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徹頭徹尾的僞君子
俗話說,事不過三。楚雲想着,竟松了口氣,好在才見過兩次。
轉念又想,其實早知道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無論見幾次,都一樣的。
月色一只腳都要踏出門,見她毫無顧忌地站在窗邊吹風,又折回來将支起的窗戶放下。面色有些嚴肅:“公主,您病才剛好,不能吹風。”
楚雲自知理虧,吐了吐舌頭,推着月色出去:“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只是想看看紫緣花謝了沒有。你快去熱粥吧,我快餓死了。”
月色嘆了口氣,又回頭再三叮囑,不許她吹風,這才出了正殿的門去。
楚雲看着她背影松了口氣,一轉身,發覺她忘了處理那件衣裳。鬼使神差地,楚雲伸手拿起那件衣裳輕嗅了嗅,原本的香味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池子裏的水的微微的腥味。
再怎麽嗅,也嗅不到那種香味存在過的痕跡。
楚雲放下衣裳,猶豫了片刻,取了個銅盆來。一旁的漆紗燈才燒到一半,她把燈罩拿下,将燈拿出來,點燃了,又去點那件衣裳。
火星子從衣角往上爬,火舌很快吞沒整個下擺。燒得很慢,楚雲把燈放在手邊,蹲下|身來,胳膊肘抱着自己膝蓋,像欣賞一樣,看着那火一點點将衣裳全部吞沒。
燃燒衣料的味道不好聞,充斥着室內,月色熱了粥回來,還以為裏頭走水,吓得半死,急匆匆跑進來,把漆盤放在桌上。結果繞過珠簾,只看見楚雲坐在冰冷的地磚上,目不轉睛盯着面前的銅盆。銅盆裏還有些黑色的灰燼,味道很難聞。
不是走水,月色松了口氣,又埋怨道:“公主,奴婢真不知道說你什麽好。要燒便去小廚房燒,何必在這屋裏燒,弄得一屋子難聞的味兒。”
這下不開窗都不行了。月色念叨着,行至窗邊,開窗透風。
冷風一下子灌進來,也送來清新空氣。月色回頭,見楚雲還坐在地上,又碎碎念起來:“公主,地上冷,您身子剛好,不可以坐地上。”
她伸手将人扶起來,架去桌邊,按在實木方凳上,而後伸手去端粥。清瀾殿有的東西不多,該有的分例總是被克扣,也只能做個白米粥了。勉強從小廚房裏扒拉出兩根青菜,也一并煮了。
楚雲捧着碗,擡頭甜甜地笑:“謝謝月色。”
月色名義上是她的侍女,可實際上,和她的家人差不多,月色比她大一歲,就像姐姐一樣。雖說她平常念叨很多,可楚雲記着她的好。
月色輕哼了聲,“公主快些喝吧,冷風進來一吹,不用多久這粥就涼掉了。”
楚雲嗯了聲,右手拿着那瓷勺,攪動着碗裏的白粥,舀起一勺送到嘴邊。放了糖,不多不少,甜度剛好。她本就餓了,一小口一小口地,竟也很快喝了個見底。
月色見狀很是高興,收了碗筷下去,又囑咐她好生休息。
楚雲全應下,回床上躺下。清瀾殿雖小,但人也不不多,又因偏僻,有種別樣的清淨。
春日裏,鳥雀兒叽叽喳喳地叫着,楚雲聽着,心裏歡喜。
這一年的春天似乎與旁的沒什麽不同,楚雲打了個哈欠,懶散地想。
她躺了會兒,月色端了藥碗進來,監督楚雲喝藥。楚雲最怕藥苦,雖然日子過得已經很苦,可還是有些嬌貴脾氣,譬如說,不愛吃苦藥,不愛吃魚,不愛吃冷飯……
楚雲瞥了眼那黑漆漆的藥,面露難色,意圖撒嬌:“月色……”
月色義正辭嚴,不容拒絕,将藥碗推到她面前,十分嚴格:“公主,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您知道的,不喝藥的話,生病是好不了的。”
藥碗旁邊還用紙包墊着兩顆蜜棗,楚雲苦着臉,不情不願地捧起藥碗,一口飲盡,小臉迅速皺成一團,當即将兩顆蜜棗囫囵塞進嘴巴。
甜味中和苦味,可還是難消眉眼的皺巴,苦哈哈地又去找水喝。
月色看着幹淨的碗底,很是滿意:“過不了兩日,公主這病一定會好的。”
楚雲含了口水,吐出盆裏,撇嘴更甚。
過了兩日,她的病的确好了,宮裏也發生了新的事。
林貴妃愛好芍藥,陛下每年都要送好些芍藥去林貴妃的栖梧宮。聽聞昨日,栖梧宮裏竟出了一朵并蒂花,林貴妃高興不已,竟大賞六宮。
這賞賜竟也破天荒地落到了清瀾殿來。
那送賞賜的小太監姿态還有些高傲,提醒愣着的楚雲謝恩。
楚雲回神謝恩,送走了那小太監後,與月色對着那堆東西戳戳碰碰,還覺有些不真實。
她托着下巴,用手指撥弄那盤子裏的首飾,比起她所擁有的,已經算很貴重。除去這些首飾,還有些糕點與布匹,簡直大手筆。
林貴妃有陛下撐腰,自然不可能全拿自己的東西賞賜旁人。楚雲撇了撇嘴,卻在想:“倘若将這些東西都換成銀錢便好了。”
可皇宮裏的東西都登記在冊,不能随意拿去買賣。
月色有些詫異地看了眼楚雲,還以為她是覺得月例不夠用,的确也有些不夠用,旁的公主都有母妃貼補,而母妃又有娘家支持,因此總是不愁這些的。可五公主不同,就一個人,自然是處處艱難。
其實楚雲只是有些癡心妄想,倘若有日能出了宮去,逍遙自在地過活,那該有多好。宮外的生活總是少不得銀錢的,她其實還攢着一些……
月色嘆了聲,“奴婢将東西收起來。”
“哦。”楚雲伸手拿過一塊糕點,味道甘甜而不膩,入口即化,甚是好吃。
各宮其實按位分都有自己的小廚房,楚雲身為公主,按理說也有自己的,只是……
到底不受寵,因此大多時候都是月色負責做。月色手雖巧,但比起那些專業的人來說,還是差了一截。
因此楚雲極愛吃旁人宮裏做的糕點,尤其是貴妃宮裏的。貴妃呢,比三公主溫柔許多,逢年過節也會往各宮送些糕點。
楚雲嘴裏塞着糕點,又與月色閑聊:“這糕點真好吃,若能再多些就好了。”
月色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眼人。
這小小心願倒是很快得到滿足,因為過了些日子,正是三公主十七歲壽辰。陛下特意辦了場晚宴,光邀了京中适齡的郎君。那位聞六元自然也在其中。
十七歲已經不小,這架勢便是為她挑夫婿的意思。
楚雲直到入了席,才忽然反應過來,不對呀,不是都說父皇有意賜婚三公主與那位狀元郎麽?三公主若是都瞧上了,怎麽還要邀這其他人來?
