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進府
秦老夫人下首坐着位三十五六歲的婦人,穿玫瑰紅百蝶穿花褙子,梳堕馬髻,發間插對赤金鳳釵,鳳口銜着粒龍眼大的紅寶石,打扮雍容華貴。
只是面色蒼白,被鳳釵襯着,更顯憔悴。
是楊妧以前在花會見過好幾次,然卻從未有過交談的張夫人。
前世張夫人便有些不足之症,這世好像還是孱弱。
“姨母……”趙氏喚一聲,聲音突然哽咽起來,“收到姨母的信,母親大哭了好幾場,一再囑咐給姨母磕頭。”
左右張望着,作勢要往地下跪。
秦老夫人忙攔阻,“使不得”,話音剛落,張夫人已欠身扶住趙氏,将她讓到左邊椅子上,“表嫂快請坐,一家人不用講究那麽多虛禮。”
趙氏坐定,掏帕子摁摁眼角,“這些年母親也時時記挂着姨母,念着姨母愛吃酥皮點心喜歡鮮亮的顏色,還說姨母寫一手簪花小楷,讓姑娘們都跟着學學……你們快給姨祖母請安。”
楊姮毫不猶豫地跪下去,楊妧也拉着楊婵跪在地上,規規矩矩地磕了頭。
不等秦老夫人吩咐,丫鬟們已識趣地攙扶起三人,帶到老夫人面前。
楚映臉上閃過一絲譏刺,轉瞬即逝。
秦老夫人贊道:“堂姐會教養,孩子們個頂個的漂亮水靈。”先拉起楊姮的手,“看着就是個知書識禮的好姑娘,多大了,平常喜歡做些什麽?”
楊姮恭敬地回答:“十三歲多五個月,平日裏大都是針線讀讀女四書。”
秦老夫人又看向楊妧。
楊妧敏銳地察覺到,秦老夫人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直直地盯着她,讓人無所遁形。
不過數息,秦老夫人已經恢複成先前的慈愛,微笑道:“生得真齊整,花骨朵似的,”随後去拉楊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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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婵警惕地往後躲了躲。
楊妧賠笑解釋,“回姨祖母,妹妹見人少,怕生。”
秦老夫人倒不勉強,仔細打量楊婵幾眼,笑道:“這孩子長得一雙好眼,是個有福氣的。”
趙氏無意識地撇下嘴,心裏腹诽。
連話都不會說,就是個啞巴,能有什麽福氣?
有穿茜紅色比甲掐墨綠牙邊的丫鬟端着海棠木托盤走上前,托盤上蒙了塊織錦緞面。
秦老夫人道:“幾個小物件,給你們姐妹戴着玩兒。”
織錦緞面被揭開,三只手镯靜靜躺在寶藍色姑絨上。
羊脂玉手镯滑膩如牛乳,翡翠手镯翠碧似松針,瑪瑙手镯殷紅勝雞冠,都是那麽精巧漂亮。
楊姮心怦怦跳得厲害。
她該選哪一只?
瑪瑙好看,但不如翡翠貴重,可這般成色的羊脂玉又實在難得。
如果三只都給她就好了。
正猶豫不決,眼角瞥見楊妧落落大方地屈膝道謝,“謝姨祖母賞,”随意拿起翡翠手镯交給身後的春笑。
楊姮迅速抓起羊脂玉手镯,緊緊地握在掌心。
托盤上還剩下瑪瑙手镯。
秦老夫人掃一眼楊婵纖細的手腕,笑道:“是我考慮不周,這镯子留着六丫頭長大了戴。石榴,去把那只鑲百寶的璎珞拿來。”
石榴便是剛才端着托盤的丫鬟,相貌溫柔可親,她低聲應着,很快捧着只匣子過來。
匣子裏細細的一條鏈子,上面鑲着蓮子米大小的綠松石、黃豆粒大小的貓眼石還有蜜蠟、青金石和玳瑁等等……大小不一卻錯落有致,非常漂亮。
楊妧低呼一聲,“這太貴重了,小婵年紀還小。”
別的先不提,單只那兩粒貓眼石就價值不菲,再加上做工,這條璎珞怕不是要上百兩銀子?
