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寫信
秦老夫人記得清楚。
正是元煦十年, 也是個三月,好像還更早一點兒。
鏡湖邊楊柳堆煙桃花灼灼,美不勝收。
張夫人說難得一片好景致,不如請交好的幾家人過來松散一天。
那天請的人少, 只定國公、清遠侯和餘閣老等四五家。
小娘子們在臨波小築賦詩作畫, 公子少爺們則搖着船在湖面飲酒賞景。
張珮提出也想劃船。
因為都是相熟人家,秦老夫人便沒拘束她們, 讓船娘搖了船出來。
兩只船起先一南一北互不相幹, 慢慢就離得近了。
不知怎麽回事, 楚映突然掉進水裏, 楚昕作為兄長,自然要跳下去相救,其餘人或者穩着船,或是伸手準備拉人。
眼看楚昕就要抓住楚映, 張珮一個趔趄也落了水, 恰恰撲進楚昕懷裏。
楚昕只得将張珮先抱上船, 回身接着撈楚映。
楚映已經閉過氣去了,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才緩過來, 卻是卧床不起。
張家說張珮濕漉漉的身體被楚昕抱過, 名聲有損, 迫着楚昕娶她。
張夫人滿口答應,楚昕卻不樂意, 梗着脖子道:“若非得要我娶,我立馬把張珮扔到湖裏。”
張夫人時而絕食時而裝病, 苦苦相逼。
Advertisement
楚昕懶得在家裏待,便經常跟定國公府林家四爺去青樓喝花酒。
硬是把自個的名聲糟蹋了。
有天,林四爺借着幾分醉意說, 他影影綽綽看見,好像是張珮沒站穩把楚映撞到水裏。但那船上都是小娘子,他沒敢多看,只眼角瞟了下,并不十分确定。
只提醒楚昕以後防着這位表姑娘。
楚映受了寒,身子虧虛得厲害,請醫延藥一個多月都不見好,既畏寒又怕熱。
六月裏,因貪涼,夜間開了少許窗子,不幸染上風寒,從此香消玉損。
張珮卻毫發無傷安然無恙。
楚映下葬後,秦老夫人在護國寺做法事以超度亡魂,張家人也跟了去。
當夜張珮便失蹤了,張二太太連尋三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張大太太不許她再找,怕連累自家兩個閨女的名聲。
畢竟兩個夜裏不見人影,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遂假借張珮暴病身亡,立了個衣冠冢。
大家都說張珮是被楚映接走的,不知是索命還是想找人作伴。
楚、張兩家極有默契地把傳言壓下去了,從此京都再沒人提到過此事。
鎮國公府也沒再辦過花會。
這次晌覺歇得久,秦老夫人睜開眼,天色已全黑,矮幾上一燈如豆,發出昏黃的光。
一時間,秦老夫人竟不知身處前世還是今生,晃了會兒神,瞧見身上石青色綢面繡着南山不老松的薄被,這才回過神。
流徙到滄州後,她蓋的是一床髒得看不出底色的爛被子,枕的是疊在一起的破棉絮,何曾有過這般舒适的時候。
莊嬷嬷聽到窸索聲,撩簾看了看,端杯茶進來,笑道:“老夫人這覺睡得倒香,原想再不醒就得把您喚起來。”
秦老夫人淺淺抿兩口茶,“什麽時辰了?”
莊嬷嬷拔下發間銀簪,挑亮燈燭,“酉正一刻,剛才大爺來過,見您正睡着,說待會兒再來。楊家姑娘們也來請安,我沒讓她們進門,叫她們回去各自用飯……都這個時辰了,您也該餓了吧,吩咐人擺飯?”
秦老夫人默了會兒才開口,“不怎麽餓,要是有現成的粥,給我盛一碗來。”
莊嬷嬷笑道:“猜着老夫人想吃這一口,讓廚房備了薏仁粥和小米粥。”
“要碗小米粥就行。”
莊嬷嬷起身吩咐人去盛飯。
沒多大會兒,紅棗端着托盤進來。
除了濃稠的小米粥之外,還有只核桃卷酥和兩碟小菜。
一碟是腌蘿蔔條,上面撒了白芝麻,滴了香油;另一碟是涼拌婆婆丁,裏面放了醋和糖,又加了兩片蒜,吃起來清爽可口。
秦老夫人胃口頓開,把一碗小米粥吃得一幹二淨,又嚼幾片茶葉去了嘴裏蒜味,輕聲道:“打發人去問問四姑娘,若她得閑,請她來幫忙抄幾卷經書。”
楊妧剛吃完飯,正跟楊婵在院子裏溜達着消食。
她已從青菱那裏得知,今天所有涉事的下人都被攆了出去,那三個小丫頭也不例外,再不能進內院當差。
下人受到的懲罰在情理之中,畢竟要殺一儆百。
處置這幾個,對于其他下人也起到警示作用。
讓她所料未及的是,秦老夫人竟然把張家母女也攆了,并且再不許她們上門。
無疑是重重打了張夫人的臉。
按說自家兒媳婦,即便是看在楚昕和楚映的面子上,秦老夫人也不該如此沖動。
正思量着,聽秦老夫人那邊傳喚,楊妧把楊婵交給春笑,回屋換下身上半舊的青碧色襖子,換了件在濟南府新做的嫩粉色褙子,配了湖藍色羅裙,與青菱一道匆匆趕往瑞萱堂。
東次間的炕桌上已經鋪了紙筆,紅棗跪坐在旁邊研墨。
楊妧笑問:“姨祖母想抄什麽經文?”
