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原來情已動(四)

昨夜寐前,決定先由綠頤與禾尋隐入于府淺查,查個大約,再由玉袖接班。

回房睡時,玉袖又想到一個問題。儒士提到燕世子躲進昆侖與長留之間的仙丘,除卻軒轅,便沒有哪座小山稱得上仙字了。她有意識的年歲裏,卻不曉得軒轅仙丘進了這等凡人。這對于連軒轅丘西面的一位老仙伯的屁股上,有一顆很醜的痣都曉得的玉袖來說,簡直是件不可能的事。

她廢了一番神思,沒有結論,打了兩個長久的哈欠便睡了。第二日早晨,她将這個問題轉予鳳晞,他笑了笑道:“你對這件小事,很感興趣?”

她打哈哈道:“呃,本仙日理萬機,固然挖不出閑空将些小事理一理,但今日卻略得閑趣……”

他點頭道:“既然得了閑趣,便溫理些功課,将頭裏丢的補回來,順帶便也将忘了的小事記一記,指不定闖入你的那位凡人,你曾經見過來着。”

玉袖聽得他此番話,卻似自己真曾經見過的形容,但神仙數萬年的日頭過得糊塗,倒也糊塗不過那麽幾樁。況兼她不同活了數十萬年的老太婆,乃是風華正茂的歲數。諸般瑣碎事,卻還記得挺牢靠,萬不會将自己家闖入了個凡人,此等新鮮事給忘記。

是以,她左右思量,以為鳳晞說出恁般話,不若是诓她溫理書本罷了。便随意捏了個幌子道:“唔,昨夜業已将書冊溫過一遍,白日裏不急着再溫理。”

鳳晞淡笑着喝茶,郁金袍就如六月金絲桃,花蕊絲絲貞端媕雅。層層金黃色的花海,随風搖曳,像夕陽照耀下,連綿起伏的粼粼金浪,也似碧空中,拂塵飛舞的金色蒲公英。宗之潇灑美少年,舉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這樣的笑,到哪兒都是一處絕世美景。

失神中,博學的她恍惚記得哪個本上略提,金絲桃的意思估摸是複仇來着。常言亦雲:恨一個人,可以不惜以命相搏。愛一個人,可以不惜以命相救。這兩個字同是牽扯了自個兒的性命,含義卻大相徑庭,結局皆抱憾而終。但因玉袖活到恁樣一把年歲,全然沒接觸這裏頭的玄奧,也終究沒能看透些。

她搖搖頭,不懂為甚這樣好的早晨,她要想這樣憂傷而嚴肅的問題。将最後一個湯包送入口,又喝了盞早茶,剔了剔牙,緊挨着尋來一株尾巴草,逗逗小明。它兩只前爪撲得甚歡快,長尾甩個不住。

玉袖見它睜着亮閃閃的葡萄眼兒,欲撲入自己懷中,鳳晞卻用涼涼的眼神将它盯了盯,它便歪頭弓身,立時洩了氣,甚恹恹趴在一旁。

玉袖悵然道:“你這樣待他,卻也不好。它終歸,終歸是個小孩子。”

鳳晞冷漠道:“它也終歸是個雄的。”

玉袖梗了梗:“我認為這與小孩子,卻沒多大幹系……”

鳳晞從手邊轉出兩罐子大棋,将棋案報上來擺正,笑道:“既然閑了,便與我手談幾局,何如?”

她曾聽聞手談是門瞧得出智慧的技藝,為了彰顯自己的智慧,必然會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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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當然是一下午十局棋,她一局都沒贏過。

玉袖棄了子兒,臉不紅心不跳地扯了個謊:“今日風頭不大順,平素卻不是這樣的局勢。”

鳳晞擡眼望了望天,笑道:“那到了哪日你覺得風頭順了,再下罷。”

玉袖端着肅穆的面相應了。

小明掃了掃尾巴,方才它吃了兩只肥雞,便有些撐,趴在地上興味盎然地數螞蟻。

正覺夏風煩悶,玉袖閑閑朝雲霭一望,白雲憑憑形如乳糖,頓感柔軟。不經意間,卻被一只手擋住眼,嚴肅的聲音炸在頭頂:“你不曉得這樣盯着,會盲眼麽。”

她茫然地挪開眼上的手,茫然地望着他,茫然道:“我不若看一看上帝。”

鳳晞道:“那上帝長甚麽樣。”

她看着打盹的小明,伸手比了比:“他有一條尾巴,兩只毛茸茸的耳朵,四個爪子,嘴比較大,唔……還喜歡吃肉。”

鳳晞思索良久:“哺乳動物普遍都這長這樣。”

玉袖:“……”

入夜後,趕着大早出門的綠頤同禾尋總算稍來信。說是于府占地面積頗廣,他們尋得久。但旁的異處沒尋出來,卻尋出府中有個池塘,造得略大,池裏的有只五千年修為的河蓮。她說此前确有一道紫光盛臨,瑞氣缭繞,本以為是哪路上神莅臨,候了多時卻候不到,便也作罷。而府中只略有些與往日不同,後門拿辦商貨略頻繁,還捆上了麻袋兒。但因她潛心修仙,便不大好插手紅塵。只要凡人沒清擾到她,也就漠然置之。

