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亂世争雄六

建炎六年二月,大燕官軍與駐紮在洛陽的何增大軍展開攻城戰,雙方厮殺了将近半個月,洛陽城破。何增兵敗自刎,十萬大軍一部分戰死,一部分被就地坑殺,洛陽城內血流成河。不僅如此,燕軍還對洛陽展開了一場地毯式的洗劫,無數百姓慘死在屠刀之下,這座原本屬于大燕的城市,一夕之間,宛如阿鼻地獄。街道、房屋、宮殿、廟宇,能燒的都燒了。金銀、珠寶、字畫、珍玩,能搶的都搶了。甚至連城郊一大片世家的家墓,都遭到了軍隊的焚毀。

消息傳到揚州,人人哀恸憤慨。陸萱正在茶樓裏閑坐,不巧聽到兩個書生談論此事,她心中一跳——洛陽城郊的世家家墓,其中,正有蕭氏。蕭氏五百年煊赫,其間,無數族人埋葬于洛陽城郊的家族墓地中,範圍綿延幾百畝山地。這之中,就有蕭隽的祖父、祖母,和其他許多至親之人。蕭隽若知道這個消息,不知該做何種感想。陸萱又急又痛,忙忙地往家中趕去。

回到家中,蕭隽卻不在。陸萱去蕭隽的書房尋他,室內空無一人。窗前的書案上攤着一副紙,其上墨色淋漓的幾行行草:“喪亂之極,先墓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字跡尚新,字形鋒銳,最後一筆草草勾畫,顯見寫字之人心情激蕩。

陸萱一路趕回,便是怕蕭隽知道此事後痛苦激動。他們相依四年,蕭隽從未對陸萱發過脾氣。但陸萱知道,蕭隽心性堅忍,對家族懷有極深的感情。蕭家已是過往雲煙,蕭隽可以因為陸萱甘于平凡,但怎麽能忍受連先祖的墳茔都無法得到安寧!

想到蕭隽此時的痛苦,陸萱恨不能以身代之。想到蕭隽知道此事後會做出的反應,陸萱又不由地憂懼。她就這樣呆呆地坐在蕭隽的書房裏,從日中坐到日落,從日落坐到日出。

天剛蒙蒙亮,蕭隽回來了。小院裏一片黑暗,蕭隽借着微熹的晨光,徑直走向自己的書房。他知道陸萱一定在那裏,一定會看到那副字。

房裏也沒有點燭,陸萱坐在案前的小幾上,昏暗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嗤啦一聲,蕭隽點燃了燭臺上的殘燭。那點火光跳躍着,在兩人的臉上投下了扭曲的陰影。“阿姐。”蕭隽開口喚道,他的聲音沙啞滞澀,又帶着一點微不可查的惶惑。他猶豫了半晌,嘴唇幾次張合,還是不知道要怎樣把話說出口。

陸萱此時才擡起眼看蕭隽,她從小幾上站起身來,僵硬了一夜的身體發出喀拉喀拉的呻吟。她面上帶笑,用往日的語氣笑道:“回來啦。餓了吧,我去吩咐廚下做飯。”

蕭隽緊緊地拉住陸萱的胳膊,那細瘦的胳膊仿佛爆發出了強大的力量,在他手裏拼命掙紮着。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咬着牙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阿姐,我要上戰場了,我進了神武軍,下月大軍開拔,就要北伐。”

陸萱猛地停止了掙紮,她轉過頭來,定定地望着蕭隽:“你說過哪也不去的,你說過就在家陪着阿姐的。”她想起那時少年的笑容,覺得眼淚就要從眼眶裏掉落下來,“藥師,你騙我……”

蕭隽的雙頰隐隐抽動着,透出一種難以忍受的酸痛:“阿姐,對不起……”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說着,“對不起……阿姐……”他哀傷地看着陸萱,“我沒有辦法,我不能不去……我不能……”

我不能忍受先祖墳茔被毀的恥辱,我不能忘記父母曾經的期許,我不能放棄家國刻骨的仇恨。我不是騙你,阿姐,我會回來的。我絕不離開你,我說過的,絕不離開你。

千言萬語堵在他的胸口,他卻無法對面前的女子說出口。

“你騙我……”陸萱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她突然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我相信了你,我以為我們能像以前那樣,但是你騙了我!我那麽相信你!我不許!我不許你去!”她瘋狂又悲傷地哭道,“蕭隽,我不許你去!絕不!”

“為什麽?”一陣難耐的沉默後,蕭隽忽然開口問道,“為什麽不許我去?阿姐,你告訴我,為什麽?”他似乎冷靜了下來,那雙純黑的眸子幽深又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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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萱愣住了,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不知道如何回答蕭隽的話。

“你不希望我來南方,不高興我和沈叔叔見面,不願意我參軍,一切有關北伐的事,你都不願意聽到。為什麽?阿姐,為什麽?”他輕柔地問着陸萱,語音平靜,神情淡然。

這些疑惑一直積壓在蕭隽的心底,他從不敢将它們翻出來。他是個極為聰明的人,陸萱的反常之處,四年的時間,又怎麽會注意不到。但他不敢表露絲毫,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可能,他也不願意去破壞,破壞維系着他和陸萱的那張紙。

但是現在,他問出來。蕭隽平靜地問出了這些問題,出乎他的意料,他心裏似乎什麽也沒想,沒有惶惑,沒有悲傷,也沒有如釋重負。

他看着陸萱,這個他少年時期最親密的人,這個他懷着複雜心緒的人。有那麽一瞬間,洶湧的感情就要噴薄而出,但是他生生将它們按回了心底。

蕭隽笑了笑,他似乎又變回了往日那個寡言而溫柔的少年:“阿姐,我不怪你,不管怎樣。”似乎是為了強調,他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所以,別離開我。我絕不會離開你,你也別離開我,好嗎?”

