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黎愁眉苦臉地回了酒肆。

朱福大街裏喜歡霍珏的小娘子可不少的,蘇瑤一走,誰都想摘下這朵高嶺之花。

唉,說是強敵環伺也不為過。

不說別的,就說姜黎的手帕交。

劉嫣生得清秀可人,又有個秀才爹,識文斷字,知書達理。張莺莺嬌俏活潑,家境殷實,又是獨女,萬貫家財日後都是留給她的。

和她們一比,姜黎也就這張臉能拿得出手。

猶豫了半天,姜黎還是決定将銀子送去給霍珏。

雖說銀子的的确确沒有玉佩和墨錠那般高雅,但霍珏這會缺的正是銀子。大不了就說是借他的,他現在正是囊中羞澀,只說是借,應當會收下吧。

正德書院。

偌大的學堂裏整整齊齊擺着二十張書案,幾個少年正坐在後頭幾張木椅上,壓低嗓音嬉笑着說話。

一個穿着藍色衣裳的少年繪聲繪色道:“方才霍珏被一群小娘子圍住時,差點出不來!我看他臉臭得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這麽誇張?那些小娘子都圍着他作甚?”旁邊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接過話。

“還能作甚?自然是送東西訴衷情呗!”藍衣少年道,“咱們桐安城的小娘子,誰不喜歡霍珏?”

“不過是看中霍珏那張臉罷了,這些小娘子也太膚淺了。”

……

一群人叽叽喳喳個沒完,半是玩笑半是譏諷,姜令聽了半日,越聽心裏越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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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曉得阿黎方才是不是也跑去送東西了。

“怎的?你們這是羨慕妒忌了?一大早嚷嚷個沒停。”姜令放下手裏的書,嘲諷道:“放心,只要你們學問能做得比霍珏哥好,就算長得不堪入目,也會有小娘子看上你們。問題是,你們能嗎?”

那幾人被姜令說得面紅耳赤,正要反唇相譏,眼尾卻瞥見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

衆人齊齊噤聲。

霍珏緩步走進學堂,面色冷漠。

他身量高,比一衆少年都要高出半個頭。身姿十年如一日的挺拔若松竹,明明年歲相仿,可他站在那裏,身上的氣勢就是比旁人要壓人。

方才還在誇誇而談的少年們面面相觑,氣氛一時尴尬。

在書院裏,沒人敢惹霍珏。

方才見霍珏被山長叫走,那幾個少年才敢在他背後偷摸着說幾句。現下正主回來了,哪還敢吱聲。

霍珏也沒看他們,眉眼低垂,面無波瀾,徑直在他的書案前坐下,拿出一本《春秋抄讀》慢慢翻閱。

幾個少年見狀,悄悄松了口氣。

姜令鄙夷地撇撇嘴,扭頭看向霍珏,問道:“霍珏哥,你方才過來書院時,有遇到阿黎嗎?”

霍珏垂下的眼睫一動不動,“沒有。”

姜令舒了口氣。

很好,看來昨日的話還是有點用,他那傻姐姐沒被美色沖昏頭,傻乎乎地跑去招惹霍珏哥。

不多時鼓聲驟響,年逾古稀的先生夾着戒尺書冊,晃着步子慢悠悠走入學堂。

今日的課主講《春秋》,霍珏漫不經心地翻着手上的書。

這本書他六歲那年便能倒背如流,不只《春秋》,本家藏書閣裏的書,他大半都看過,且都爛熟于心。

可那又如何?

