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求而不得(七)

最近,清水櫻總是覺得很困。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以往對生孩子沒什麽興趣的五條悟這幾天突然變得積極了起來,一有時間就纏着她。連續幾天都睡得很晚,她只能用白天來補覺,清水櫻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個作息太陰間了,只怕寶寶還沒來,她先撐不住了。

好在咒術界給五條悟派遣了任務,他需要出差兩天。

所以清水櫻再見到夏油傑,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

上次的求來的是末吉簽,她覺得簽文的意思不太妙,不安地想要更好一點的簽,于是抽空再去了趟淺草寺。

夏油傑聽說了她的來意,有一瞬的驚訝,然後便輕聲笑了起來:“如果這一次抽到的簽還是不滿意呢?”

調侃之意溢于言表。

清水櫻理直氣壯:“那我就一直抽到滿意的為止鴨。”

她一連抽了十次,每次搖出來的簽是【大兇】,清水櫻差點汪得一聲哭出來:“果然太貪心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嗚嗚嗚……”

夏油傑微笑着把自己手中的【大吉】換給她:“這樣會不會心情好點?”

她沒有接他遞來的簽,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夏先生,上次收了你送的鈴铛已經很不好意思啦,怎麽還能收你的簽呢?”

“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能讓你高興就算實現它們最大的價值了。”他淡淡地說,語調中帶着一股涼薄之意,他的視線落在她的手腕上,“……今天沒有戴嗎?櫻花鈴铛。”

說起這個,清水櫻心情更低落了。

那天……雖然說過那樣的話後,五條悟很快就道歉哄她了。

但是她心裏卻像是留下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雲。

【是你誤會了哦,我從來就不喜歡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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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句話時冷淡又複雜的表情不是假的。

可是,他怎麽會不喜歡小狐貍呢?

他怎麽可能不喜歡小狐貍呢?

那是他們從小到大最美好的回憶啊。

清水櫻一向簡單,掩蓋不住內心的情緒,所思所想直接挂在臉上。

看出她的失落,眼前的男人微微偏了偏頭,關切道:“怎麽了?是……發生什麽了嗎?”

“……沒什麽。”人際交往,切忌交淺言深,雖然知道對方的詢問是好意,她仍然沒有打算事□□無巨細地告訴他,只是一筆帶過,“我把櫻花鈴铛帶回去了,可是我丈夫好像不太喜歡。”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笑容有些勉強。

【不過……夏先生送的櫻花鈴铛上的小狐貍,真的和傑以前畫給我的那只挺像的,都是黑毛紫眸,和傑的發色眸色一模一——】

清水櫻怔住了。

……等等。

為什麽她會下意識地認定小狐貍和傑的發色眸色一樣?

畫冊上和鈴铛上的小狐貍都是黑毛紫眸,可是傑——她的丈夫——明明是白發藍眸啊。

不要說一模一樣了,根本就是毫不相關。

就連夏先生和小狐貍的相似度都比傑要高。

清水櫻突然擡起頭,她仔細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黑發紫眸,眯眼笑起來的樣子狡黠得像是一只狐貍。

她睜大了眼,愣在了原地,就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那晚做的那個關于小奶貓和小狐貍的夢境突然被她從記憶的角落裏翻找了出來。

在夢裏,小狐貍最後變成了夏先生的模樣。

她覺得自己好像潛意識裏明白了什麽,過往記憶裏那些不合理,被她下意識忽略掉的地方就快要呼之欲出了。

可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不敢再深想了,她隐約覺得被她忽視掉的部分不是現在的她能接受的,如果真的想起來了,一切就不能回頭了。

“我、我要回去了……”清水櫻慌張地轉過身,剛想離開,卻被男人一把拉住手腕。

看見她透着驚慌的眼眸,長發青年沉默了一會兒,往她手裏塞了個東西。

那是一張寫着地址的紙條,和一把有些年歲的鑰匙。

“想知道一切,就去紙上寫的地方。”

“如果你最終決定不去……”他笑了笑,笑容中有着她看不明白的複雜意味,“不去也很好。”

