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初見

那人身材颀長,穿寶藍色遍地錦直裰,腰間挂着荷包香囊等物,精致的五官若山巒迤逦,黑眸流光溢彩,仿佛蘊着漫天星子,眉梢高高挑起,帶着世家子弟都有的驕矜清貴。

正是鎮國公世子楚昕。

楊妧見過楚昕三次,彼時他已經在金吾衛任職,身材高大穿着護甲,一看就不好惹,又因他聲名狼藉,楊妧壓根不敢直視。

沒想到尚未弱冠的楚昕竟是這般模樣,漂亮得像個女孩子似的。

也難怪會被驕縱。

換做她,也不忍心斥責他。

可惜……

楊妧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她見到楚昕的最後一面。

殘陽如血,他拖着長劍步履蹒跚地從懷恩伯府出來,身後一串血腳印。西天最後一抹餘晖斜照在他褐色的護甲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空氣裏氤氲着濃郁的血腥味。

後來才聽說,楚昕持劍屠了懷恩伯府上下一百餘口,連孩童都沒放過。

今生前世,兩道身影漸漸融合在一起,楊妧看向楚昕的目光便多了些悲憫和探究。

楊姮卻是臉熱心跳,緊張得險些喘不過氣。

從沒有人告訴她,鎮國公世子會是這般人物,容貌昳麗、氣度高華、舉止灑脫,像從九天降落凡間的谪仙。

這是她的世子表哥。

秦老夫人溫聲介紹,“昕哥兒,這是你楊家伯母還有三位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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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昕随意揖了下,“見過楊伯母、妹妹們。”

趙氏目光閃爍,笑容分外親切,“昕哥兒生得真是出色,只是稍嫌瘦了些,是不是平常讀書太過辛苦,平日多補補才是。”

“噗嗤,”楚映捂着嘴笑,“哥哥讀書哪裏辛苦,我們家裏又不需要科考,倒是天天跑馬打獵辛苦。”

言語間,譏刺意味甚濃。

勳貴子弟出路有得是,或是世襲或是恩蔭,再或者施點銀子謀個官職,難道還跟那些寒酸人家一樣,非得雪窗螢火不成?

趙氏聽出話裏意思,面色讪讪的。

秦老夫人瞪楚映兩眼,接着趙氏的話回答:“天天燕窩沒斷着,雞湯也是隔天炖一盅,正是竄個子的時候,吃多少也不長肉。”

楊姮捏着帕子,鼓足勇氣細聲細氣地道:“我哥也是,隔三差五喝雞湯,比世子表哥還要瘦。”

楚昕唇邊漾起玩味的笑,目光掠過楊姮和楊婵,在楊妧臉上停了數息,轉瞬移開。

寒暄過幾句,楚昕告辭回到觀星樓,大長腿斜搭在茶幾上,端着茶盅問:“這位楊四就是何文隽的義妹?長相還不錯,可也沒傾國傾城的地步,離阿昭差遠了。”

阿昭是杏花樓的花魁,長得千嬌百媚,尤其一把細腰,比柳條都軟。

“爺,”含光聲音壓得沉,暗含不滿。

“好了,好了,我不拿阿昭亂跟別人比,”楚昕胡亂揮下手,“何文隽傷勢當真很重?”

含光點頭,“重且兇險,身體殘缺容顏大毀,但風采氣度卻極佳。這幾年何公子閉門謝客,誰都不見,唯獨四姑娘能随意進出何公子居所……臨行前,何公子身邊的護衛特地找到客棧,說何公子相求,請世子爺照拂四姑娘。”

楚昕晃晃腳尖,鳳眼上翻,盯着承塵上精致的雕花,漫不經心地說:“何公子相求,我就非得答應嗎?她途中怎麽招惹顧老三和周家小兔崽子,你詳細跟我說來。”

“是周家大少爺無禮,”含光原原本本地講了個清楚明白,“晚上,顧二爺添菜送酒算是賠禮,隔天周大少爺又找四姑娘說話,不知道說了什麽,周少爺氣跑了……四姑娘很愛護六姑娘,看得極緊,否則四姑娘那般聰明的人也不會想要掄着柳條鞭子抽周少爺。”

楚昕眼前浮現出那個匆匆瞥見的身影。

鵝黃色素面褙子,湖綠色織錦紋湘裙,膚如白雪眉若點漆,站在屋子裏,簡單又清麗,就像這初春的天氣,看着讓人心頭格外平靜。

算了,若她不湊到我跟前讨人嫌,看在何文隽的面子上,我勉為其難地罩着她好了。

此時,瑞萱堂裏。

楊妧正提起楊婵,“……她并不癡傻,幼時也曾哇哇大哭過,這幾年伯父先後請過不少郎中,都說脈相無事……能不能等太醫給姨祖母請脈時,順便幫小婵看看?”