那個博聞強識、驚才絕豔的衛二公子早就死了。

如今的霍珏,不過是一具為複仇而活的孤魂野鬼。

霍珏垂下眼簾,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劃過書頁上的一句話——

子不複仇,非子也。

正德書院卯時擊鼓上課,申時下學。

霍珏心裏記挂着蘇世青,正午過後,同山長告了假便離開了書院。

回到朱福大街,雇來照顧蘇世青的婆子曹婆婆剛從蘇世青房間出來,手裏端着的盤子裏放着一個空碗。

曹婆婆見霍珏下了學,忙道:“廚房裏還熱着飯,阿珏你快去吃,蘇大夫已經睡下了。”

霍珏應了聲,擡腳往廚房走。

用過飯後,霍珏在蘇世青門外看了眼才回屋。

他揉了揉頭,在暖炕邊坐下。這幾日他總是頭疼,一日比一日疼。

霍珏慣能忍疼,可此刻的痛楚卻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像是無數把刀子在腦海裏千刀萬剮,橫沖直撞。

霍珏剛想起身,眼前忽然一黑,整個人直直砸入炕裏。

時辰一點一點過去。

日光透過薄薄的砂紙,從陳舊的桌案慢慢游移至牆邊的暖炕。

暖炕上一動不動的少年突然悶哼了聲,緊接着他豁然睜眼,狹長的鳳眸閃過一絲狠戾,周身的氣勢淩厲逼人,與半個時辰前的他仿佛判若兩人。

少年從炕上下來,環視四周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出來!”

冷厲的聲音落下,屋子裏卻愈發靜了。

窗外和煦的風擦着楹窗,帶來輕微的震動聲。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聲響。

霍珏狹長的鳳眸越發淩厲。

數息之前,他分明還在金銮殿裏,被刺客重重包圍。

誰知一眨眼他便出現在了這裏?

這究竟是何妖術?

霍珏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刺客露面,唇角一抿,細細打量起周遭的環境。

一低眼便見暖炕旁邊的桌案上正放着一本《春秋》,他走過去拿起書翻了翻,眉心驟然一縮。

這是他的字跡。

這書亦是他年少時在書院讀書時用的,可當初他淨身入宮前分明将這些書全都一把火燒了。

霍珏放下書,目光忽然一凝,落在了手腕處那洗得發白的青布袖口上。

他是大權在握、獨斷朝綱的掌印督公,這樣的粗布衣裳連給他禦馬的仆從都不會穿。

霍珏再次看向書案上的書,心裏隐隐騰起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他呼吸倏地一窒,“哐”一聲拉開房門,大步邁了出去。

天井的竹簸箕還曬着桔梗、桑白皮等等數十種藥材,空氣裏隐隐浮動着藥香。

霍珏低身摸着這些半幹的藥材,眸色複雜。

這都是麻杏石甘湯和小青龍湯的藥材。

許多年前,當他還住在朱福大街時,他時常煎這兩味藥給蘇伯治病。

霍珏站起身,目光一寸一寸地掠過這裏的一草一木,貼在腿側的手卻止不住顫抖。

手掌緊攥成拳,他抿着唇,呼吸一點一點放慢。

屍山血海裏走過那麽多年,他的心緒早就失去了波瀾,便是泰山崩于前也心如止水。

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樣複雜的情緒,詫異、不可置信以及隐隐的……期盼。

霍珏一時分不清,他是又做夢了,還是真的……回來了?

恰在此時,一道微弱的敲門聲忽然響起,下一瞬,霍珏聽到了在夢裏糾纏了他許多年的聲音。

“霍……霍珏,你在嗎?”

霍珏僵在原地。

大抵是午夜夢回時回憶過太多遍,他對姜黎的一切已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此時門外那道溫軟的嗓音便是他的阿黎。

許是等待的時間比往常久了些,姜黎的聲音再次響起:“霍珏,你在嗎?”

霍珏如夢初醒,疾步走到側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木板快速劃開空氣,輕輕撩起了他的衣擺。

門外,色若海棠的小娘子怯怯地望着他,圓圓的小鹿眼似是潤了一層水霧,潋滟又嬌憨。

霍珏呼吸一頓,心口像是被熱血燙過,赤赤的疼。

他靜靜望着她,深深沉沉的目光跨過了漫長的時光落在她鮮活的臉上。

開口喃了句:“阿黎……”

