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蟬蛻(2)
第26章蟬蛻(2)
東京城中澡堂很多,這甚至衍生出了一個專門的行當‘香水行’。
這一方面是時人喜清潔雅致,同時享受沐浴本身的舒适。也是因為現實情況不得不如此——對于普通人家來說,想要洗澡實在是太麻煩了!先不說為沐浴準備的各種器具和清潔用品很難備齊,只說沐浴需要的地方、熱水,這在東京市民也不容易得到。
東京城中寸土寸金,多數人還是租房子住呢!住房極為困難,兩三代人住在狹□□仄的兩間房裏是很常見的。這種情況下,要找到一個燒熱水和洗澡的地方可是不容易。
這種情況下,澡堂就應運而生了。其收費也不貴,如果是洗最普通的大浴池,一個人只需十文錢左右。如果是自家燒水,算上柴薪燃料等消耗,其實也差不多要花這麽多錢,相比之下去澡堂可省心多了。
東京城中哪個坊市都有門口挂着壺的澡堂子,但專門的‘女澡堂’就很少見了,大多只在妓館分布密集的地區開一兩家。而桃花洞一帶因為是東京城最出名、規模也最大的風月街,有‘小平康’之稱,所以也有東京城最多的女澡堂。
這裏的顧客都是官伎或私妓...她們并不缺錢,但以此時的家居條件,在住的地方沐浴還不如在澡堂方便。
‘蘭芳浴堂’算是北桃花洞一所比較大的女浴堂了,這裏提供大浴池、小浴池、桶浴、淋浴,還有女澡堂比較少見的搓澡服務(女搓澡工很難得的)。沐浴時如果有特別要求,還可以要加入各種藥材、香料的‘香湯’,洗完之後整個人都香噴噴的。
內間,這是一方小浴池,岩石砌成的池子,此時氤氲着香噴噴的水霧。這裏的小池子用屏風相互隔開,只有客人有要求時才會撤開。‘嘩啦啦’一聲,原本平靜的浴池水面發出水擊聲,有個少女從浴池裏冒了出來。
這個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紅妃!
她剛剛參加了學舍組織的夏日表演,一身疲憊之後特意來澡堂子洗澡——對于現在的她來說,距離第一次冬至日表演已經過去了四年多,她習慣了新竹學舍的種種,包括時不時的各種考核式表演。
時間就是過的這樣快,在繁忙的學藝生涯中,她從當初一個小女童,成長為了現在的小少女,想想真是眨眼之間。
手劃拉了一下水面,紅妃已經洗的差不多了。從水中起身,擦幹了身子,又渾身擦了甘露水。稍微整理了一下頭發,紅妃就去了浴堂前的茶室。
這也算是如今澡堂子的一個特點了,前面臨街是喝茶吃點心的地方,後面才是洗澡的浴室。對于泡澡泡的骨皮松軟的客人來說,能夠在這個時候喝杯茶,吃點兒點心,也是很惬意了。
紅妃的頭發用巾子擦拭了幾遍後梳通,此時半幹地披在背後。現在是夏天,不管的話也會很快晾幹。紅妃之所以會在澡堂喝茶,等頭發幹也是一個原因。
茶博士見紅妃坐定,便殷勤上前,手上提着大茶壺:“小娘子吃個梅湯如何?”
“不好,博士倒一碗荔枝膏水與我。”紅妃擺擺手,茶博士就換了個提瓶,瓶上貼着一張紅紙,上用墨字寫着‘荔枝膏水’。
澡堂子前面的茶室說是‘茶’室,也确實賣茶,但最主要的飲料不是茶,而是各種‘湯’,此時也叫做飲子,其實就是各種飲料。
此時正在夏日,酸梅湯是消暑佳品,茶室裏每天做的最多、賣的也最多,茶博士開口推薦也是這個。但這時的酸梅湯和紅妃印象中喝過的酸梅湯實在差的太遠,有一股古怪的藥味,她是不太喜歡的。
至于荔枝膏水,其實也沒有放荔枝,而是用烏梅、麝香、生姜、蜂蜜、肉桂加水慢熬,濾去渣滓之後繼續加水慢熬,如此反複,直到得到一種膠狀物——這就可以密封儲存了,等到想喝的時候取一勺來沖水就是。
喝起來有點兒荔枝味兒。
按照東京夏日裏的習慣,荔枝膏水裏是放了碎冰的,喝起來冰冰涼,不一會兒就飲盡了。
剛剛經歷了一場消耗很大的表演,表演前又沒有吃多少東西。又累又餓的紅妃也懶得再去小酒店裏找吃的,索性在澡堂茶室裏要了些吃的——茶室裏除了賣各樣飲子,也是兼賣點心的。
此時的點心是一類總稱,點心裏的‘心’指的其實是‘胃’,‘點心’者,其實就是安撫胃袋的意思。凡是在正餐之外吃的食物,嚴格意義上都可以叫點心。
紅妃是蘭芳浴堂的常客,對這裏的茶室賣什麽點心心中有數,便道:“博士,還有鹌鹑餡兒的馉饳沒有,與我些。還要一碗炖的香濃的湖魚羹,若有素餡兒饅頭也拿兩個來。”
茶博士很周全,兩串烤的香噴噴的鹌鹑餡兒馉饳,一碗湖魚羹,兩個包子,拿一個大托盤盛了,安在桌上。
紅妃吃過,頭發也就差不多幹了。她将頭發結至腦後打了個大辮,然後盤了個纂兒用一根小釵固定。對着浴堂提供的鏡子照照,确定沒有疏漏之後就與浴堂掌櫃道:“富大叔,拜您記賬上了,月底尋我回賬就是。”
說着走出去了。
桃花洞一帶,凡是和官伎、私妓做生意,基本上都是這樣,很少有當面算賬的,一般都是在店裏記賬。等到月底,或者年節時再拿着賬單去收賬。之所以這樣,一方面是生意人互相競争,從有人提出這樣的服務之後,其他人只好跟進。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官伎、私妓的開銷又多又雜,很多時候可能也沒帶那麽多錢。但做生意的可不能讓官伎、私妓們掉了臉面——真說起來,桃花洞的商業如此繁榮,上上下下其實都是在圍繞着幾百個官伎,以及幾百私妓做生意。
而她們又是最講究臉面的,讓她們臉面上過不去,那就很可能永遠失去一個重要客人了!
