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時在中春,陽和方起。

桐安城處處可見的桃樹杏樹一夜間開了花,嬌嫩的花蕊顫顫巍巍伫立在枝頭,如雪霰紛紛。

一輛華貴馬車馳騁在喧鬧的朱福大街,掠過街東的李記瓠羹店,街西的陳二娘布莊,一路疾行到街尾的蘇家藥鋪,那馬蹄嘚嘚聲方才歇下。

時間已過晌午,街市裏的門面均早早開了門,唯獨這蘇家藥鋪大門緊閉。

一名身着松花綠緞面小襖莫四十歲出頭的婦人從馬車下來,輕輕叩響藥鋪那扇掉了漆的老木門。

陳二娘從藥鋪隔壁的酒肆裏走出,精明的目光在馬車與婦人間來回梭巡。

片刻後,她回去酒肆,從桌上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茶水,道:“這鎮平侯府不愧是京裏的勳貴豪門,随便一輛馬車都是鑲金嵌寶的,好不華貴!真沒想到蘇瑤那丫頭竟然有此造化!”

要說這幾日桐安城最大的談資,莫過于蘇掌櫃的養女搖身一變成了盛京侯府千金的事了。

茶餘飯後間,不知讨論了多少次。

都說蘇瑤如今是麻雀變鳳凰,飛上枝頭做人上人去了!

櫃臺後的姜黎擡起頭,轉眸看向街邊的馬車,眉心微蹙:蘇瑤不是前日便被侯府的人接走了嗎?怎地今日又來了?

正思忖着,旁邊的藥鋪忽然傳來“吱呀”聲。

緊接着,一道低沉清冷的聲音響起:“何事?”

姜黎一聽便知這是誰在說話,忙扔下手上的賬本,跑了出去。

那頭的何嬷嬷看見從藥鋪裏頭出來的少年,整個人怔了下。

她是侯夫人的陪嫁,在侯府呆了将近二十年,見過不知多少鐘靈毓秀之人,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眉眼冷漠的小郎君是她見過的人裏,最為出衆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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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日她來接小姐時,這位小郎君不在,想來他就是小姐嘴裏的那位霍公子了。

何嬷嬷略一思忖,笑着道:“霍公子,我是侯夫人身邊伺候的何嬷嬷,今天特地遵小姐之命過來,給蘇掌櫃送些謝禮,承蒙掌櫃這些年來對我家小姐的照顧。”

“不必。”霍珏冷聲拒絕。

他話音剛落,幾步外的馬車門忽然“咔嚓”一聲被推了開來。

蘇瑤坐在裏頭的軟凳裏,睨着霍珏,居高臨下道:“霍珏,我給你們準備的謝禮夠你們不吃不喝好幾年了。你別不知好歹!”

霍珏只冷冷看了蘇瑤一眼,半句話都懶得敷衍,轉身進屋。

蘇瑤見他依舊是一副不把她放進眼裏的模樣,氣得怒目圓睜,從小到大,她最讨厭的就是霍珏這樣一張嘴臉!

仿佛她是個多上不得臺面的跳梁小醜似的。

她現在可是侯府千金,哪輪得上他瞧不起她!

一個精致古樸的木匣子從馬車裏飛快擲出,“啪”一聲落在霍珏腳邊。

霍珏腳步一頓。

“這裏有銀票珠寶若幹,一并拿去吧,有了這些東西,你明年上京趕考的盤纏就不用愁了。”蘇瑤盯着霍珏,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收下這些財物,我跟你還有蘇掌櫃便無半點關系了。以後你們可別跑到侯府來打秋風!”

蘇瑤這話說得又沖又響亮,帶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何嬷嬷暗道不好。

到底不是夫人跟下養大的,魯莽沖動而不自知,把她先前教的話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也不知道她這侯府大小姐的名聲究竟還要不要了!

何嬷嬷正要開口打圓場,卻見那少年忽然撿起地上的木匣子,緊接着眼前一花,那木匣子閃電似的擦過蘇瑤的鬓發,撞入馬車內壁,“哐”一聲落入軟凳。

“帶上你的東西滾出桐安城,”霍珏的嗓音低沉冷漠,“別再出現在我們眼前。”

蘇瑤面上挂不住。

藥鋪外頭早就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其中一人還是她打小就厭惡的姜黎。

便指着姜黎狠狠道:“看什麽看,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下來!”

姜黎原不想同她吵,可一想到方才她說的那些話,便忍不住道:“蘇瑤,就算你是鎮平侯府的大小姐,你也是蘇老爹含辛茹苦養大的,如今蘇老爹抱恙在床,你又何必把話說得那樣傷人?”

