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追憶似水流年(三)
那位,唔,頗富态的公子,将手攔在他面前,那雙迷離的眼,迷離地盯着他,盯出他一陣惡寒,推了推道:“這位公子,你将酒翻撒于我,我不同你計較,你這廂攔着我,是甚麽意思?”
富态公子忽一涎笑,捉住他的手,順帶摸了幾把:“這位小官長得真俏,不如随了本公子,本公子定好生待你。”話落,一張泛着口水漬的嘴,就要壓上。
韓钰急齁齁擋住,頗嫌棄地扇了那公子一嘴巴子,怒道:“本少正常的很,豈受爾等鼠輩折辱。”說完他還踹了人家一腳,決不摧眉折腰的做派。
富态公子遭此惡待,焉能罷休,喊了身旁兩家丁,架起韓钰就往樓外走。
他使出吃奶兒的力道卻也掙不開,腳在空中瞪了數下,焦急之色溢于言表。端端被架到門檻前兩寸,身後卻飛擲出了兩雙竹筷,将那兩個家丁生生定住。
韓钰這廂立刻抽回了手臂,跳開三尺。富态公子愠色,對着裏頭十多位食客瞎嚷嚷,略結巴道:“誰誰誰,誰幹的,本公子要的人還從未得不到過!”
嗓門倒挺亮。
慕蝶将一口酒飲罷,施施然站起來,再施施然踱過來道:“你說的那個人,大概是我。”
韓钰雙眼似塗了一層蜜,幾步蹿到她跟前,道了聲答。
慕蝶看了他眼,略略點首,眼底暈開笑意。
富态公子瞧見這出美女救英雄的戲碼,又瞧見這美女委實夠美,便笑道:“小娘子也想跟着本公子罷,何必做這出戲引我注意,只要小娘子開口,本公子豈會不應。”說着,伸手走向倆人,将貪婪顏色表起。
慕蝶挑了眉,拎起那壺杏花釀,朝地上一扔,撩開裙擺,折起的海棠驟然綻放,瞪着錦繡繁花的步履,截住杏花釀,再複一踮一踢,酒壺朝富态公子的面上招呼過去。砰的一聲,他昏然倒地,頭上驀地腫了一大膿包。
好俊的功夫。玉袖看着張了張嘴,心裏贊了兩聲。緣以為鲛人在水裏頭比較矯健,不想踏上黃土坡,也老矯健的嘛。
神仙驚了一驚,韓钰自然也要做番驚訝之姿。他滑了滑喉,對着慕蝶燦燦一笑:“姑娘武藝非常,教在下眼前一亮,別作一眼。”
慕蝶從袖口中揣出一串金铢,扔在桌角上,攜了小婢子就要離去。踏過地上的堵物,伸手解了倆家丁的定身。他們驚慌異常,将地上暈了的富态公子拽起,一溜煙地跑了。
慕蝶對呆若木雞的韓钰回眸一笑:“你還不走?”他呆致致片刻,歡喜頓生,提起腳追去。
出了飯樓,夕陽西下,洛水金波粼粼,太陽紅彤彤如枚鹹鴨蛋。清風一吹,翠柳微擺,慕蝶的秀發輕輕揚起,腳步頗輕盈。身後的韓钰一路尾随,登上一葉扁舟。
水紋如簾兩邊開,小夥搖橹慢游。便是販夫走卒之流也曉得,有道日久深情日久深情,時間越是久,情越是深。
小夥的幾分眼色之足,見才子佳人一道上了船,萬萬不能利索地将船開到對岸,再立時利索地将船開回來。那是要多短的時間讓他們生情,必然是将船搖到正當中前後開工。這件精細的活計也必然是要有些技巧的。小夥的眼力到了火候,技巧也到了火候,這廂不偏左也不偏右地搖橹,搖來搖去搖在原地半圈沒有動。
慕蝶的小婢子踩着吱呀的木板,望着河間的鯉魚,覺得自己真是盞黯淡的白燈籠。她縮着腦瓜,向開始對白的兩人望去。
慕蝶站在船尾,眺望遠方的眼,山明水淨,背着韓钰道:“你總跟着我是為甚麽。”鵝黃的長衫在風中揚起,海棠花大片綻開。慕蝶在風中轉身,一瀑青絲自腦後撫上臉龐。
韓钰走了幾步,站到她面前,“如果說,我喜歡姑娘呢。”
玉袖想,韓钰是聰明人,曉得太婉轉含蓄的文藝性表白,有些姑娘,特別是習武姑娘,普遍不能理解。為了防止姑娘曲解或者不能理解話的要領,便索性直白些。但,這也忒直白了,他難道不怕姑娘心髒不好,受了表白後激動不住一命嗚呼了呢。可想想慕蝶若是心髒不好,早在戰場上那會兒就一命嗚呼了。
她伸手按住亂舞的發絲,淡淡道:“哦,一眼便喜歡了?”
