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新竹(2)

第14章新竹(2)

陳玉卿年紀約摸在四五十歲的樣子,但因為練習舞蹈的關系,總是腰背挺直,姿态十分優雅。紅妃偷看了她一眼,覺得如果在現代,她應該就是那種會被網友說是‘時間沉澱的美人’的那種人。

青春不再了,但依舊美的很有味道。

不過,這種美在此時卻是很沒有市場的,大家都喜歡年輕的身體和臉龐...都說亞洲人熱愛‘白幼瘦’,其實在現代社會裏,随着審美越來越多樣,程度是有所減輕的,放在古代才知道大衆對‘白幼瘦’有多偏愛!

就在紅妃觀察陳玉卿時,陳玉卿其實也在觀察撷芳園送來的四個小娘子。一眼掃過去,倒也沒多說什麽,畢竟只是幾個小孩子而已,要說什麽成色,且還說不準呢!此時只不過是心裏留個影子,今後多關照些。

師小憐這時也拿出了前輩樣子,今日她在場,甄金蓮這個‘妹妹’自然不用說話,她便代表撷芳園笑着道:“總得姐姐您多費心...”

一邊說着,送上了一些禮物。

陳玉卿‘嗯’了一聲,說了幾句閑話,然後就領着紅妃幾個小姑娘走了,接下來就不是‘家長’需要在的場合了。

新竹學舍之中,有數個院子,房間更是多不勝數。眼看着人已經齊了,算上紅妃這幾個,總共十五個女童,陳玉卿都領着往主院去。主院那邊有許多屋子,內裏有點兒像紅妃上輩子見過的和式房間——這也不奇怪,所謂的‘和風’,其實很多地方追根溯源都是唐宋遺留,而如今這個‘周朝’,很多風尚都近似宋代。

瓦房大屋內有幽深的走廊,走廊兩邊的房間用格子門(與其說是門,其實更像是牆)分割。這些格子門倒不是推拉的,但和和室裏的障子門一樣都是可以拆卸的...這在五代至宋時都還挺常見的,還衍生出了用‘合頁’固定的版本,這樣就省去了季節變幻時拆牆的麻煩。

陳玉卿帶着十幾個‘小蘿蔔頭’走進了房間中的一個。

這是一個朝內院開了門的房間,還可以看到中間的小庭院。小庭院顯然有專門的人打理,在這初春之時也很好看,絲毫沒有‘尴尬期’的樣子。

仆人在房間裏擺了兩列蒲團(此時桌椅等高家具已經逐漸普及,但依舊處于家具歷史的轉折期,垂足坐與正坐并存,一個家裏有的房間放椅子,有的地方放坐席都很常見),十幾個女童都乖乖尋了個位置坐好。

陳玉卿絲毫不意外這些小娘子已經受過一些教導,表現出聽話有禮的樣子。

陳玉卿在上首位置坐下,掃了一眼這些看似明白自己未來,實則還十分懵懂的女童,輕輕一笑:“天底下貴賤不同、男女有別!男尊女卑之外,女子又被分為了貴、良、賤,身為女樂,我等自然是‘賤流’!”

這是新竹學舍中的善才為學童上的第一課,其實有些學童年紀還小,這些話根本聽不懂。但不妨礙像是傳承一樣,曾經是女樂的善才們分享自己的人生經驗。現在或許還不懂,但這會像一粒種子,在多年後破土而出。

“然而,身為下賤,卻得心比天高!這便是女樂,是我等與一般賤籍女子的不同!”陳玉卿曾經也是紅極一時的官伎,對此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一個女子的價值是由他人決定的,也是由自己決定的。只有将自己當作是‘價值連城’,才真的有可能在未來千金不換!若真的以為自己是用金錢就可以被随意對待的——這樣的官伎其實是更多,而作為過來人,都知道那樣的官伎是成不了氣候的!

“在學舍之中修煉,表面看似修煉的是‘藝’,實則是在修煉一身傲骨!不然,心比天高也只是傲氣——而傲氣何等虛弱,支撐起來的人生只能命比紙薄!”陳玉卿依舊是在笑着,她的目光之中有了一絲渺遠,仿佛是在回憶她遠去的年少時光。

“...若要人貴,非得自貴,只要能夠如此,爾等就能知曉,哪怕是貴籍女子,也遠遠比不上我們!”這話只看表面意思,似乎有些酸,但見到陳玉卿身上那種自信與堅韌就能明白,這絕不是她在說大話。

“貴籍女子擁有什麽?賢妻良母的人生?只屬于自己的丈夫,自己也能夠只屬于一個男子?汰侈優裕的生活?...若是你們能夠順利成為女樂,這些你們也會擁有、不、你們還會擁有貴籍女子也不會有的東西。”

“自由。”

陳玉卿确定這些小學童們還不會理解‘自由’的可貴,甚至不知道自由是什麽。真要說的話,其實很多已經成為官伎多年的女子也沒有理解這一點,但‘自由’又是确确實實可貴的!