姜黎這話一出,四周看熱鬧的人也忍不住出聲附和。

“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虧得蘇掌櫃對她那麽好,起早貪黑又當爹又當娘地養了她十四年!”

“呸!這鎮平侯府就這樣眼睜睜縱容蘇瑤羞辱恩人,欺壓百姓,估計家風也好不到哪裏去。”

……

一時群情憤慨。

何嬷嬷老臉一紅,自問自己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卻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丢人現眼的。

馬車像陣風似的駛離朱福大街,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姜黎站在藥鋪門外,望着那扇緊緊關着的木門,目露擔憂。

自從去年采藥從山上摔下後,蘇老爹的身體便一日比一日差。前兩日侯府的人尋來時,蘇瑤又說了那樣一番戳心窩的話,把蘇老爹氣得差點沒一命嗚呼。

還有霍珏,被蘇瑤當衆棄之如敝履,再如何堅強,大抵是傷了心的。

侯府的馬車一走,酒肆裏又恢複往常的喧鬧,甚至比往日還要熱鬧些,畢竟方才蘇瑤給朱福大街的鄉親們演了那麽精彩的一出戲,可添了不少談資。

姜黎一進酒肆,便見自家娘親站在櫃臺後,冷冰冰地瞅着自己。

她頭皮一麻,忙笑彎了眉眼,殷勤讨好道:“娘,我來算賬便好,您去歇一會。”

楊蕙娘“哼”了聲,将手上的算盤摔到臺面,睨着姜黎道:“你随我來!”

姜黎知她娘正在氣頭上,只好苦着一張臉,跟着楊蕙娘進了後屋。

朱福大街的店鋪皆是前店後居的格局,姜黎家的酒肆也是如此。店面在前,隔着一道簾子,是後廚,後廚後面是天井,天井再往後便是楊蕙娘母子三人住的屋子了。

楊蕙娘一進花廳,便恨鐵不成鋼地戳了下姜黎的額頭。

“我說沒說過讓你別去招惹蘇瑤?你倒好,當着那麽多人的面給她難堪!娘跟你說過的話你是不是都當耳邊風了?!”

“哪是我招惹她啦,分明是她把氣撒在我身上。”姜黎摸了下額頭,委屈道:“泥人還有三分氣性呢,況且我還不是泥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你不過是因為蘇瑤罵了霍珏,才故意給她難堪!”

知女莫若母。

姜黎倒也不否認,摸摸鼻子道:“我這不是路見不平,出聲相助嘛。诶,娘,您別氣,氣壞身子了可不值當。”

姜黎上前給她娘拍胸口,楊蕙娘睇她一眼:“蘇瑤打小便看你不順眼,不是想着毀了你的臉,就是想着毀你名聲。從前她不過是個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娘自然不懼她,但現在她是貴女,是動動嘴皮子就能讓你萬劫不複的官宦千金。你見着她,能有多遠就躲多遠。莫再像方才一樣逞能!”

“娘,蘇瑤今兒就要回盛京了。您別擔心,桐安城離盛京十萬八千裏遠呢,她就算想報複也報複不着我。”姜黎搖着楊蕙娘的手臂撒嬌,大大的一雙眼睛跟小鹿似的,濕漉漉的看得人心都軟了。

楊蕙娘臉色總算好了些,可下一瞬她不知想到什麽,眉心又擰起來:“還有一點你要記住,霍珏那孩子早晚會離開桐安城。我知道你喜歡他,可是阿黎,他不是你的良配,你切莫做那飛蛾撲火的傻事。”

姜黎:“……”

楊蕙娘同姜黎說完話便回了酒肆。

姜黎乖乖回了廂房,坐在軟塌上做女紅。她今年六月便要及笄了,可女紅差得一塌糊塗。

楊蕙娘怕她日後會被婆家嫌棄,最近總愛将她拘在家裏練針鑿。

姜黎想着楊蕙娘說的話,神思飄忽,指尖瞬時便多了幾個針眼兒。

她吮去手指頭的血珠子,放下繡了一半的帕子,然後拎上一小籠她今晨做好的山藥糕,從天井側門偷偷溜了出去。

霍珏今日沒去書院,這會定是留在了屋裏照顧蘇老爹。

姜黎繞到藥鋪的側門,輕輕敲了下門,問道:“霍珏,你在嗎?”

等了沒一會,門便從裏打開。

身量高大挺拔的少年站在門內,神色寡淡,漆色的眼眸裏是常年化不開的冰冷。

“何事?”

姜黎擡起眼,目光落在霍珏白玉無瑕般的臉,心髒怦怦直跳。

她喜歡霍珏喜歡了好久了。

從前她礙于霍珏童養夫的身份,總是下意識離他遠遠的。

可如今蘇瑤走了,她是不是……可以試着追求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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