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茫然

時近晌午, 鏡湖邊上靜寂無聲,唯有清風吹動柳枝,簌簌作響。

因為靜,越發顯出他心跳的急, “怦怦怦”如同擂鼓。

楚昕深吸口氣回頭望, 眼目之間盡是青蔥的綠色,哪裏還有楊妧的身影?

他胡亂扯一把柳條, 郁卒得不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得知她生病, 他很關心, 不但打發蕙蘭去霜醉居探望, 一早一晚給老夫人請安時,他也轉彎抹角地打聽過楊妧的病情。

甚至想,如果楊妧再不見好,他就求老夫人請太醫過來……他不能辜負何文隽的托付。

多日不見, 好容易碰到, 他應該彬彬有禮地詢問她病情如何, 有沒有想吃想玩的東西,他可以幫忙到外面買。

但不知為何, 當看到湖藍色裙裾下面, 那一角柔軟的鞋尖時, 他什麽話都想不起來了,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快逃, 不能讓她看穿他內心的想法。

可心裏有什麽想法,他自己也不知道。

總而言之, 真是太丢人了!

楚昕再扯一把柳條,洩憤般把葉子全都撸掉,揮着光禿禿的枝條往二門走。

一路走, 心裏仍是不忿。

上次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噓寒問暖的時候,楊妧就嘲笑過他,還有他踢石子打她,她雖然沒說什麽,可看着他卻是笑盈盈的。

肯定也覺得他幼稚。

這次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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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背地裏不知笑成什麽樣子呢?

每次看到她都出醜,以後還是離得遠遠的為好!

楚昕三下五下把柳枝掰斷,用力扔到路邊。

出了二門往西走,有片占地極大的松柏林,其間暗藏着八卦陣法,等閑不讓人進去。

歷代鎮國公世子便居住在此地。

松濤院位于八卦陣的出口,是待客之處,穿過松濤院,左邊是座三層高的小樓,叫做觀星樓,楚昕日常起居便在這裏。

右邊則是個兩進五開間的小院,叫做覽勝閣,是世子成親之後家眷的住處。

從覽勝閣出去松柏林走不多遠有道角門通向內宅,就是楚昕翻牆而過的西角門。

回到松濤院,看見大喇喇斜靠在羅漢榻上,翹着二郎腿的顧常寶,楚昕沒好氣地說:“快晌午了,你又來幹什麽?”

“蹭飯,”顧常寶絲毫不見外,把背後彈墨靠枕移開,坐正身體,指了指面前茶盅,吩咐臨川,“茶冷了,換熱的來。”

臨川續上熱茶,顧常寶端起來淺淺抿一口,望着滿目蒼翠嘆道:“還是你這裏舒服,到了夏天何其涼爽。”

“再涼爽跟你也沒關系,”楚昕大口喝盡半盞茶,乜斜着他,“想舒服怎麽不去杏花樓和挹芳閣?”

顧常寶無奈地嘆一聲,“這不柳眉還沒挂牌嗎,去了也是給自己找罪受,幹着急吃不到嘴裏。杏花樓那邊,我娘不許去,她托人求親去了,叫我老實待在家裏別折騰事兒。”壓低聲音,眼裏閃着絲絲炫耀,“求得是江西廖家的姑娘。”

江西多出文人,絲毫不遜色于江南,其中廖家最負盛名。

前年剛乞骸骨的內閣次輔便姓廖,而現在六部大小機構觀政的廖家人不下十位。

楚昕挑眉,“就你?”

“我怎麽了?”

楚昕眼裏的嘲諷太明顯,顧常寶想忽視都忽視不了,“騰”地跳起來,“我怎麽了,長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哪裏配不上廖家?”

“切,你倒是說說,拿什麽來配,文才還是武技,還是有個一官半職?論相貌,你能比得上爺?”

這倒也是,滿京都的男人,比楚昕好看的沒幾個。

顧常寶一屁股又坐下去,“我娘也這麽說……她說我除了吃喝玩樂在行之外,其餘都不行,所以一定得找個知書達理能教養孩子的媳婦,否則下一代更纨绔。”

楚昕笑了,“知子莫如母,你娘了解你。”

“可是,”顧常寶苦着臉說:“聽說廖家姑娘相貌一般,看先前的廖閣老就知道。”

想到廖閣老那張長得出奇的馬臉,楚昕莞爾,“聽說德行或者才學好的女子,容貌大都只是泛泛,不過相貌不重要,娶妻當娶賢。”

“我娘也這麽勸我……反正頭三年我肯定老老實實的,過了三年納幾個絕色小妾進門,照樣樂呵。”

“呸!”楚昕一口茶啐過去,“你特娘的渾不渾?人家好好的姑娘嫁給你,是讓你欺負的?”

顧常寶愣了,扯着衣袖擦拭臉上茶湯,“我欺負誰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楚霸王,你說小爺我欺負誰了?”

“八字沒一撇,你就惦記着納妾,明擺着是欺負廖家姑娘。人家姑娘離了爹娘,大老遠地到京都來,你就這麽對人家?過上三年就納幾個小妾,還絕色小妾……依我看,這親事趁早拉倒。”

“嗳,不是?楚霸王,你看不得我好是不是?我納妾怎麽了,東四條街頭沽酒的張老漢掙了銀子,頭一件事就是買了個黃花大閨女伺候自己。小爺又不是養不起,合着要是你娶個夜叉似的媳婦也不打算納妾?”

