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蘭若生春陽

羯鼓聲零落響起,随着三三兩兩敲擊雲板的清叩,樂師的手指在箜篌精致的弦上拂過,角落的女子幽幽開口唱道:“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

堂前靜候的舞伎伴着樂聲翩翩起舞,這一列共有二十人,着紅衣,輕紗曼舞、水袖翻飛。妖嬈的身姿輕靈若蝶,裙裾、衣袖劃過時,留下些微隐淡的香氣。

此時正是陽春三月,殿外春光明媚、鳥急蝶遲。殿內焚着瑞腦香,這香氣雍容馥郁,和着歌伎幽遠的歌聲,竟有一種出乎意料的靜谧。

蕭隽斜倚在榻上,連日來繁忙的政務讓他心力交瘁。今日得空,梨園恰新獻上一班伎樂,他便将人召了過來。微阖着雙眼,聽這一曲春日的樂府。

大約是太疲憊了吧,紅衣的舞伎腰肢款擺,數個模糊的影子聚攏在一起,竟漸漸彙聚成了那個熟悉的身姿。

是在陳留的時候,每逢春日,晴光麗好,陸萱便帶着蕭隽出外踏青。她總是着紅衣,騎着那匹老馬,斜坐在馬背上,雙腳垂下,随着馬兒緩緩前行的節奏晃晃悠悠。

蕭隽蹙眉:“阿姐,你這樣很危險。”

陸萱就嘻嘻笑道:“不怕不怕,我要是摔下來了,有藥師接着呢。”

她笑起來很美,神采飛揚、無所畏懼。似乎這世上沒有可以難倒她的,像一只無憂無慮的蝴蝶,在陽光下翩跹。

樂聲轉了個調,歌伎的嗓音忽然低了下去:“願言追昔愛,情款感四時。”

去的次數多了,陳留城外的一花一木幾乎被他們走了個遍。初時,陸萱總愛騎着馬在草地上馳騁。後來就什麽也不做,拉着蕭隽躺在山坡上,嘀嘀咕咕地給蕭隽講一些稀奇古怪的傳聞。

陸萱有一次講得太興奮,一時嘴快,順嘴就說道:“哎呀我們那裏都不是這樣的……”

“阿姐那裏是怎樣的?”

陸萱方才反應過來,忙忙地遮掩了過去,轉而聊起別的話題。

她既不願意說,蕭隽也不會去問。

她身上有太多疑點,莫名的財富、不老的容貌,對許多事情肯定的預知……有什麽好去探尋的呢?我只要你在身邊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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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渴望的,只是那個人的陪伴。但這種陪伴,因為陸萱的未知難言,變成了一種飄忽的承諾。

那歌伎恰巧唱道:“美人在雲端,天路隔無期。”

對蕭隽來說,最害怕的,就是那個笑容,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他想到此處,不由悄悄伸出小拇指,去勾陸萱放在身側的手。只有這樣牽住她,才能感到真切的安心。

咕嚕嚕……陸萱的肚子忽然發出一串響動,她尴尬地笑了笑:“啊……餓了……”

蕭隽從草地上爬起來:“那我們回家吧,太陽也快落山了。”

“但是我一點也不想動……”陸萱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她像個孩童一樣開始耍無賴,“我走不動。”

蕭隽失笑:“那我就先回去了。”

“藥師你太不可愛啦,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說‘沒關系阿姐,我可以背你的’。”

蕭隽聞言蹲□:“好吧,我背你。”

“诶?真的可以背嗎?”