秦老夫人回答:“抄《地藏經》吧,不用全抄,把第一品抄完即可。”
先前抄的《金剛經》是長壽之經、功德之經,而《地藏經》卻是出離輪回,免遭三惡道苦的經文。
很少有人長持《地藏經》。
楊妧訝然地望過去,秦老夫人垂眸坐着,眉宇間悲憫而蒼涼。
楊妧不敢多瞧,忙提筆蘸墨,全神貫注地抄寫,不多久便沉浸在經文中,渾然忘卻了周遭事情。
她每抄一頁,秦老夫人就拿在手裏靠近燭火烤着,待墨幹,按着順序摞在一處。
荔枝探進半個身子,悄聲道:“大爺過來了。”
話音剛落,楚昕一頭闖進來,含笑問道:“祖母幾時醒來的,吃過飯沒有?”
秦老夫人指指楊妧,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楚昕這才看到奮筆疾書的楊妧,笑意頓散,下巴自然而然地昂起,輕輕“哼”了聲。
楊妧已知楚昕進來,但這卷經書只剩下最後幾個字,正好一蹴而就,便沒打招呼,直到抄完,将筆架在筆山上,這才笑盈盈地喚,“表哥。”
楚昕從鼻孔裏擠出一聲“嗯”,算是應了。
“至睡到酉正才醒,用了一碗粥,”秦老夫人回答了他适才的問話,突然又想起先前問他的事,“我記得你四五年前得了只會唱曲的匣子,得空找出來給六姑娘玩玩。”
楊妧眸光一亮。
那個叫做八音匣,是從南洋那邊的舶來品,轉動把手,裏面有小曲傳出來。
只是舶來品極少能流入京都,往往在福建那邊就被瓜分了。
如果楊婵有個八音匣子玩,肯定特別開心。
楊妧連忙道:“多謝表哥!”
“呵呵,”楚昕心裏滿是不屑。
剛才他進門,她好像沒看見似的愛答不理,這會兒想索取東西,又忙着道謝。
求人要有個求人的态度,幹巴巴一句“多謝”算什麽,毫無誠意!
楚昕不想輕而易舉就答應,但是當着秦老夫人的面兒又不好推辭。
八音匣子是小孩子才喜歡的東西,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說自己留着要玩吧?
楚昕眸光閃一閃,開口道:“秦二公子去歲備了寶劍名畫去拜會何公子,未能得見,過幾日他還想再去一次,不知道何公子喜歡什麽,如何才能見到他?”
他才不會白白把東西送給她。
楊妧蹙眉。
其實她也不清楚何文隽到底喜歡什麽。
在靜深院裏,她最常見的就是何文隽在白紗帳幔後面運筆如飛,再就是站在沙盤前面移動沙石旗子。
可何文隽對文房四寶并不執着,他有幾方好硯臺,但最常用的除了給她的那方蕉葉白,便只是用了許久的澄泥硯。
筆也是,各種紫豪、羊毫、大白雲、小白雲都是清娘從文具店鋪買的最常見的種類。
俗話說寶劍贈英雄,何文隽是武将,按說應該喜歡兵刃的,上次含光帶去一把短匕,他不就收了嗎?
可為什麽沒見秦二公子呢?
楊妧猶豫會兒開口,“何公子并無特別喜好,他每天忙于讀書撰文演練兵法,應該是騰不出時間應酬客人……不知道秦二公子幾時去濟南府,能不能順便帶封信給何公子?”
楚昕面露不悅。
她每天出入靜深院會連這個都不知道?
應該是有意瞞着,不想說吧?
那他也不讓秦二帶信。
遂開口道:“這一兩天就動身,恐怕……”
“四丫頭就在這裏寫吧,”秦老夫人笑着打斷他的話,“現成的筆墨,用不了多少工夫。”
楚昕無可奈何。
紅棗已經識趣地往硯臺裏再續些水,硯好一池墨。
楊妧略思量,鋪開一張宣紙,提筆便寫。
先寫她見到錢老夫人,錢老夫人及孫女待自己多有照拂,感謝何文隽的回護之心;又寫給秦老夫人診脈的林醫正待人和善行事方正,讓何文隽把他的脈案寄過來,她可以請林醫正幫忙看看;最後寫她閱讀《治國十策》,其中多有不明之處,向他請教。
楚昕跟秦老夫人說着閑話,眼角時不時瞥向楊妧。
她離燈燭近,一張臉整個兒展露在暗黃的光裏,肌膚白淨透着瑩潤,眼眸低垂,看不出亮不亮,兩彎纖細的眉毛卻是弧度正好,如遠山霧籠。鼻尖小巧,略有些圓。
按說圓鼻頭的女孩應是嬌憨的性子,楊四卻是……精明得讓人讨厭!
楚昕別過頭,可沒過一會兒又忍不住側眸打量。
臉型長得還不錯,下颌圓潤,略帶嬰兒肥,手長得也好,纖細修長。
最好的應該算是身姿。
她跪坐着,脊背挺直,兩肩端正,脖頸彎成美好的弧度,身上嫩粉色褙子被燭光映着,透出一股恬靜溫柔。裙子是湖藍色,上面密密匝匝繡一圈水草紋,鋪散在炕上,整個人如同置身碧波間,清雅中又帶着家常的親切。
楚昕用審視馬駒般挑剔的眼神将楊妧打量個夠,得出來結論。
楊四還是挺漂亮的,雖然不如杏花樓的阿昭有種入骨的媚,可這份恬靜淡然卻難得。
只是,她到底要寫多久?
寫完一頁又一頁,這已經是第三頁了,而且全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
她跟何文隽哪來這麽多話要說?
楚昕撇撇嘴,不以為然地“哼”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