秦老夫人和藹地道:“只有小孩子戴才好看,像你們幾個大姑娘戴着就太過花哨了。早兩年,我還打算拆了鑲幾副耳墜子,又可惜這麽好的工藝……你快給六丫頭戴上。”
長者賜不可辭,再推拒就有些失禮了。
楊妧恭敬地接過,小心翼翼地套在楊婵頸間,笑問:“好不好看?”
楊婵不說話,兩眼亮晶晶地發着光。
張夫人也讓丫鬟取來了她的見面禮,是三只刻着事事如意、流雲百福等不同圖案的玉佩。
有了适才的經驗,楊姮毫無心理負擔地收下了。
張夫人又把先前見到的兩位女孩引見給她們,卻原來那位張二姑娘叫做張珮,今年也是十三歲,比楊姮大兩個月,楚映則比楊妧小兩個月,是十二歲。
四人厮見過,張夫人道:“表嫂和侄女長途奔波,連衣服都不曾換,先回去稍事休息,以後有得是機會契闊。”
秦老夫人笑着點頭,“都怪我,家裏難得這麽熱鬧,說起來就沒完沒了,都忘了她們坐了七天馬車,正是困乏的時候……荔枝和紅棗帶客人去歇着。”指了一個穿淡青色杭綢比甲,杏眼桃腮的丫鬟道:“她叫荔枝,你們屋裏有什麽短的缺的,盡管打發人跟她要,都是自家人,別忍着自己受委屈。”
趙氏道:“多謝姨母和……弟妹,以後少不了麻煩你們。”
幾人出了瑞萱堂往西約莫盞茶工夫,眼前出現一面鏡湖。
湖邊楊柳婆娑,湖面荷葉田田,湖心有座八角亭以竹橋與岸邊相連。
荔枝不太愛說話,那位穿桃紅杭綢比甲的紅棗卻極善談,指着亭子道:“這叫望荷亭,東面那處紅瓦屋頂的院子是大姑娘的住處,叫清韻閣,旁邊竹林後面是竹香苑,二表姑娘住着。”
楊妧放眼望去,只見藍天白雲下,紅瓦映着綠樹,甚是清雅。
沿着石子甬道往北走不多遠,便見一座兩進三開間的院落,白牆青瓦,牆頭爬幾叢薔薇枝。
門前廊檐下挂一塊藍底漆面牌匾,上面寫着三個描金大字“叢桂軒”。
紅棗笑道:“太太的住處到了。”
楊姮奇怪地問:“我跟娘不住一起?”
紅棗指着五丈開外,門前種着梅樹的另一處院落,“二姑娘住疏影樓,原是夫人想着太太在京都恐有舊識,免不了走動往來,二姑娘以後也會結識朋友,兩處住着更為便宜。二姑娘若不喜歡,回頭我禀過夫人……”
“夫人想得很周到,這樣安排就極好,”趙氏笑着打斷紅棗的話,對楊姮道:“客随主便,不過幾步路,離得又不遠。”
楊姮忙應好,“那我先到娘這裏瞧瞧。”
紅棗陪趙氏走進叢桂軒,荔枝則引着楊妧轉而向南,再往西走過一座石橋,便見五六株黃栌。
濃綠掩映中,露出青灰色的廊檐和粉白色的圍牆。
沿着青石板路走過去,兩扇黑漆如意門虛虛掩着,廊下挂塊楠木匾額,上面龍飛鳳舞三個大字。
楊妧仰頭看了看,自嘲地笑笑,“我只認得最後一個字。”
荔枝微笑,“是霜醉居,先前叫靜深居,上上代國公爺曾把這裏當作書房,有次醉酒題了這個牌匾,就改成這個名字。凡是來的客人,十有八九不認得這三個字。”
楊妧再看兩眼,總算分辨出霜醉兩個字的輪廓。
字跡雖潦草,筆鋒卻甚是犀利,起承轉合間氣勢極足。
只停頓這一會兒,門內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有個小丫鬟探出頭,清脆地喚聲,“荔枝姐姐”,緊接着給楊妧行禮,“見過四姑娘、六姑娘。”