她瞥了眼席上的人,默默低頭,還是決定先吃東西。席還未開始,因而只有果盤與糕點上來,楚雲偷摸拿了一塊糕點塞進嘴裏,餘光打量有沒有人注意她。
宴席還未開始時,一般是不會有人吃糕點的,可她的座位偏僻,并不起眼。
原以為無人在意的,可一擡頭,竟又對上了那雙熟悉的長眸。
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
他的名字,聞盛?是嗎?楚雲低下頭,沒敢嚼,咬了一口的糕點被藏進袖中,粉末灑下來。
似乎又很狼狽。楚雲用手指拂去掉落在下裙上的碎屑,注意到頭頂那道視線還在。
他應當是全瞧見了吧?所以也知道了,她不是哪宮的宮女,而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五公主,卻過得這樣寒酸,又沒禮貌,第一次見面便闖進了一個陌生男子的馬車中。
楚雲思緒有些紛亂,不知覺中用了些力氣,袖中的糕點不堪重負,碎成粉末,全掉落在她下裙上。
還好沒人注意她,不,也不是沒人……
這人怎麽還在看她?
一面拂去碎屑,一面後知後覺地想,他怎麽也被排到了這樣偏僻的角落裏來了?他不是應當春風得意麽?
新科狀元,侯府公子,又即将成為皇帝的乘龍快婿……
楚雲停了動作,終于,那人的視線收了回去。她默默地松了口氣,忽然六公主開了口:“聞大人,委屈你坐在此處了。”
六公主比楚雲年紀小幾個月,向來與三公主不合。六公主的母妃是賢妃娘娘,賢妃母家是大将軍,自然不畏懼三公主與林貴妃。
楚雲微直了直腰,忽然很想聽一聽其中的!曲折。
聽六公主的稱呼,楚雲才知道,聞盛已經入職翰林院。
六公主楚夢彤道:“不過是拒絕了她的婚事,三姐姐便如此小氣,将聞大人發配到此處來,實在沒肚量。”她語氣分明是快意得很。
聞盛起身,恭敬行了君臣之禮,道:“微臣參見六公主。多謝六公主關懷,微臣并不介懷。”
楚夢彤笑着看了眼今日的主角,笑道:“大人做得很對,誰能瞧上她那副跋扈樣子。”她特意過來,只是為了表達對聞盛的欣賞,因為聞盛竟拒絕了陛下的賜婚之意。
當日陛下話裏話外都在暗示,倘若他娶了自己最心愛的女兒,從此仕途便會一帆風順。可即便如此,那位年輕的狀元郎,還是恭敬地說:“陛下,微臣暫時不願考慮成家之事,還望陛下三思。”
聽到這裏,楚雲愣住。沒想到這人竟是如此剛正不阿,面對誘惑竟是不為所動。
她又想起那日他說的話,逆來順受可不是好習慣。聯系起來,便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
配上他這副皮囊,大抵陛下也如此以為。
畢竟是社稷之才,陛下也沒為難什麽。可三公主心裏過不去,她原也是不願意嫁給書呆子的,可那日一見,覺得這人氣度不凡,與那些尋常書呆子不同,便又願意了。
哪知道這人還不願意了,不願意便不願意,她還不信,找不到一個比他更好的。排位置的時候,楚丹授意,将人排到了這犄角旮旯裏,與那位晦氣的五妹妹作伴好了。
楚雲搞清楚來龍去脈,很輕地嘆了聲,擡頭,又對上聞盛的眼睛。
她極快地低頭,腦中飛快地閃過這幾次見面的場景。
他拒絕了楚丹。楚雲心裏竟對他有些好感。
原來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攀附權貴,看重權勢。
楚雲那時這樣想他,後來才知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聞盛總是給人以正人君子的印象,讓天下人都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騙過了所有人,自然也騙過了楚雲。
其實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愛極權勢,不擇手段。
但在此刻,楚雲只是很輕地開口:“你的衣裳,我真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