姜黎總覺得今日的霍珏有些奇怪,可又琢磨不出哪裏奇怪。

臉還是那張臉,眼睛還是那雙眼睛。

但素來寂暗冰冷的眸子卻有些不一樣了,仿佛是夜裏的深海,瞧着平靜,卻暗藏洶湧。

被霍珏一瞬不錯地望着,小娘子很快便抛下紛雜的思緒,紅着臉別開目光,蓬松的額發被風溫柔撩開,露出光潔的額頭。

“我,我來給你送東西的。”姜黎咬了咬舌尖,強行壓住兵荒馬亂的心跳,從腰封裏摸出個繡着竹紋的錢袋。

那是個湖綠色的綢布錢袋,袋子正面那幾株青竹還留着幾個細小的線頭。

這幾株竹子還是姜黎過來之前花了好幾個時辰繡上去的,就為了讓這錢袋看起來文雅些。

可惜她繡活不好,竹子繡得歪歪扭扭的,似竹非竹,似葉非葉,瞧着便有些不倫不類。

姜黎羞赧地低下了眼。

垂下的視線裏很快出現了一只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掌,那手并沒有接過錢袋,反而輕輕捏住了姜黎的一根手指頭。

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着她指尖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這動作委實太過親昵,饒是姜黎心悅霍珏已久,也不免覺得無措又怔然。

她下意識縮了縮手,可霍珏卻不肯松手,明明沒覺得他用多大勁兒,但她的手就是無法動彈半分。

“阿黎的手怎地受傷了?”

姜黎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沒再抽回手,只低聲道:“繡這錢袋時留下的,你知道的,我的女紅一貫做得不好。”

話音一落,眼前的小郎君像是終于注意到了這個錢袋,伸手輕輕一勾,錢袋便落入他掌心。

霍珏緩緩摩挲着那幾株歪歪扭扭的草,低聲道:“怎會不好?這幾株蘭草我瞧着十分別致生動。”

姜黎:“……”

蘭草……

草……

霍珏在此時也終于想起,在他參加鄉試那年,姜黎的的确确給他送過一個錢袋,卻被他無情地拒之門外。

彼時他滿心只想複仇,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了小娘子的心而不自知。

霍珏掩下眼底的晦澀,晃了下手裏的錢袋,道:“這是阿黎攢下的銀子?”

“嗯,是我攢下的。”姜黎怕他不肯收,又添了句:“你放心,這些銀子我很快便能掙回來。城東員外府的陳老夫人特別愛吃我做的糕點,每回給她送糕點,都能得不少賞錢的。”

錢袋裏的銀兩約莫十來兩,陳老夫人的賞錢再豐厚,沒有個兩三年,阿黎根本攢不下這麽多銀子。

霍珏攥緊手上的錢袋,漆黑的瞳眸裏映着姜黎的臉:“阿黎想要我收下這些銀子?”

姜黎輕輕颔首:“你這會需要用錢的地方不少,蘇老爹生着病,蘇瑤又離開了,如今所有的重擔都你身上,你不必同我客氣。”

“蘇瑤?”

霍珏輕輕蹙眉,這名字他已經許久未曾聽說過了。

說來,他之所以科舉無望,就是拜蘇瑤,不,該說是鎮平侯府的大小姐徐書瑤所賜。

若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只能選擇淨身入宮。

若他沒有進宮,阿黎興許就不會死。

姜黎聽見霍珏又念起蘇瑤的名字,心裏莫名一堵,不由得抿了抿嘴,細聲道:“蘇瑤昨日就回去盛京了,她家裏給她定了門親事。你,你就別再牽挂她了。”

霍珏驟然一愣,很快眉心一松,提眉看她。

是了,阿黎一直以為他是蘇瑤的童養夫。在蘇瑤走後,還曾經跑過來同他說:“蘇瑤不要你,我要。”

曾經久遠的回憶頃刻間席卷而來,上一世,他拒絕了她。

可這一世,他再也不會犯從前的錯誤。

霍珏垂下眼靜靜看她,良久,骨感白皙的指輕輕勾住她肩上一绺烏發,柔聲道:“阿黎那日說過的話可還算數?”

姜黎腦袋一懵。

印象中的霍珏從來不會做這樣的舉動,更不會用如此溫柔的語氣同她說話。

這……這真的是她認識的霍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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