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石磨屯昏暗簡陋的招待所裏,李求安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手機裏的一張照片。

照片中,在那棟他還不十分熟悉的大樓下,站着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女人年輕漂亮,很多人認識,她就是繪本作家蘇曉。那男人卻不知道是誰。只見他六十歲上下,頭發花白,但仍然身姿挺拔,氣宇軒昂,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物。

別人不認識此君,但李求安認得。

那個氣派的男人叫秦複,是一個和他較勁了三十年的人。雖然較勁三十年,但直到今天,李求安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他望着照片中的秦複久久發怔,沒人能理解他內心的激動與驚駭,除了她。

“天之道,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

熟悉的聲音在李求安耳邊響起。他本能地打了個激靈。扭頭一看,果然,那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又出現在他身旁。她似笑非笑,神情既溫柔又哀怨。

“秋冰,你在慨嘆命運不公嗎?”女人徐徐說道。“你一定忿忿不平,為何上天這般厚待秦複,對你卻如此殘忍?”

“難道不是嗎?”李求安凄然地笑了。“明明年歲相當,他高居雲端應有盡有。而我呢?只是一個滄桑落魄的孤寡老人,一無所有。”

女人無言地看着他。

“是誰說,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李求安摸着自己雪白的頭顱。“可就連白頭發,我也比他多得多!”

“這些對你而言,其實不那麽重要吧?”女人笑了。“你最不服氣的,是秦複又得到了他曾經失去的東西。而你失去的一切,永遠都回不來了。”

“是啊,他贏了,贏了!”李求安落淚。“這是為什麽?難道這就是老天的公平?”

女人卻說:“怪天,還是怪自己?你想想自己曾經做過什麽?”

那些血腥,殘忍,痛苦的過往,頓時浮在李求安眼前。那些畫面就像尖刀,狠狠地插進他的心髒并且不斷翻攪,痛得他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

“秋冰,你的心很痛嗎?”女人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會有我痛嗎?”

她用雙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然後攤在李求安面前。李求安看到她雪白的雙手上都是血。那鮮血特別紅,特別亮,像烈焰一般燒灼着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想閉眼,卻怎麽也做不到——時間會讓人看清自己親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點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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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冰,我好疼呀!”女人哭訴。“你怎麽下得了手?你怎麽那麽狠心?”

“我不是故意的,”李求安顫聲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女人反問。“難道你想說你只是生我的氣,并不想讓我死?因為你沒想到——”

“夠了!素琴!”李求安痛苦地抱着自己的頭。“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你何止對不起我?”女人凄然笑了。“你更對不起你自己,還有我們的孩子……”

“孩子”二字把李求安的心擰成了麻花。他可憐的女兒啊,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不,也許她早已……李求安掩面而泣。

“念恩在哪裏?”女人流着淚追問。“你有沒有找過她?”

“我找她,我一直在找她,可是茫茫人海……”李求安淚如雨下。“素琴,對不起……”

“我好想念恩,她在哪裏?”

“素琴,我也好想她,我也想知道她在哪裏……”

這時,有人急促地敲着房門。

那穿着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消失了,李求安也從虛幻的精神世界回到嚴峻的現實。他輕手輕腳走到房門前,從貓眼中看到了來者何人——是王霖。

李求安放下心來。他知道,這個善良的孩子是受蘇曉所托,将他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麽,一直被他當成忘年交的王霖,今日在異鄉重逢,他竟然對她生出了一種不同以往的親切感。

這邊王霖忙着做轉移,那邊蘇曉忙着做偵探。

下午四點三十分,她來到工作室的樓下,尋找具體的偷拍位置。這棟商住樓的環境很簡單。東面和南面臨馬路,北邊是地上停車場,西邊挨着一個居民小區。蘇曉比對着照片,很快找到了疑似地點。

那是西邊居民小區圍牆的一個凹字型角落。寬約七十厘米,深約一米五,離當時她和秦複的距離大概有十五六米。如果偷拍者躲在這裏,确實不容易發現。蘇曉并非沒有留意過這道奇異的凹陷,但從未想過它因何而生。