陸萱茫然地張了張嘴,那模樣就像離水的魚,徒勞而可笑。

蕭隽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他眷戀而溫柔地看了陸萱一眼:“別離開我。”他最後留下這一句話,大步走向了沖破黑夜的旭日裏。

陸萱總在想,自己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對蕭隽說出那樣一番話的呢?

她看着這個孩子長大,不,這樣說或許不對。他們第一次見面,蕭隽是個髒兮兮的小乞丐,那時他廋極了,個頭也小,就像一根可憐兮兮的豆芽菜。她帶他回家,洗去身上的泥垢,露出來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美麗少年。是的,蕭隽甚至可以稱得上美麗,他繼承了蕭家的好相貌,無論是學識、口才、身手,沒有一樣不讓人驚嘆。而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即使沒有陸萱,他依然會是這樣一個優秀的人。

沒有陸萱,他會在一段短暫的落魄後恢複他世家子的身份,很快重拾往日的榮光,成為一個比他的父親還要耀眼的人。因為陸萱,他在陳留的一座無名小院裏窩了四年,默默無聞地生活着,放棄自己才華和抱負。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自己對蕭隽的人生起到過什麽作用嗎?陸萱仔細地思索,她覺得完全沒有。沒有自己,蕭隽依然可以活的很好,他甚至會活的更好。他卻全心全意地依賴着自己,他聰明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反常,但他還是選擇相信。

那一刻的爆發,陸萱已經分不清自己的意圖了。是為了完成任務嗎?還是因為自己只是不願,不願蕭隽踏上危險的戰場,不願兩人平靜地生活被打破。如果可以,陸萱寧願一輩子都不去想什麽穿越、系統、任務,她像個可笑的瞎子,選擇假裝看不到自己不願看的地方。好像如果去看,去想了,她馬上就得離開這裏。

蕭隽問陸萱:“別離開我,好嗎?”陸萱多想回答一句:“好。”但她不能,所以她只有沉默。她無法許下承諾,過去的約定都不可以兌現。

她付出了四年的感情,即使那個髒兮兮的小乞丐沒有她,也會成為一個美麗少年。但她沒有辦法,不去關心他,擔心他。她懷着愧疚而驕傲的心情看着他一天天長大,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久,離她離開的時間就越近。他們靠的越緊,分別的那一刻就越痛苦。

她看着他執拗地相信着自己,執拗地要求一個承諾,自己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三月二十五日,是唐軍開拔的前一天。一個多月以來,蕭隽都沒有回家。在沈樸的引薦下,他很快融入了神武軍,并且憑借着自己的勇武贏得軍營中大部分人的尊重。蕭家人似乎天生就應該待在戰場,他們的血液裏潛藏着軍人的因子。

蕭隽以為自己會忍不住回家看看,他想念着陸萱,但他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她。在那場争吵後,他們就沒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打過一個照面。蕭隽有好幾次想去見陸萱,他卻不知道陸萱願不願意見到自己。

蕭隽正坐在營帳前發呆,沈樸身邊的親兵跑過來喚道:“三郎,将軍有事請你過去一趟。”

蕭隽忙起身去了沈樸的營帳,他本以為沈樸是要叮囑他戰場上的事,沒想到沈樸遞給了蕭隽一個長長的包裹:“你家裏托人送來的,拿去吧。”沈樸知道蕭隽四年來都跟當初收留他的一個女子在一起,兩人以姐弟相稱。

蕭隽道了謝,拿着包裹往回走。憑着手感,他知道,包裹裏的是一杆槍。陸萱送給他的那杆槍早已陳舊不堪,但蕭隽一直舍不得丢。這次進入神武軍,沈樸花重金請名家為蕭隽打造了一杆新槍,又讓蕭隽将那杆舊槍放在家裏,蕭隽還是偷偷地将那杆槍帶了出來。陸萱為什麽又要托人送來一杆槍?

回到營帳,蕭隽慢慢拆着包裹,他忍不住緊張的心情,生怕陸萱捎來什麽決絕的話。裹得緊緊的麻布被一層一層地解下,最後一層麻布被揭開,其下果然是一杆長槍。

槍身七尺七寸,暗沉沉的槍尖閃爍着烏金的鋒銳光芒,槍杆古樸平實,沒有花紋,沒有槍纓。就像一只沉默的猛虎,在黑暗中露出鋒利的獠牙。在槍頸處,刻着一排小小的篆文,“虎膽斷魂槍,蕭”。

蕭隽顫抖着拿起這杆槍,這件蕭家流傳近百年的神兵利器,它的最後一任主人,是蕭隽戰死在長安的父親。

包裹的底部放着一張紙條,陸萱的字跡簡潔韻致:“保重身體,我在家等你。”

天氣正好,陸萱懶洋洋地坐在門外的小幾上曬着太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陸萱擡起頭,熟悉的身影騎在馬上,正向着自己疾馳而來。她不由站了起來,伸長脖子向前望去。

少年越來越近了,他坐在馬上,緊握着手裏的虎膽斷魂槍,朝陽光下的女子露出一個耀眼的笑容:“阿姐,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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