【我會就此消失,永遠不會再來打擾你的生活。】

二零一八年的春末。

距離夏油傑叛逃過去的第十年。

今年的櫻花開得太早,受到反春寒潮的影響,東京都內的櫻花都已經呈現出頹勢,大概再過三四天,就會徹底凋零。

清水櫻按照紙條上的地址來到了那個已經很老舊的房子前,街道兩旁的鴿子樹新發了綠枝,不難想象盛夏時亭亭如蓋的模樣。

房子前的庭院積滿了落葉,是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的跡象。

“櫻醬!”不遠處有個帶着小孩的女人看見她,立刻高興地沖她揮了揮手,“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由美呀,我們小時候經常一起玩的!可是自從你和夏油君搬走以後,就好久沒見過了呢,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也不知道你們過得怎麽樣……仔細算算,已經十年了吧?櫻醬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

清水櫻垂下眼簾,看着女人身邊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的小姑娘,她笑了笑:“這是你的女兒嗎?”

“對啊。”女人彎腰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叫阿姨。”

小姑娘面對生人有點害羞,對着手指小小聲說:“……阿姨好。”

清水櫻彎下腰,給了個糖果給她:“你好呀,小朋友。”

“時間過得好快啊。”女人感嘆道,“一轉眼我們都是要被叫‘阿姨’的年紀了。”

“是啊。”清水櫻輕聲說,“畢竟……已經十年了。”

她把鑰匙插入鎖孔之中,輕輕轉動,耳旁仿佛清晰地響起了齒輪咬合的聲音。

時間在一瞬間,飛速回流,倒轉,褪色。

像是坐上了一架永不回頭的時光機。

五條悟回到家是黃昏時分。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夕陽的餘輝打在米黃色的窗簾上,樹枝的影子映在上面,搖曳生姿,房間內沒有開燈,處于日與夜的分界線,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

不期然的,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晚上。

她在被雷電撕裂的夜空下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了他。

——那是他們的開始。

其實今天的場景和當時一點也不像,但他就是有種預感。

那種……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預感。

清水櫻坐在沙發上,她好像已經等了他很久,好像在等他的過程中已經想了很多,好像一切都已經在她心中塵埃落定了一樣,所以此刻的她雖然有些疲憊,但仍然是娴靜溫柔的。

她擡頭微微笑着望向他:“悟,你回來啦。”

這是這十年來,她第一次叫他“悟”。

這十年間,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她用溫柔軟糯地嗓音叫他的場景,不是作為傑虛假的影子,而是“五條悟”本身。

可是為什麽,當這個場景真正發生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并不覺得欣喜?

可能是因為他也知道的吧。

當她想起一切的時候,就需要作出抉擇了。

而他從來不願意去想她抉擇的結果。

五條悟像是座雕塑一樣伫立在原地。

他說:“你見過傑了。”

用的是陳述句。

“嗯。”清水櫻點點頭,平靜地說,“我見過傑了,去看了夏油阿姨和夏油叔叔,我什麽都想起來了。”

“那個櫻花鈴铛也是傑給你的。”

“是。”

“你這幾天出去見的人也是他。”

“對。”

“所以呢?”他說,“你在家等我是想和我說什麽?”

她張了張嘴,像是用盡了力氣也很難說出接下來的話,最終出口的只有一個短到極點的詞——

“……對不起。”

五條悟唇角緊抿,冰冷得沒有一絲上揚的弧度:“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

清水櫻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

“……悟,謝謝你。”她沉默許久,她慢慢地說,“我現在回想起來,這十年就像是一場夢。謝謝你照顧我,才讓原本應該很不幸的我,十年裏的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幸福。但是……但是,夢就是夢,再美終究也是要醒的。”

“你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他沒有戴眼罩,額前的碎發垂下來,直接遮住了蒼藍色的眼眸。

“現在不說……最後也還是要說的。比起發短信或者打電話,我覺得當面說,會更有誠意。”

“誠……意?”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緩緩搖了搖頭,“不用鋪墊這些廢話。你說這些,是不是想離開我?”

清水櫻沒有說話,她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只是這一眼,他心如明鏡。

胸口處血氣翻湧,五條悟幾乎嘗到了喉嚨處的血腥氣,再怎麽回避也不得不直面這個現實了——她選擇離開他,即使救了她的人是他,即使陪了她十年的人是他,即使一直照顧她的人是他——在恢複記憶後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他!

