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那鳥叫八哥
“如果他有心的話……”老爸的這句話讓天艮的思維近乎停滞了,他無法想象那個白天忙得脫不開身,最近也會早晚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為了女兒,而跟着一起颠簸的林子江會有他心!
天艮呆滞和猶豫的眼神是向老爸發出了最明顯的妥協信號了。
老爸無奈而深深的嘆了口氣,雙手用力揉了揉太陽穴,“出去幫我倒杯酒來吧。”
天艮沒做聲,離開書屋,去客廳裏,拉開了酒櫃。
酒櫃裏老爸喜歡的洋酒瓶子,天艮很熟悉。之前,每次來倒酒都是跟老爸拼到下半夜趕完圖,幫他安眠的。
天艮備好了酒杯,沒再停留,再回到書屋裏,看見老爸揉過的太陽穴上有深深的紅手印子。“你頭疼?”下半句,那就別喝了吧,這種婆婆媽媽的說出來也沒有用,天艮知趣,問了聲,便遞過酒杯自己坐下了。
其實,別說從老爸嘴裏聽什麽別人的故事,就連老爸自己的母校都是天艮從他的工作簡歷裏看到的,從未聽他提起過。
老爸端起酒杯抿了口酒,目光從天艮的臉上移動到了酒和杯子之間的表面張力上。輕輕晃了晃酒杯,并未引起波瀾,有着螞蟻之力的強大的表面張力保護好了這層鏡面平靜。
老爸磨不過天艮近乎乞求的眼神,開始了父子間第一次通宵達旦的對話,不,其實只是他自己回憶的獨白。
“我們是一起入學的,那一年剛剛恢複高考。是的,那一年,我們等了太久了。”
“函工大,是最北最冷,也是我們心裏最酷的一所工科大學。跟林子江,下鄉的時候就在一起了,每次幹完農活,我們都搶着承擔了做飯那份圍着爐炤的活兒。帶去的幾冊書白天放在哪兒都凍成了冰,我們一起把書放在燃盡了的鍋爐灰裏,靠餘熱把書解凍。每晚披星帶月,每早紅日升起,都是我們各自伸出一只凍的哆嗦着的手,一起翻書的日子。”
“不能算幸運,聽着矛盾,我們倆是當年青年點裏,唯一的兩個考試入學生。算了,這些,你這種游手好閑慣了的也聽不懂。”
“進了寝室,一共八個兄弟。每個人都是相見恨晚情同手足。按照年齡,我最大,林子江帶頭喊我‘老大’,他最小,最初是叫了幾天‘老八’的。”
“可那時的林子江,年輕氣盛處處不服小不服輸的個性,很快,‘老八’就被叫成了‘八哥’,實在也是他太讨喜,腦子機靈,平日裏油嘴滑舌的很會說話,被這麽叫着,他自己也時常以此自嘲,背地裏還模仿起幾個老師的老生常談。”
“其實,大學的建築課程,沒有任何物理數學基礎,是很吃力的。當年推薦上大學的兄弟們,逐漸有人開始放棄,或者棄理轉文了。但我們寝室的八個人,沒有掉隊的,八哥,硬是從初中的一次方程式開始,不厭其煩的把其他六個人都給講怕了。以至于前半年,老五老六幾個,看見他,就輪流放哨,一喊‘八哥來了’,大家跟見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可就是他這種死纏爛打,硬是把幾個就認識幾個字便進了大學府的兄弟改造成了建築系的精英。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他是怎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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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建築系幾次考試都是工科前茅,這種成績,自然也吸引了當時大學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孩子。小雪就是其中一個。”
“小雪很漂亮。漂亮到,我們不會說話的幾個人,每天從學數學變成了期待八哥回來講當天的小雪見聞錄。”
“我們那時都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小子,如果小雪不是也傾心于八哥,估計她絕對是個可以讓八人反目成仇把彼此撕成八大快兒的貂禪。可,看到他們倆在一起,我們又都覺得暖洋洋的,滿心的祝福。”
說到這兒,天艮看見老爸的酒杯已經空了,但老爸的臉上還洋溢着回憶裏的惬意。正猶豫着要不要去換杯茶,所謂知己莫過父,小小的眼神都沒逃過去,老爸把酒杯輕輕撞了撞寫字臺,“不用別的了,去把瓶子拿過來吧。”