紅妃雖然還不是官伎,但作為新竹學舍的學童,她和自己的同期們的生活方式早就習慣了如此。
再者...這家‘蘭芳浴堂’還有她的幹股,記賬只是小事——當年師瓊和人合開的浴堂正是這家,紅妃在這裏消費也是照顧自家生意,這家蘭芳浴堂還給她每年貢獻着大約一百貫的收入呢。
賤籍女子可以擁有財産,但她們法理上是無法擁有‘産業’的。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官伎們往往通過官伎館的名義代持一些産業。官伎館不會侵吞這些挂靠在名下的産業,只會收取很小比例的‘挂靠費’,這也算是行內潛規則了。
紅妃的房子,還有這所浴堂的幹股,都是通過這種方式才能歸屬她的。
抱着換下來的衣服包袱,紅妃帶着一頂遮陽的帷帽,走回了撷芳園。此時正是撷芳園每日做開門前準備的時候,紅妃來時正遇到館中閹奴們打掃臨街的樓閣。有人負責清掃門口,并細細撒上息塵的井水;有人負責給歡門撣灰塵;有人在擦洗牆壁、門窗;有人正在換燈籠,紅色的栀子燈表面有些褪色了,新換上的格外鮮豔......
走進樓中,昨晚招待客人之後的東西正在歸位,新來的小閹奴在揩地板。
錢總管在和外賬房說話,紅妃聽了一耳朵,似乎說的是和酒樓結賬的事。
紅妃沒有多想,徑直就往撷芳園後院去了。此時昨晚忙碌到深夜的娘子們也陸陸續續起床,到處都是呼喚娘姨打水梳妝的聲音。還有一些勤奮的年輕女樂,這個時候會做一些功課,隔着院牆也能聽到咿咿呀呀的歌唱聲和樂器演奏聲。
紅妃熟門熟路地往姐姐師小憐的院子裏走去,她現在已經不住在姐姐那裏了,而是按照規矩和其他學童住一個院子(即使是官伎館內部子弟,在十來歲的時候也得搬離母親、姐姐的院子,這是為了杜絕童伎失貞)。
但她平常還是經常回姐姐的院子,一些比較貴重的東西也是放在原來的房間。
紅妃來的時候師小憐剛好在梳妝,巧的是都知柳湘蘭也在,似乎兩人之前在說話。
師小憐見到她就先笑了,輕輕招了招手:“二姐快來替我瞧瞧,用哪枚釵梳好。”
紅妃向柳湘蘭叉手行禮,然後才過去拿起一根珍珠排簪在師小憐發髻上比了比:“大姐,戴這支如何?”
柳湘蘭看着夏日午後的陽光穿過茜紅色的紗窗,小少女從室外走進來,慢慢撩開了帷帽的白紗簾,然後才是揭開帽子——似乎是剛從浴堂回來,渾身上下素的不能再素。頭發烏油油的,只绾了一個纂兒,沒有任何珠飾。耳朵上、脖頸上、手腕上也是光溜溜的,顯露出少女瓷白的皮膚。
衣服是半舊的白色窄袖短衫、揉藍色高腰長裙,無一點兒紋繡。甚至長裙還是僅合圍的普通裙子,用料少,也不見打褶,連最後一點兒奢華繁複都沒有了。
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移不開眼睛。
初初長成的小少女還很稚嫩,但就像是春日花枝上的蓓蕾,已經足夠吸引人了。柳湘蘭見細碎的光斑一兩點落在紅妃臉上,不得不感嘆,好像日光也更鐘愛這未長成的小少女一些,所以在她走過這一小段距離時,才會有驚心動魄之美,連光束中的灰塵也在微微顫動。
明明也只是一個小姑娘而已...卻讓柳湘蘭有了一種撷芳園未來的輝煌就在她身上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