楚昕驕傲地昂起下巴,“我家的媳婦肯定漂亮,你看我祖母,年輕時候肯定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你看我娘,我娘要是不漂亮也生不出我這樣的。第二,我家男人不納妾。”

這倒是,先頭的鎮國公因為原配故去,續娶了秦老夫人,而現在的鎮國公戍守宣府,據說身邊一直沒有女人伺候。

也所以楚家人丁不興旺。

顧常寶張張嘴說不出話,一股子火氣朝臨川發,“傻站着幹啥,趕緊倒茶”

楚昕笑笑,沒用臨川,親自執壺給顧常寶倒了半杯。

顧常寶一飲而盡,覺得找回了點面子,指指空杯子,“再倒……哼,小爺我今兒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見識,否則我跟你沒完。”

楚昕再倒半杯,想起先前的情形,假作不在意地開口,“問你件事,你有沒有特別怕一個女人,看見她就想逃?”

“有!”顧常寶幹脆地回答。

楚昕眸光一亮,只聽顧常寶續道:“錢老夫人……我小時候到餘家玩,踹了她家貓兩腳,老夫人攥着雞毛撣子滿院子追我。那會兒她五十好幾了,跑得那叫一個快……後來我看到她就躲。”

“噗嗤,”楚昕一口茶直直地噴出來,正噴到顧常寶胸前。

顧常寶像鬥雞般紮煞開了,“沒完了是嗎?頭一天上身的新衣裳,玉帶白最不經髒,沾上茶漬還怎麽出門?”

“是我的錯,我賠你一件不就得了?哦不,兩件,十件!”

顧常寶揮開楚昕的手,“我是缺衣裳穿的人嗎?這關乎臉面!走在路上,誰都能看出我被人潑了茶,又知道我從你這裏出去的?小爺這臉往哪兒擱?”

楚昕道:“我不要臉面,你就說我潑了茶,你把我揍得下不了床,你是英雄好漢行不行?”

“也得有人信!”顧常寶氣得臉紅脖子粗,兩眼往外冒火,“說出去誰信?”

“我有什麽辦法,又不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人信?”

實力在這裏,根本容不得他否認。

顧常寶低頭看着已經呈現出淺褐色斑痕的衣衫,嚷道:“把你的衣裳拿件過來。”

兩人年紀相仿,個頭也差不多,只顧常寶長得略胖些。

臨川這會兒倒機靈,不等楚昕吩咐,颠颠跑到觀星樓讓蕙蘭找出四五件沒穿過的長衫。

顧常寶挨個比在身上試了試,換上寶藍色直裰,連飯也沒打算蹭,晃晃悠悠地走了。

楚昕呆坐片刻,也出了松濤院,穿過松柏林來到演武場。

頂着正午的大太陽,楚昕一鼓作氣射完兩囊箭,這才收了弓,大汗淋漓地回到觀星樓。

一連四五天,楚昕沒去內院請安,只是早晚打發了含光代為問候。

這幾天楊妧擺席面請了丫鬟們吃酒;張夫人終于“康複”,興致勃勃地鼓動秦老夫人去護國寺;而真彩閣也送了四身襖裙讓楊妧先穿着,其餘的再慢慢做。

秦老夫人饒有興趣地翻看着。

襖子都是短身收腰的款式,袖口剛及手腕,領口或是立領或是圓領。

盤扣卻極精巧,四件襖子用了四種不同樣子,有一字扣、梅花扣、蝴蝶扣和樹葉扣,各具特色。

四條裙子則真正展示出真彩閣的實力來。

有丁香色跟荼白色相間搭配的月華裙,有湖綠底色繡着嫩粉芙蕖的馬面裙,有二十四幅靛藍色的湘裙。

最惹眼是一條紗裙,是用懷素紗做的,因嫌布料太過輕薄,裏面加了層月白色的綢布。懷素紗呈清淺的綠色,疊在一起的時候如同一池秋水望而生涼,可抖開裙擺,就是流光溢彩。

秦老夫人非常滿意,巴巴地使喚紅棗将楊妧喊來,“後天咱們去護國寺,你穿這條湘裙,素淨而且雅致;我估摸着過幾天餘閣老家裏會宴請,餘家最美就是一池蓮花,眼下雖然還沒坐花骨朵,但蓮葉田田也是風景,你穿這條馬面裙最應景了;等天兒再熱熱,就穿這條紗裙,懷素紗看着心靜。”

“姨祖母,”楊妧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這太破費了,我有衣裳穿,用不了這許多。”

她知道,秦老夫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接她們幾個來,先前請太醫為楊婵診病時,秦老夫人也明白地表達出她的想法。

盡管有互相利用的意味在,可這段時日相處下來,秦老夫人對她是真心好,對楊婵也是真心疼愛。

這種好,甚至超過了嫡親的祖母秦氏。

秦老夫人輕笑出聲,“你們小姑娘最應該好好打扮,等像我這般歲數,滿臉皺紋跟樹皮似的,想要抹點脂粉也挂不住。”

可是……楊妧抿抿唇,“我不想去護國寺。”

前世,她就是在護國寺遇到了陸知海。

秦老夫人和藹地說:“淨空大師佛法精深,講解經文深入淺出非常易懂,我想請他講一卷《地藏經》,再把你抄的經書供奉上去。國公爺的生辰快到了,該給他那盞長明燈續香油了。”

她口中的國公爺是楚平,楚昕的祖父。

楊妧想起寧姐兒,眼圈微紅,“那我再抄兩本《金剛經》,多一本多一份心意。”

順便也給寧姐兒點一盞長明燈,願她來世生在好人家,平安康泰地長大。

至于陸知海,她陪在秦老夫人跟前寸步不離,總算能夠避開了吧?

即便真的遇到,她也不可能像前世那樣,傻乎乎地閉着眼往火坑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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