天艮取過來瓶子,頓了下,又給自己拿了個杯子。
果然,林子江跟老爸在學生時代,跟自己和林寬的感覺很像,天艮心裏默默比較起來。
回去坐下,幫老爸倒好了酒,看老爸沒說話,往另一個杯子裏也倒了些,“你去加塊冰吧。”看樣子,今天的老爸沒有暴脾氣了。天艮再走回來,看見老爸自己拿起酒瓶往空杯子裏又重新添了酒。
盡管知道老爸是個好酒的,但這43度的高酒精,這麽下去……天艮有些木然。
老爸伸過來杯子,碰了下放在天艮前面的酒杯,又繼續聊了下去。
“很快,要畢業了。那是我們最難受的時候。記得寝室老二說過,如果能讓上帝賦予他魔法,他只想讓我們一寝八個人永遠同吃同睡。傻吧,小雪怎麽會同意呢。”天艮注意到了老爸提到小雪這個名字時,眼神在飄逸游離。
“當時,整個建築系,可以有一個留校名額。留在大學,那是那個年代不敢奢望的殊榮。可導師把這個名額推給我,告訴我先不能說的時候,我深深猶豫了,猶豫的吃不下睡不香。我,我們都已經習慣了跟八哥分享所有的日子了。”
“其實,至今我也未曾後悔過,看過林子江怎麽把一個個不及初中水平的人指引成建築高材生,又能如此低調從不炫耀,我覺得他更适合留校,便主動放棄了,并跟導師推薦了他。之後,他順理成章的留校了。大家後來知道了也并不詫異。”
“離開學校的時候,他送我了一個鳥籠,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比精致的鳥籠更廣闊。累了就看看籠子裏的鳥,叫它‘八哥’。我一直收着這個鳥籠,畢竟讓他費心了。”
“其實,畢業那天,他是和小雪一起來送的我。我從心裏祝福他們。由衷的……但不自覺的加了句,讓他好好照顧小雪,照顧好她一輩子。”
“第二年,他們婚禮的時候,同寝老二告訴我,我喝多了,還是八哥把我送回來的。我自己不記得了。那是唯一一次喝多了。”天艮看見老爸放低了視線,轉過去了頭。
“之後,聽說他們很幸福,我就再沒去找過他們,正好一直去南方出差了。直到有一天,聽說小雪生了個女孩兒,本想着寝室幾個兄弟一起去看看,還沒等到孩子滿月,就聽到了小雪自殺的消息。我跑過去質問林子江的時候,已經沒有我認識的八哥了,那是我不認識的眼神。我們徹徹底底的打了一架,彼此之後都分別住進了醫院。之後,就沒有之後了,就是你知道的,我們再也沒有見面了。”
“但,出院不久,我便聽說,他娶了中崗區公安局長的女兒。續娶之神速讓我駭然,不管對方是誰的女兒,我都不想再跟那個人有瓜葛了。”
“還是計劃生育政策的高峰,林子江這些舉動,很難留在高校再有威望,他辭職了。下海之後,還找了寝室的老五老六,至今幾個人都在一處吧。林達從幼苗起步,想想便知道,自然經歷了不少風雨,在這其中,八卦的人也少不了,比起林達集團,林總很快成了渤廣的風雲人物。林總,你覺得就是你嘴裏那個陪着你們幾個高中生東奔西走的林叔,林子江嗎?”
“三更半夜的把這些陳年舊事兒拿出來,不是想給你講故事的,聽完了,離他遠點兒。你是我的兒子,沒什麽可說的了。”說到最後,又恢複了那個平日裏對着天艮說一不二沒道理可講的老爸。
“爸,可是。林叔他,”天艮想替林子江辯解一句,被老爸毫不留情的打斷了。
“他什麽時候成了你林叔了。可是,什麽?可是之前,你去問問他,家長會無辜身亡的人是誰。一條人命在他那裏就可以輕描淡寫的沒了嗎?”老爸朝着臺面重重摔了下酒杯,語調明顯升高了。
天艮不想惹惱老爸帶着酒精的脾氣,軟下口氣來,“爸,你先睡吧。我知道了。”
其實天艮也說不清到底算知道什麽了,就像聽完了一節古文課的學生,聽完了,總得說一句的話,就是“知道了”這三個字最好應付。
天艮又幫老爸倒了杯水喝下,看老爸回房,收拾好了桌子,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非但沒有絲毫睡意,反而更清醒了。
家長會的事兒,怎麽會忘記,只是有些要問林子江的話,不能問的如此露骨罷了。
天艮陪着老爸也沾了些酒精,即使閉不上眼睛,這會兒也有些頭暈目眩。
看着對面牆上,仿制的梵高《五朵向日葵》,在幽暗的燈光下,藍色的背景不僅讓人空添幾分凄涼。
天艮初中跟老爸去日本旅游時,看到的第一個梵高作品就是這幅已毀了原身的向日葵。
瓶子裏靜靜插着三朵,另外兩朵,一朵枯萎掉了。一朵還是葵蕾。
鳥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