“真的。”蕭隽的話音裏,是滿滿的篤定。

“哎呀,藥師你這樣搞的我不好意思啦。”陸萱的頰上有點燙,“不用你背啦,拉我起來就好了,躺的時間長了,渾身無力。”

蕭隽的心裏略過一絲失望,他握住陸萱伸出來的那只手,微一使力,将陸萱從地上拉了起來。起身的那一瞬間,陸萱腳下踉跄。蕭隽忙扶住陸萱的後腰,嬌小的女子虛靠在他懷裏。蕭隽已經很高了,陸萱的頭頂抵着他的下颔,散發出淺淡的栀子花香。

他幾乎不願意放開她,落日的餘光浮凸在天際一線雲霭裏,給山,給水,給這近似相擁的兩人鍍上了一層耀目的光華。仿佛一個夕陽下的夢,美好的讓人不願醒來。

但他還是放開了,就在那短短一瞬,千言萬語洶湧向喉頭。蕭隽拼命壓抑,才按下了胸腔中噴薄的感情。

“好了,回家吧。”陸萱笑眯眯地望着蕭隽。

“嗯。”他握着陸萱的手,手心裏沁出微薄的汗意。陸萱并沒有掙開他,他們牽着手,像蕭隽小時候那樣,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

歌伎如泣如訴的歌聲回蕩在大殿裏:“夜光照玄陰,長嘆戀所思。”

太陽終于全部落下了,家家戶戶點起燭火,昏黃的燈光籠罩了整座陳留城。兩人并排走着,蕭隽掌心裏的手柔軟溫暖,仿若一只栖息在掌中的幼鳥。它沉睡着,讓人感到如斯安寧。

借着街邊透出的燈火,蕭隽不由悄悄凝視着陸萱。他們并沒有說話,陸萱唇角微抿,長睫低垂,一绺發絲垂落在她耳邊,随着走動的步伐調皮地一跳一跳。

他忍不住伸手将那縷發絲挽到了陸萱耳後,陸萱轉過臉,輕翹的眼睫拂過蕭隽掌心。絨絨的,剎那間讓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謝啦。”陸萱俏皮地眨了眨眼,“這縷頭發煩着呢。”

他說不出話來,想要伸手去觸碰那兩扇眼睫。就像指尖掠過琴弦,急雨打亂湖面。心湖的漣漪一圈圈擴散,蔓延到四肢百骸,連雙頰都燙了起來。

“阿姐……”蕭隽情不自禁喚道。

“什麽?”

說不出來,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是羞窘,是忐忑,最重要的,還是害怕。

“沒什麽?”蕭隽低下頭,将掌中的那只手握得更緊。

陸萱恍惚覺得,蕭隽好似一只失落的小獸,蜷縮在角落裏,嗚咽着內心深處的彷徨和哀傷。她感到蕭隽将自己握得更緊了,大手緊緊地包裹着她,生怕她就這樣掙脫開來。

“藥師,你怕我走掉嗎?”陸萱踮起腳,輕柔地摸了摸蕭隽的頭。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她撫摸着年幼的蕭隽,在夜色中露出笑靥,“放心,我就在這裏。”

歌曲到了最後一節,歌伎垂着頭,幽涼的歌聲飄飄蕩蕩:“誰謂我無憂,積念發狂癡。”

紅衣的舞伎聚攏、分開、聚攏、分開……她們在大殿中央圍成一朵鮮妍的花,壓下腰肢,在箜篌低徊的樂音裏緩緩凋謝。

铛……雲板落下最後一個音符,一曲終了。水袖、輕紗,如夢似幻的場景倏然破裂。

随侍的宦者躬着腰:“陛下,是否讓他們退下?”

蕭隽揮了揮手,舞伎們躬身垂首,魚貫而出。紅色的裙擺在晃動間搖曳,像湧動的雲,起伏的岚。

夢總有醒的那一天啊,蕭隽喃喃唱着最後那句:“誰謂我無憂,積念發狂癡……”

他再次阖上眼,陷入黑暗前的那一瞬,他似乎看到,紅衣的女子正翩然而來,她笑靥如花、神采飛揚,一如初見。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引用古詩

漢樂府

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

願言追昔愛,情款感四時。

美人在雲端,天路隔無期。

夜光照玄陰,長嘆戀所思。

誰謂我無憂,積念發狂癡。

這個結局可以發散不是,說不定陸萱真來了【頂鍋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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