她向物業詢問此事,沒想到對方訴苦似的跟她說了一大堆:

“西邊那小區去年做了整體翻新。他們原有的綠化面積很少,業主中的能人異士就找由頭說我們樓多占他們西邊那點地了。其實也不是我們樓多占,而是那一小塊地方當初有争議。為這事,兩邊扯皮了好長時間。最後由建委,居委,街道和相關部門協調決定,西小區把那一截圍牆往我們這邊移了一米多。但是我們這邊原來有個井蓋,是個通信井,西小區嫌麻煩,不想把它規置到自己的地盤,于是就凹出了這麽一塊地方……”

原來還有這麽一個故事,蘇曉不由苦笑。

她站到這凹字型角落前。此時,太陽已運行到西牆之後,這個凹陷的狹小空間因背光而變得幽暗隐蔽,像一個空虛的墓穴。

“臨其穴,惴惴其栗。”

蘇曉莫名想起《詩經》裏的這一句。那詩中的老百姓面對殉葬的墓穴,膽戰心驚。但蘇曉面對的只是一處幽暗的角落,所以她并不害怕。她估算了一下,然後擠進那個墓穴般的角落。在最深處,她果然看到一個井蓋。她站在井蓋上艱難轉身,使自己背貼牆站着,接着再次對比照片拍攝的角度,距離和方位。

沒錯,就是這個位置。

會是誰呢?這個角落如此狹窄,她站在裏面都不輕松,想必拍攝者體型非常瘦小。難道對方是女性?蘇曉直覺不是。但若是男性,那只能是一個體型非常瘦小的男性了……

蘇曉眼睛一亮。她再次觀察那張偷拍的照片與她目前所處的位置。她發現,偷拍者刻意把圍牆上的樹枝取為前景。這種拍攝手法或者說習慣,讓她想到了一個人。

手機突然響了,一看,是王霖的來電。由于這角落太狹窄,蘇曉不得不擠出去接電話。

那頭的王霖說道:“曉曉,我們已經成功轉移李求安,一切都安頓好了。”

“太好了!”蘇曉的心落地了。“辛苦你們了。”

王霖卻問:“你知道是誰偷拍你嗎?”

蘇曉心中有數了,她說:“你知道是誰。”

“果然被你發現了。”

“我當時看到你神色不對。”

王霖長嘆一聲,說:“上周六下午,我和梁自得路過你的工作室。我從車裏看到程明遠走在你們樓下的人行道上。當時以為那只是個和他相似的人,但是今天出了偷拍的事,我可以确定,那就是他。”

果然是他。

“看來,他是要報上次在山上被我狠揍之仇。”

“應該是。”說到這裏,王霖遲疑了一下,她說:“曉曉,中午在自得其樂的時候,梁自得和周思楠都在,我沒敢說出這件事。現在悄悄告訴你,我是想……”

蘇曉說:“你希望我不追究此事。”

“是的。”

“你不恨他嗎?”

“恨。”王霖坦然說道。“但他有老婆孩子,有一幫子窮親戚要關照。仔細想想,他這個人也是可恨又可憐。我希望你們能放他一馬。”

“你太善良了,我遠不如你。”

“曉曉,可以嗎?”

“我自己沒問題。但照片上不單有我,我不敢打包票。”蘇曉面有難色。“我只能說,盡力而為。”

“已經很好了。”王霖十分知足。“謝謝你。”

“不用謝,我只是厭倦了冤冤相報。”

“我就是這個想法。”

蘇曉笑了。

王霖的話讓她下了一個決心。

五分鐘後,她立即在微博寫道:

“本人已于今年五月完婚。由于某些特殊原因,直到今天才公布此事。對此,本人深感抱歉。”

心一橫就發了出去。她頓時覺得自己卸下了好大一個包袱。至于這麽做的影響和後果,随它去吧。

蘇曉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副小小的軀殼塞滿了各種東西,唯獨沒有任性。因為不敢任性,所以總是任勞任怨,謹小慎微,她的心一直很累。

她突然無心工作,幹脆直接離開工作室返回秦複家中。到家的時候不到六點,何存知見到她時十分意外。

“回來得這麽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蘇曉笑道:“我回來的時候看到太陽從西邊落下。”

“幸好你回來得早,否則我又要向你打電話求救了。”

蘇曉忙問:“又發生什麽事了?”