韓钰搖頭,看向她的目光,浮沉中掩着一絲慌亂,抿着雙唇,似乎在說與不說之間進行拔河賽,最終還是開口:“如果我說,從很久前便關注你了呢。”
慕蝶微微擡了眉,大約在思索,他說的從前,是哪門子的從前。是何時何地,見過韓钰,她卻不曉得。
眼見金日被海吞沒,搖橹的小夥終于發覺這艘船沒前進半分,讪讪打了個轉,向岸駛去。慕蝶一個沒站穩,身子向前晃了晃,被韓钰接住。溫香軟玉在懷,但凡是個正常男人,都不會放手。經鑒定,韓钰确實是個正常的男人。
慕蝶掙了掙,卻沒掙出他的胸懷,索性趴他胸口上伏息。但以慕蝶的身手,別說掙脫輕佻色徒,打死他都是易如反掌,可見她對韓钰并不無意。
遠處青山漸漸染黑,漁船争渡,驚了一灘歐鷺成群結隊飛離。韓钰淡淡道:“你的名聲遠播海外,慕恪的女兒,能文能武,歌舞并濟。一把白玉劍,一套六合劍法,即便是以十圍一,都抵不過她百招。”他低低笑了聲:“你想掙開我,甚至賞我一劍都不是問題,你是不是也喜歡我?是不是那日,我替你撿了傘,你就喜歡我了呢。”
慕蝶擡起頭,對上韓钰探究的眼,正想回答,卻被他搶去:“可我喜歡你很久了,自從聽得你的逸聞,便一直關注着。你難得能回家,常年征戰四方,是不是該考慮一下,你的婚事了呢,是不是該選一個丈夫,生一個孩子了呢。”
慕蝶又将頭埋進他的懷裏,那綻滿香的海棠,于微風的助纣為虐下,将他們層層圍住。她點了點頭道:“近日我接了一戰,倘若我活着回來,你便來娶我。”
韓钰僵直了片刻,幾乎不敢輕信耳朵,生怕它會背叛。半晌後,才發覺它的誠實,眉梢攢滿笑意,“倘若你沒能回來,我就攜着你的牌位,進韓家的祠堂。”
漆黑的輕霧一層層漫下來,漁船漾起暗黃的油燈。一時間,洛水滿是從九重天上衰落的星子,繪成了一幅人間的銀河逼肖畫。就着星星落落的燈火,慕蝶吻上韓钰的唇角,輕輕道:“我沒甚麽優點,但倘若你愛我一分,我便愛你十分,韓钰,不要讓我失望。”
萬千星火的背景前,他們如同許多戲本子上說的情侶,在曼妙浪漫的一刻,相擁相吻。但美好的事物,總有終結的一日,感情也不例外。玉袖猜得到結局,卻猜不到過程,他們的緣分并不僅僅是一世牽,早在萬八千年之前,便情牽一線,糾纏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