那些貴籍女子都能配個有身份的郎君,而且有資格娶貴女的男子總比貴女們多的多,她們有的是挑選餘地,不用對未來富貴閑人的生活有絲毫的懷疑...但也就是如此了,她們就像是被豢養在華麗鳥籠裏的金絲雀,其實根本沒有選擇餘地。

她們受着貴女的教育,從小就在為成為一個賢妻良母做準備,學習的一切東西都是為了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并在之後要乖順、貞潔、明禮、慈愛。至于說婚姻,看似他們選擇餘地極大,其實只是父母和未來的丈夫在自說自話。

這簡直像是一件商品由一方轉到另一方。

“男子以為我們是柔順的,是卑賤的,是毫無自主的,是完全受他們支配的。”說到這裏,陳玉卿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嘴角彎了彎,笑的有些玩味:“但那只是他們在一廂情願罷了。”

“我們比貴女自由,甚至也比大多數男子自由!”

“只要足夠聰明,在官伎的範圍內,你們盡可以按自己想的生活。”

這當然不是欺騙,身為一名學童,只要順利成為一名官伎,她們的生活确實可能如陳玉卿所說——她們名義上是為宮廷和開封府官場進獻表演的女樂,至于來自男子的追求,其實可以不必理會!

之所以會有官伎館對外面的男子開放,最大的原因其實是為了減輕財政負擔,是朝廷‘節儉’的一項德政。同時,也是為官員們提供福利,為女樂們提供‘創收’的機會,年輕的時候多攢些錢,不至于老了窮困潦倒。

即使女樂們再低賤,本質上也是服務于宮廷和官府的人,她們的一切都得擺在臺面上說。很多事在臺面下可以亂來,而一旦放到臺面上,就得遵守規矩!

所以,從一開始,官伎就擁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她們當然不會借着這樣的自主權故意亂來,但用的好了,她們确實能夠擁有這世間女子難得的‘自由’。

一般來說,她們靠着自己的才藝為生,為宮廷和官府提供宴會表演,平時還要去瓦子、酒庫之類的地方展示才藝。至于說男人,她們可以挑選——對于女樂來說,不只是男子在挑選她們,也是她們在挑選男子。

除非是特殊情況,不然不會發生官伎館逼迫官伎的事!

這是官伎館一開始定下的規矩,最初還有人會覺得這樣的規矩過于難為人,會導致官伎館無人問津...但後來的發展推翻了這個想法。這大概就是根植于人性中的東西,人總是更依戀自己付出過巨大代價的。

越難得到的越喜歡。

男多女少的現實,讓這世間男女溫情其實是減少的。即使是能夠一直租妻不斷,甚至迎娶貴女的貴族男子,他們與‘妻子’也更多是在‘繁衍’,而沒有多少感情的成分。所有人都被這男多女少的糟糕世界逼着往前趕,根本沒有餘地去想‘愛情’。

但‘愛情’始終是人類所依戀的,當女樂們的選擇變得前所未有的自由時,那些男子們往往會相信他們可以在她們那裏得到愛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想法正确,也不正确。

這還只是女樂們‘自由’的一個寫照,事實上她們的自由是多方面的。

随着陳玉卿的娓娓道來,紅妃大概也能想象這所謂的‘自由’是怎麽回事。如果忽略自身作為‘商品’的本質,成為官伎的話,生活方式其實和後世的職場女性很像。都是靠能力謀生,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單身沒有關系,交男朋友也自由......

雖然這只是外在的一樣,究其本質算得上是南轅北轍(在場也只有紅妃明白這種南轅北轍),但終究有一樣的‘外在’。

不得不說,陳玉卿給她們上的這一課很有一些道理,即使那只是屬于這個時代的道理,紅妃一眼就可以看穿其中的‘詭辯’。但這些道理中,總有一點說服了現在的紅妃——女樂不用去管外界對于賤籍女子的鄙夷,也不用去管那些對賤籍女子來說一重又一重的枷鎖,她們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又何須理會外界?

紅妃知道自己的心是屬于一個現代女孩的,如果能成為一名女樂,未來的生活也會接近一個現代女孩。

即使這其中多多少少帶着自欺欺人的意味,但這就是她現在最好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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