何存知苦笑着說:“你被偷拍的事,他以為是秦濤做的,父子兩個又隔着電話吵架。”

“還在吵?”

“吵完了,這會兒正在生悶氣呢。”何存知嘆道。“去看看他好嗎?”

蘇曉再次臨危受命。她快步來到秦複的書房,直接推門而進。進門之後,她又看到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絢麗燈火出神。難道秦複和她一樣,也喜歡從高處俯視一座城市?

“回來啦。”

他說話了,但是沒有回頭,仍舊望着那迷人的夜色。蘇曉應了一聲,走到他的身邊。

“照片不是秦濤拍的,此事與他無關。”

“你怎麽知道不是他?”

蘇曉面有愧色地說:“是程明遠拍的。我上次在山上揍了他一頓,他這是在報複我。”

“你怎麽确定是他呢?”

“上周六,也是那個時間點,王霖和梁自得路過我們樓,她在車內看到程明遠了。”蘇曉如實相告。“下午,我拿着照片去現場比對了一下。程明遠應該是躲在大樓西邊小區圍牆的一個角落裏拍的我們。那是個凹字形的角落,縱深約一米五,寬不超過七十公分。”

他接着說:“只有程明遠這樣瘦小的人才能擠到裏面。時間對得上,又有動機,所以是他。”

“到這地步,我認為一定是他。”

“他是怎麽知道工作室地址的呢,你跟他說過?”

“沒有。但若是誠心要找,其實不難。”

就像李求安……蘇曉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幸好他已在她掌握之中。

秦複又問:“那他是怎麽撞上我的?我難得去那邊一次,就讓他趕上了?”

“有時候就是這麽寸。”蘇曉不由苦笑。

“看來是我冤枉秦濤了……”那語氣,任誰都聽得出他多麽愛這個兒子。

蘇曉說:“我會把事情原委告訴思楠,她會和秦濤解釋清楚的。”

“秦濤和她聊得來嗎?”

“至少不受我影響。”

他微笑着颌首。

蘇曉猶豫了一下,說:“秦複,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希望我放程明遠一馬?”他焉能不懂。

“是的,就像上次一樣。”

秦複顯然沒那麽大方,他說:“上次你毫發無損,那就算了。這次他捅的簍子可不小,你微博裏的評論可是沒法看哪。”

“我已公布婚訊,當然,沒有任何提及你的地方。”

他卻嘆道:“如此一來,只怕人家更好奇。”

“由得他們說去吧。”蘇曉已經想開。“倒是你,我知道你低調,不想被公衆認識。”

秦複一派輕松地說:“我沒事。僅憑一張照片,他們也猜不到什麽。”

“那就別和程明遠一般見識啦,冤冤相報何時了?”

聽到“冤冤相報”時,秦複的笑容凝固了。他僵了一會兒,突然問她:

“那個駕駛大貨車的人,你能原諒他嗎?”

這次是蘇曉的笑容凝固了。

那殘忍的心象又浮現在她眼前——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這畫面永遠鮮活,永遠有效。

蘇曉落下淚來。秦複為何突然提起這件可怕的事?為何要問她那樣尖銳的問題?他明明知道這麽做是在往她的傷口上灑鹽……

“曉曉,對不起。”秦複意識到了。“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蘇曉的眼淚卻掉得更兇了。秦複輕嘆一聲,将她擁入懷中。他吻着她的頭發,輕撫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曉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他近乎讨好地說道。“程明遠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你不要生氣,好嗎?”

蘇曉點了點頭。其實,她并沒有生他的氣。她只是沒有料到,他的鋒芒會是如此銳利。

她突然生出一個疑問:

上次,他真的放過了程明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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