秦老夫人開口道:“林醫正每隔三五天就來請平安脈,讓他看看倒是無妨,但他擅長大方脈和千金脈,對于小方脈這科不太拿手……”

太醫很注重名聲,不擅長的科目通常會避開。

楊妧心底微沉,擡眸看見秦老夫人別有意味的目光,情知還有下文,便靜靜地等着。

秦老夫人緩緩續道:“可六丫頭生得着實讓人心疼……自己家孫女,林醫正又是常來常往的,到時候我少不得豁上這張老臉讓他聽聽脈,再薦個擅長小兒病症的太醫過來。”

楊妧聽明白了,斂袂跪在地上,“多謝姨祖母周全,來之前祖母再三囑咐過,要把您當成她一樣孝順。”

秦老夫人強調一家人,言外之意是她可以幫忙請太醫,但以後若是有事差遣,楊妧也要責無旁貸。

楊妧進京便是為了楊婵的病,只要能請到太醫,不管什麽要求,她都會盡量答應。

隔天,楊妧候着林醫正給秦老夫人請完平安脈,滿懷希望地把楊婵帶了過去。

林醫正已聽秦老夫人提起此事,本就是舉手之勞,又見楊婵生得冰雪可愛,便毫無芥蒂地執起楊婵的腕,認真地試了脈,“脈相極好,不浮不沉從容和緩。”

又看過舌苔、瞳仁、鼻孔以及耳廓。

心主舌、肝主目,腎主耳,五官各部位分別對應着五髒。

五官既無異狀,意味着肺腑都康健。

林醫正搖頭嘆息,“老朽不才,實在是毫無頭緒。”

楊妧大失所望,垂眸看着花骨朵般嬌嫩乖巧的楊婵,想起同樣粉雕玉琢般的寧姐兒,一時心酸,眼淚忽地湧出來,順着臉頰往下滑。

女孩子流淚總是能惹人心憐,尤其是這麽漂亮的小姑娘。

林醫正于心不忍,捋了捋胡子道:“姑娘切莫傷懷,我先将脈相記下,回頭請教下同僚,若有所得,定會及時通報姑娘。”

楊妧忙拭去淚,赧然道:“先生高義,有勞您代為詢問。”

秦老夫人見她淚眼婆娑不似作僞,暗暗嘆了口氣。

她跟秦芷自幼不和,以至于近乎反目,連累兩家人都不和睦。

秦芷行事固然太過強勢,她也有随性妄為之時,如果兩人各讓一步,秦家人也不至于四分五散咫尺天涯。

秦老夫人再嘆聲,吩咐荔枝伺候楊妧洗臉淨面。

剛梳洗過,二門小丫鬟送來拜帖,說範二奶奶帶了位公子求見楊四姑娘。

楊妧立刻想到在固安緣聚客棧偶遇的藍衫小男孩,簡單地跟秦老夫人說明緣由,“……範家小公子遭受池魚之災被周家大爺推了個趔趄,還張手護着小婵,臨走時又把彈弓送給小婵。”

秦老夫人來了興致,“這份心性難得,叫進來看看。”

約莫盞茶工夫,紅棗陪着位身穿冰藍色繡着大紅月季花褙子的婦人走進來。

婦人正值花信年紀,個子略有些矮,目光卻非常明亮,左耳垂戴着只赤金鑲藍寶的耳墜子,右耳垂上戴只赤金鑲紅寶的耳墜子,襯着白淨的臉頰越發細膩。

她手裏牽着的小男孩則穿錦紅色直裰,腰間束了條玉帶,打扮得非常正式。

小男孩瞧見楊妧,目光驟然一亮,卻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給秦老夫人磕頭,“小子範宜修見過老封君。”

聲音清脆,禮數十足。

紅棗忙将他扶起來。

範宜修颠颠跑到楊妧跟前作揖,“姐姐好。”

秦老夫人喜歡得不行,招手将他喚到面前,從盤子裏拿了塊杏仁酥給他,笑着問道:“幾歲了,喜歡吃什麽點心,開蒙了沒有?”

範宜修落落大方地接過杏仁酥,“回老封君,我五歲零七個月,去年秋天開蒙,只學了《三字經》,爹爹說這幾天會請先生回來教授《千字文》。”

秦老夫人連聲誇贊,“這孩子教得真不錯。”

“是婆婆教得好,”範二奶奶與榮有焉地說:“婆婆是淮陰徐家的旁支,修哥兒從小養在祖母膝下。”

淮陰徐氏一族在江南很有名,曾經出過兩位帝師十幾位進士,如今雖不比從前煊赫,但盛名仍在。

徐家的孩子不管男女,七歲之前都是在一起上課,七歲之後,男子去族學上課,姑娘則在內宅另請夫子。

範家竟然能娶到徐家姑娘,也難怪範宜修教養得這麽好。

秦老夫人又問幾句閑話,笑道:“在屋子裏拘得慌,讓紅棗帶你玩。”

楊妧道:“小婵妹妹在摘花,就在花園裏,出了門往西走不遠。”

範二奶奶跟着叮囑一句,“好生照顧妹妹,別亂跑,也不許淘氣。”

目光追随着範宜修的背影,直到他走出門口,才不舍地移回視線,“這孩子腿腳快着呢,稍不留神就瞧不見人影。前幾日不當心唐突了兩位姑娘,二爺知道後惶恐得不行,剛安頓下來就打發我帶哥兒過來給姑娘賠禮……家裏沒別的能拿出手的東西,織出來的布倒還能見人,老封君和姑娘千萬別嫌棄。”

話說得很客氣而且中聽。

範宜修并無唐突之舉,卻特地上門賠禮。

楊妧本已料到,等看到禮單,心裏更是明鏡兒似的。

禮單上寫着十二匹布,四匹織錦緞、四匹杭綢還有兩匹霞影紗、兩匹玉生煙,都是價錢不菲的好料子。

尤其是霞影紗和玉生煙,因為染色不易分外難得,一匹紗的價錢幾乎抵得過一匹妝花緞。

京都的勳貴人家,沒有誰會拿着銀子滿街逛綢緞店,都是有相熟的店鋪,隔兩三個月或者進了新料子,送到府裏讓主子們挑。

以前長興侯府只用“新富隆”送去的布,半年結一次賬。

範真玉到京都将近半年,始終沒找到門路,還跟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闖,這次好容易搭上鎮國公府,顯然是要給自家布料造勢。

楊妧想拉範家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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