意識到這個事實,他幾乎要瘋了:“離開我你要去哪兒?你是不是還是打算回到傑身邊?!即使他這樣對你你還是決定和他在一起?你還愛他?!”

清水櫻沒有回答他。

其實早在之前,當她在夏油家回想起一切的時候,她就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已經過去十年了,漫長的時間足以淡化愛恨,只要她願意,她分明可以一直維持這種幸福的生活,可以一直生活在幸福的泡影中。

她真的要為了夏油傑,去傷害陪伴了她十年的五條悟嗎?

她不知道。

——直到她在角落裏找到夏油媽媽偶然被家庭錄像帶錄下來的臨終遺言。

其實清水櫻一直都知道,相比自己,夏油媽媽肯定是更偏愛夏油傑的——這當然不是什麽錯誤,更偏愛自己的親生孩子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可以過多苛責的。夏油媽媽能收養她,給她一個家,她已經很感激了。

她原本以為臨終前夏油媽媽留下的最後的話,應該是對兒子的愛或恨的表達,又或者是對于他殺害自己的不解和悲憤。但她沒想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夏油媽媽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對夏油傑重複的只有一句話——

她在求夏油傑不要去傷害櫻。

她知道夏油傑在弑親後,大概率下一個要殺掉的目标就是清水櫻。

所以才會在生命的最後,留下這麽絕望的語句。

真是奇怪,這個普通的女人既不是術師,也沒有什麽特殊的能力,她甚至不是清水櫻有着血緣關系的親人,可是她生命的終點卻沒有留一句話給自己的兒子,而是在反複地,絕望地懇求他不要傷害自己的女兒。

是啊,她确實是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的吧。

清水櫻想。

夏油夫婦大概是打算把整個婚禮過程拍下來,而籌備時又太過忙碌,所以忘記了關攝影機,以至于給了清水櫻一個機會,能讓她跨越十年的光陰,瞥見十年前她所不知道的事。

也是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選擇。

她永遠,永遠也沒辦法和夏油傑在一起。

但她也永遠,永遠不可能和五條悟在一起了。

夏油傑需要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他做了這麽多錯事,是非要下地獄不可了。

她會親自送他去地獄,然後下去陪他。

可是這些沒必要讓五條悟知道。

何必要讓他知道她寧願和夏油傑一起死,也不願意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呢?

即使不是出于自身的願望,她本身對他的傷害也已經夠多的了。

“對不起。”她只能這樣說,“我知道說對不起也太清淺了,但是都要分開了,我是真的希望以後的日子你每天都能過得快樂。”

五條悟冷冷地望着她:“我不會祝你幸福的。”

清水櫻笑了笑,心平氣和地說:“沒關系,你不願意祝福我也沒關系。無論如何,我始終是希望你能過得幸福,快樂的。至于虧欠你的……我會想辦法彌補的。”

什麽叫虧欠你的?

什麽叫想辦法彌補?

十年的感情和陪伴,最後她得出的結果就是“虧欠”和“彌補”?

真是理性的解決方案啊,像是計算機裏寫好的程序一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償還完以後就不必再和他有任何牽扯,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表明着他這十年就是一個笑話。

太諷刺了。

他眼睫輕顫,像是落于枝頭上的雪,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可是他沒有讓它碎掉,反而掀起眼簾,幾乎帶了股狠勁,他冷笑着反問:“彌補?你打算怎麽彌補?”

“你說了算。”清水櫻說,“只要是我能力範圍之內的,我能做到的,什麽都可以。”

“如果我要你毀掉你媽媽唯一留給你東西,毀掉那只毛絨小羊呢?”

