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原來情已動(六)

玉袖咂咂嘴,狠狠褒獎了番雕工後,複記起這位青龍神君,乃是遠古青龍神坻的少數直系子息中,在天宮供職着的一位。而他恰失蹤了五十年,緣是這五十年來,神君竟在陳國擔了護國的神靈一職嘛,倒也是個前途無量的職位。

玉袖正琢磨着青龍神君的迷蹤一案,鳳晞已将她面前的青瓷碗布滿菜,笑道:“多吃點。”

她舉着碗箸幹,巴巴地望着木梨長案。對面是紅燒豬肘,清蒸花雕,醬爆鴨片,白玉骨湯。眼前卻是青青子衿,銀芽綠絲,欲火白鳳,百鳥朝凰,年年歲歲花相似。将它們一一直譯便是,清炒菠菜,豆芽炒青椒,麻婆豆腐,再是什錦炒素中獨立了一只由紅蘿蔔雕成的鳳凰,最後那盤是盤炒年糕,盤裙處,是由剩餘的紅蘿蔔雕成的十朵牡丹。

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凡世間,人們普遍喜愛以華麗的外表掩蓋樸素的內在,更喜愛用響亮雅致的名號矯飾窠臼鄙俚的才能。

玉袖悲從中來,憤火無處燎。一炷香的時辰前,花船的夥頭師傅親自捧來一板子餐單。于蜇厮擡厮敬與鳳晞,讓點餐一事交予他,他索性轉予了自己。

玉袖想起,但凡世間富有情懷的女子,必然由分外詩意的名字貼合貼合自己,方顯得出自己的情懷。她便也順個方便,将擺盤也與師傅道得清爽,凡朱丹圈上的幾盤詩意菜名統統往眼前擺。

她滿腔期待它們上桌後,才默默悔恨,有了深刻的覺悟。但凡富有情懷者,如凡世偉人也,大多懷才不遇,伴侶離世。也大多不是愁死,便是病死,也有餓死,甚至自戕者不可數也。從而看出情懷這物事委實要不得。

暖燈下,周身罩一圈細密的星羅,身旁有低低竹香。玉袖抓起身旁黃澄澄的袖口,哼了把鼻涕,聊表委屈之意。

搖橹聲悠悠,清水聲淙淙,暖燈熾熱,履舃交錯。河面拂來的風,沿着腳裸寸寸爬上,鑽入心田,令玉袖無端生出一股涼意,她朝鳳晞靠了靠,似聽得他低低回笑,伸手将她往身側攬了攬。

因他不動聲色地将自己一攬,方令玉袖将一派溢出的情懷收了收,轉回到桌案上稂繡錦羹,伴着幾句半帶笑意的政議,聲聲入耳。這幾聲政議卻不是說本國,乃是隔着幾重山的燕國。

于蜇将眼風掃來,巒壑縱橫的面鑲着一雙銳利的風霜眼,從善如流道:“你們這廂講的人才,乃是半張臉也未露,卻以星火燎原之速争奪燕室半壁江山的燕世子?”默了默,展眼與鳳晞道:“世侄也曉得這號人物?”

他這聲世侄,喊得是鳳晞。他們初初進府時,鳳晞替自己編排的身份,便是于蜇故交的長子。

玉袖瞄了瞄他,她曉得鳳晞不愛談這類事,果然他淡淡一笑,悠悠道:“不大熟悉,私以為他不若是一個想回家的皇子罷了。”

于蜇不置可否道:“這位皇子也确然本事了些,能教臨近的諸國按兵不動。”

玉袖揣摩了一番,覺得此言差矣。第一,人家是世子,回國就如平常孩子回家,沒甚麽好奇特的。第二,這位世子,是賢德、狠辣、平庸還是脫穎,那是人家先天的基因加後天的錘煉出來的,也沒甚麽好奇特的。世人總愛将有本事的人,描繪得神乎奇乎,殊不曉得,他在背地裏的流過多少幸酸汗水,只能說世人的眼光,過于媕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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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晞顯然沒有繼續接話的意思,啜了口酒,醇厚的酒香從發絲延伸過來,微微醺然。

玉袖抓了一把花生,一面剝着,一面嚼道:“大約是各國之主的智力普遍提升,認識到幫助一個國家興旺,也能帶動自己國家興旺,而不是想方設法攻占它,搞得勞民傷財,還要利用自己的國帑,去将一個斷壁頹垣的國家從新塑造,導致國帑空虛,民怨載道,一個不妨,農民起義了,大臣造反了,內憂外患狹路相逢。誰會這麽傻呀,紙醉金迷的日子不過,卻要時時令自己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實在劃不來。”甫将剝第二顆花生,數十道芒刺沖破氣流,不約而同地紮身上。玉袖捧着花生想,陳國子民是愛吃花生麽?呃,她吃的有些多,他們有些不開心,便放回盤裏,向前推了推,眨眼扯謊道:“我就吃了兩顆……”

數十道芒刺依然紮在身上,玉袖還想再狡辯一下,聽到于蜇道:“世侄好眼光。”随後又誇贊:“侄媳有鴻壑之心。”

她心上再次受懇。

鳳晞卻一本正經道:“她随口胡謅,鴻壑心沒有,拙見倒是有幾笸籮。”