綠頤紅着臉表示,尋物事這一類的活計,他們完全沒譜兒。水鏡到底是個模糊物,顯不出仔細。莫可奈何下,他們在茶樓裏吃了兩盞茶去去暑氣。是以他們一吃便是一永晝,打坐了一天,說了不到十句話……

從她委婉中隐藏的羞澀,羞澀中掩蓋的激動,激動中暗飾的落寞中不難看出,十成十她單相思了。

單相思這種情,實在要不得,特特是沉默的單相思,最是傷人。你不讓他曉得你的心思,他便不會對你多上心。若他同你多說兩句話,你就甜蜜一天;若他同別人多說些話,卻能叫你難受十來天,真是甜蜜又煎熬。

玉袖深以為,這樣的戀情委實劃不來,忒糟蹋自己的身子。不若開門見山,起碼讓他曉得你喜歡人家。倘他也存這份心思,便一拍即合;倘他沒存,卻也能将你考慮進去,日後發現你是個好姑娘,便也玉成了樁美事。

最壞的算卦,便是他壓根對你沒那意思。如此委實不必空負年華,天下芸芸好兒郎不勝數也,何如委芳塵于泉壤,且向明月借玉郎。

玉袖将這番神理說與她。綠頤愁着一張臉,望着天邊的寒月,道:“我都明白。”

玉袖曉得她心裏必然十分糾結,但她不懂該說甚麽樣的慰語,她的一張嘴向來說的都是氣人的話。與她相熟的人,一致認為她的毒舌着實可以成為除了她唱曲外,第二個極具殺傷力的兇器。

況在綠頤跟前,她委實沒有多少大道理可訴,與己作較,綠頤更通透仙界各中經典,在她面前說道,實是班門弄斧罷了。

綠頤即便在獨處時,也要将身姿坐端。這是西母教導多年來,最成功的一次樹仙。她神色黯然,突然提到一樁掌故:“自紫薇帝君與魔尊一戰後,大約也有千年之久了。”

玉袖從腦瓜裏翻了翻這宗古跡兒,唏噓道,那是何等世遠年湮的往事。

據聞天地清明的初初那會兒,神魔兩族相與甚好。

那代魔尊愛慕自己的師父,擔着中央天帝的紫薇帝君,從而牽扯出一段神魔戀。

紫薇帝擔當中央帝的時光,比天帝還要久上數萬倍,是盤古開天地後,繼着帝俊和東皇,老天再度始化的一名仙帝。為的是幫村第一代天帝,輔佐他在洪荒混沌的年歲裏,将六界生靈相互塗炭、殺伐,以及餓殍載道的幹戈平息。

天帝滌蕩天之濁氣,升化三十六天,從此立于六界巅頂,是除卻西天古佛外的,睥睨衆生的資位。

始化的天庭沒許多匡令,更沒許多講究。紫薇帝我行我素了萬千年,自覺與後生碌碌寡合,便收了兩個徒兒,一是天山瑤姬,二是魔族太子。也正因興起收個徒,便鬧出這樁神魔戀。

此事的鬧破,全全虧了位小仙添香時,不經意瞥到魔族太子偷親熟睡的紫薇帝,以至不慎打翻了金麟方鼎,香灰灑了一地,他未來得及做番仔細的整饬,便急讪讪躲出了中央宮殿。

小仙一連數日茶飯不思神思恍惚,直至仙友慰問,小仙負愣,繼而仰天長嘯,揩淚抹涕道出,方得痊愈,也方将此事上天入地、碧落黃泉,挨個傳了遍。

衆仙魔曉得後,肉緊了一番,衆顆紅心小突,皆認為不妥。遣人探了探紫薇帝平日的行狀,遣回的人表示,紫薇帝與往日一般将他們家太子招進寝房參修。

衆仙魔便認為紫薇帝是對此事并不反感,興許……正合心意?大家的顆顆紅心直直一突,驚恐地覺得,這件事不得了,很不得了。

天帝并諸仙集會十八個天日後,支使了一缺德招數,打算造一筆孽。

此孽的一番萦纡,玉袖不清楚,但這宗古跡兒的尾巴卻沒一個神仙是不曉得的。

這個尾巴便說魔子擅領十萬魔将上天庭讨伐,苦戰兩日後,終是不敵,命喪紫薇帝之手。

當是時,紫薇帝并未使甚麽要命的仙術,不若比平素的懲戒之法略重一些,但那日落到魔子身上,卻無端震碎了他的魂魄。恰巧瑤姬從天宮另一頭朝魔子猛地一撲,就是這猛地一撲,卻替魔子擋了其中致命的一咒力,立時令這位紅顏香消玉殒。

傷病殘卒被驚得一愣一愣,沒鬧明白唱的是哪出。連一向穩重的紫薇帝也被攪得丢了魂,失了數萬年修得的穩性,好似被風一吹便要倒下的一杆蘆葦。自此,紫薇帝君便隐匿仙跡,從此滅神于九州。這也是如今,只見四方帝,不聞紫薇香的緣由。中央紫薇宮雖常年紫煙缭繞,卻再無能者,可任中央帝一要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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