“可以。”

“還有那本畫冊,也不能留下。”

“可以。”

他知道她有多珍視這兩樣東西,那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她陷入黑暗時的精神支柱,可是對于他要毀滅這兩樣東西的要求,她答應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為了和他劃清界限,她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他有一瞬間的心灰意冷。

就像是整個人都浸在了冰窖之中,心冷到連呼出來的氣都能瞬間凝成冰霜,又像是烈火焚心,一定要把心髒裏的每一滴血液都燒幹才肯罷休。

扭曲又瘋狂的念頭在心髒發酵,流入血液中瘋狂沖撞肆虐,他突然覺得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他其實根本沒必要好言好語地和她商量——何必要在意她的感受?何必在意她在說什麽想什麽,何必在意她真正的願望是什麽?他是五條悟,是最強的咒術師,是五條家的家主!只要他願意,毀掉整個咒術界都是輕輕松松的事!她說什麽重要嗎?她的感受重要嗎?她的選擇重要嗎?他大可以直接強行留下她,把她關起來,鎖起來,囚/禁起來,剝奪她的自由,讓她懷上他的孩子,再生幾個他們的寶寶,讓她的世界裏從今往後只有他的存在,她眼裏能看到的只有他,除了愛他依賴他她別無選擇——

他明明可以這樣做不是嗎?

……他明明可以這樣做。

瘋狂的想法像毒蛇一樣蟄伏在心髒的角落裏蠢蠢欲動,只需要一個契機就能徹底爆發出來,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他摟着她的腰,臉上挂着蒼白的微笑,他親昵地摸了摸她的臉:“如果我說,我要的補償是你必須給我生個孩子,才願意放你走呢?”

清水櫻沉默了幾秒,那雙清澈的眼眸就這樣靜靜地望着他的眼睛:“可以。”

她答應了。

她已經答應了。

所以可以實施的吧?所以不必猶豫了吧?就算真的按照他腦海裏的想法走到無法挽回的那一步,她也不能怪他,對吧?

他低下頭,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壓在枕頭旁,另一只手撩開她大腿處的裙擺,他咬着她的嘴唇摩挲:“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能答應我的要求到這種地步?”

清水櫻沒有看他,她望着天花板,輕聲說:“是我對不起你,這麽多年,我很感激你。”

他僵住了,徹徹底底僵在了原地,像是遠古荒原上火山爆發時凝成的雕塑,要孤獨到天荒地老。

五條悟低頭笑了,又像是痛苦到了極點,以至于能嘗到唇齒間翻湧的血腥氣:“……所以你只是想報答我?”

她沒有否認。

他不說話,把她剛才被他脫下的貼身衣物和裙子重新一件一件給她套上,他臉上的微笑太蒼白脆弱,如同被人刻意畫上去的面具:“你走吧。”

“……悟?”

“剛才我提的要求都不算數,你走吧。”他嗓音很低,像是被砂礫磨砺過般沙啞,透出一股心灰意冷到極點的死氣,“我只有一個要求,從今往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看見你,無論你過得好不好。”

清水櫻在原地站了很久,她像是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麽都沒想,然後她靜靜地笑了:“好。”

她答應他唯一的要求了。

她走的時候安安靜靜的,連行李都沒帶,走得悄無聲息。

五條悟在房間裏坐了很久,他其實什麽都沒想,沒有刻意去想她,也沒有刻意地開始忘記她,只是房間裏處處都是她曾經生活過的痕跡,像空氣一樣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了他。

他一直在房間裏坐到夜幕降臨,直到天邊都挂滿星星的時候,才終于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他有些身形不穩地撐着地站起來,擡頭就看見了窗外流動的燈火,他突然想起清水櫻這麽柔弱,這麽容易被欺負,現在壞人太多,這麽晚了她一個人走在外面會很危險,如果遇到壞人了她該怎麽辦,如果受委屈了她該怎麽辦,她好像還沒帶手機,肯定會害怕得掉眼淚……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五條悟發現自己已經出來了,他正站在路燈下,周圍空無一人,就連昏黃的路燈也寂靜,寂靜到寂寥。

沒有清水櫻的蹤跡。

他這時才恍然,清水櫻恢複了記憶,也沒有精神崩潰,那麽大概率,她的咒力也恢複了。

他輕輕笑了笑。

對了,她以前就是特級術師,原本就不需要他的保護。

她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了。

兩周後,夏油傑死亡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咒術界。

和這個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清水櫻的死訊。

人死如燈滅,外界的紛紛擾擾都不重要了,流言蜚語也都不重要了,愛和恨全都化為塵土,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二零一八年夏末,她死在另一個男人懷裏。

他們至死沒有再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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