玉袖不可置信,鳳晞竟這樣損她。但基于先前的約法三章,又不好再三駁了他,她癟癟颏腮咬牙認了。

負氣時,眼梢裏瞄到一個杏粉色的酒盅,便伸手順來,就着壺嘴,狠灌一口,頓覺香甜四溢,竟不辣,同之前喝的大相徑庭,她砸了咂舌,一口口灌到見底。

少頃,耳旁嬌喘聲愈來愈重,月亮蒙了一層粉紅的紗籠,心口咚咚跳不住。

神志迷蒙間,她朝鳳晞表示出船肚乘涼。

蝕骨腐肌的燥熱和香汗,在清風吹來時,褪去一些。關鍵時刻,卻将醒酒的仙決忘得徹底,但見幽寒的江河就着暖燈,映出自己一雙桃紅的臉頰。

玉袖正想入水敗敗火,甫将騰了一只腳,突然被攬入一壁結實的清涼中。她立時伸手環上去,緊貼着邊道:“大約是夏日的緣由,熱得心慌,我納個涼敗熱。”這一環一貼,心火果然敗去不少。被環着人也沒拒。

但納涼還未涼徹底,便忽覺身子懸了空,飛馳了一段路。着地後,她掙了掙被箍緊的身子,将眼皮子翻開,一派心若懸河映在眼底,便燒成灼灼嫣紅。

籍着朦胧月色,脖頸一伸,将嘴貼上冰肌鎖骨咬了咬。不承想咬了會兒,突然一條滑溜溜的東西伸了進來,同舌頭胡攪蠻纏了一忽兒,令神志愈加迷蒙,一番攪和皆憑本能。背後多出來一只游龍攀爬,爬力道甚好,不偏疼不偏癢,心裏平添了幾分涼氣。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細若蚊蠅地哼哼了兩聲。直至沉甸甸的睡意突然登門扣訪,神識一時飄遠。

浮沉之間她做了則夢。

夢裏頭她在一處仙瑞萬千的地界,撥開白霧眼前是大片杏樹,粉色的杏花漫天飛舞,灼灼其曜。她認得這地界,便是長留的百裏杏林,師父老人家的寶貝地兒。

杏粉搖落間,一襲白影映入眼簾,正在一樹杏樹下掏着甚麽,發鬓上三根瑩翠的翎羽。玉袖卻記得這是她一貫的妝扮,但因在夢中,便看不真切,連張臉也模棱兩可。

白衣女子周身仙氣騰騰,是位仙娥,正賣力地刨着土。

積怨的聲音傳來:“怎的沒有呢?”說着,她更加賣力地刨。

一陣微風抵着面吹來,杏花紛紛揚揚摞了一地。拂花間行來一男子,郁金衣袍同鳳晞有些相像。身姿朗朗,步伐穩健,履地無聲,仙氣較之那小仙娥更厚重,大約是個上神。

男子踱到仙娥身後,蹲下仔細觀摩,低笑道:“你在做甚麽?”

女子似乎吃了個驚,回頭見了他,籲氣道:“我還以為是師父來捉我了。”

他将她拉起,仔細拂去她身後的仙塵:“你做甚麽了怕師父來捉你。”

女子道:“聽聞凡世一說,道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推演來,種魚大約也能得魚。”再指了指杏樹道:“長留杏林乃西荒之中,神息仙澤最濃厚的了,便盤計着在這兒種一種。”随即嘆息道:“孰料我盤算這樣久,好容易将師父瞞住。前夜摸着黑尋了株最壯實的杏樹,在上頭做了則标記。挖了坑,将讨來的魚放進去,事成後再摸着黑回去。今日再尋來,卻連個骨骸都沒影兒了。”

玉袖在樹後頭聽得兩位一言一語,雖不曉得除卻明澤,還有誰能這樣有本事在長留開山立派,但這位仙娥想來入門尚淺。長留山飛禽走獸不少,随意路過只,都能嗅到地裏有魚腥味兒,再将土刨開來叼走。這位叼走魚的走獸,大約也是頗有教養的走獸,做個順便就将土再填好。

回神過來時便聽見男子道:“魚得放水裏養。這裏埋的魚,大約叫別的走獸給銜走了。”話完,想到女子之前的說辭,又道:“但你在長留山的行狀,卻莫能逃得過師父法眼,興許覺得無傷大雅,便不來罰你。

女子木了片刻道:“是我沒有考究周詳。但只要不與那些佛經道法、仙典寶箓打交道便好。”

男子循循善誘道:“唔,昆侖有許多魚供你消遣。”

女子嘆道:“昆侖終歸不是自個兒家,偶爾但兩回稀客确然能供我解一解午倦,卻不是長久的法子。”

男子順理成章道:“你嫁與我,昆侖便是你家了。”

玉袖亦順理成章想道,這男子這樣直白,只怕那姑娘會因少了份浪漫情懷而不應。

女子沉默半晌,不出所料道:“我爹同我娘求婚時,于百花神君那兒求了七天七夜,求得滿山的仙花,且介親手編織上萬的花圈摞在園子裏頭,這才叫我娘心甘點了頭。”擡頭望着他道:“這廂你求的這樁婚也忒寒碜了。”

男子緘默片刻道:“你這樣說,是指我也同你爹做一樣的事,便應了我的意思?”

不難從聲音裏聽出她的喜悅:“袖玉花開時,你記得要來娶我。”

最後一句話,玉袖尚沒聽清,迷瞪間他們已走向杏林深處。對話還在繼續,卻聽不大清切,不是他們愈走愈遠,而是她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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