娘應該還沒忘吧?若是不想寧知痛苦一生,還望姑娘早日消失。”
她頭也不回地回答:“葉王爺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消失了。”
小巷傳來風鈴的聲音,聶骁一路哼着歌跑了進來:“娘親,飯做好了沒,我好餓……”看見院內的陌生人後,他頓在門口,偏着頭問,“娘親,這位伯伯是誰?”
葉溯本來沉着的神情在看見聶骁時突然大變,幾經變換之後,嗓音微顫:“這是不是……”
“不是!”聶澶書打斷他的話,語氣冰冷,“王爺若是沒事就請離開吧,我遵守了諾言,也請王爺遵守諾言,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葉溯身形顫了顫,行至門口又回過身來,複雜的目光從聶骁的臉上掃過,沉沉道:“聶姑娘,若當年我知道……我不會那麽做,很抱歉。”
她像是笑了一聲,仍是那副沉靜的模樣:“不關你的事,那也是我期望的結果。”
聶骁趴在門口看着葉溯消失在巷口,回過頭問:“娘親,他是誰啊?”
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秋日的高遠天空,嗓音放得輕輕的:“骁骁,若有一天娘親離開了你,你要聽話,知道嗎?”
聶骁一瞬間緊張極了:“娘親,你要去哪兒?”
她回過身,繼續做着秋菜,眼淚卻“啪嗒啪嗒”地掉下來,落在白瓷的壇子裏。
第柒章
顧寧知在星夜裏踩着秋風進入小巷時,聶澶書正拿着刀砍掉院內那棵紫薇花樹。枯萎的樹枝攪亂了月影,他從牆垣跳下來,問她:“為什麽砍了?”
她回過身望着他,有着淡淡的情緒:“突然不喜歡,就砍了。你來做什麽?”
“今日看見了一位伯父,我在想,他纡尊降貴來到這裏,是不是和你有什麽關系?”
她雙肩微微顫了一下,不動聲色:“不知道,不認識。我要休息了,顧大人,請便。”
他卻伸手拽住她的衣角。印象中的顧寧知,很少有這樣情緒化的一面。她回身微微不解地望着他,他掏出包得精致的茶袋放到她的手上。月夜浮起淡淡的茶香,像茂密的茶樹越長越大,将他們籠罩。
“這是秋茶,白日我去茶田摘的。曾經我想過,有一天我老了,做不了神捕了,還能做什麽,那時候我便想要當一個茶農……”
她抽回衣角,冷聲打斷他:“顧大人,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他盯住她的眸子,難得嚴肅,一字一句道:“澶書,我想和你一起。”
夜霧中,她濃密的睫毛顫了一下,風吹開滿地的枯葉和秋花,也吹起她墨紫的裙裾,大片紫色在涼如水的月影下漾開,像那些細密纏繞的心事,冰涼又孤寂。
良久,她的目光從遙遙夜空移到他的臉上,冷冰冰地望進他深邃的眼裏:“顧寧知,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喜歡你?”
他臉色一白,沒有說話。
她嘴角泛出冰冷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很讨厭?你是官,我是賊,所以我不敢造次,但是顧寧知,我真的特別不想看見你。”
他怔怔地望着她,總是含笑的眼睛此刻一絲情緒也無,她轉過身,聲音淡淡的:“顧大人,若你要抓捕我歸案,就現在動手。如果不是,煩請你今後再也不要出現。”
涼涼月光下,他的眸色似海深邃,慘白的嘴唇張合幾次,終于發出聲音:“如此,多有打擾。”
他踩着滿地的紫薇樹枝離開,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