楊妧微笑着點點頭,邁進門檻,見又有幾個丫鬟匆匆自屋裏迎出來,齊齊行禮。
“個高的是青菱、稍矮點的是青荇,”荔枝指着頭前兩人給介紹,随即板起臉,冷聲道:“……老夫人既然把你們指派到霜醉居,以後要聽從四姑娘吩咐,若有那種偷懶耍滑,或者欺負姑娘年紀小,不聽使喚的,先打了板子,然後讓你們娘老子領了家去,咱們國公府不養欺主的奴才。”
衆丫鬟齊聲應道:“婢子不敢。”
荔枝臉色稍舒緩,淺淺漾出一抹笑笑,對楊妧道:“瑞萱堂午正時分擺飯,尚有一個時辰,姑娘先歇着,若有短缺不足之物,打發青菱她們跟我說。”
楊妧謝過她,自有小丫鬟送荔枝出門。
青菱恭謹地問:“我已經跟廚房要了熱水,先前嚴管事打發婆子将箱籠送進來,姑娘是要先洗漱還是……”
楊妧思量下,“你随我去整理箱籠,春笑和佟嬷嬷伺候六姑娘洗漱。”
青荇使喚着丫鬟們準備洗澡水,青菱則引楊妧走進西次間。
霜醉居是三闊帶兩間耳房的格局,因曾經做過書房,三間正屋均開有窗子,此時窗扇半開,陽光斜照而下,映得滿室燦爛。
楊妧彎唇微笑,這個住處,她很喜歡。
叢桂軒裏,趙氏關緊門戶,也在收拾箱籠,楊姮坐在旁邊滿足地摩挲着腕間的羊脂玉手镯。
玉質溫潤滑膩,略帶涼意,襯着她的手臂分外白淨。
楊姮越看越歡喜,問道:“娘,您說這镯子得多少錢?”
趙氏瞥一眼,“之前你爹給我買過一只,花了四十八兩銀子,成色還不如這個好,我琢磨着至少得六十兩。”
六十兩!
楊姮低呼一聲。
來之前秦氏給了她一對鑲着紅寶石的金簪,趙氏估摸差不多值五十兩銀子。
這玉镯竟比那對金簪還貴?
趙氏瞧着楊姮欣喜若狂的表情,嘆道:“要說值錢,還得數六丫頭的項鏈,貓眼石最難得……便宜都讓三房占了,要是阿婉能來該有多好。”
楊姮壓根沒聽到趙氏的話,她心裏滾燙火熱,腦子裏想的全是進府來的所聞所見——雕梁畫棟的屋舍,精美雅致的擺件,別具匠心的花園,成群簇擁着的奴仆,都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奢華。
要是能過上這種日子,她再無他求。
此時的正房院,張夫人微阖着雙眼斜靠在東次間大炕的迎枕上,楚映跟張珮一人捏一把美人錘輕輕給她敲着腿。
張珮朝楚映使個眼色。
楚映不滿地嘟哝道:“那位二姑娘看見镯子,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四姑娘還好,可襖子裙子都是前年時興的布料,渾身一股子窮酸氣,土得掉渣,真不知祖母接她們來幹什麽,是嫌家裏太清靜?”
“阿映!”張夫人騰地坐正身子,厲聲止住她,“老夫人重病初愈,難得有娘家親戚登門探望,這種話切莫再說。阿珮也是,你們跟楊家姑娘處不來沒關系,可面上務必要過得去,不能丢了咱家的體面……左不過她們住個一年半載的也就走了。”
楚映朝張珮擠下眼,又問:“那可難說,要是她們非賴在家裏呢?”
張珮下意識地咬了唇,靜靜等着張夫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