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道歉

楚昕絕食了兩天, 正餐一頓沒吃。

不過隅中時分,廚房會送點心來,昳晡時分再送湯水,約莫晚上二更天, 會有一頓夜宵, 有葷有素有湯有水,飯食反而比往常更加精細。

楚昕半點沒餓着。

這次絕食, 絕的舒服極了。

第三天頭上, 秦二公子風塵仆仆地從濟南府回來, 回家稍作休整, 換了件幹淨衣裳,便來拜訪。

見到楚昕,秦二公子當頭一揖,“這次多虧世子, 總算不虛此行。”

楚昕笑問:“見到何公子了, 怎麽去這麽些日子, 足有半個月之久?”

“豈止是見到,何公子留我住了五天。這五天獲益匪淺, 何公子當真是實至名歸的才子, 在排兵布陣上極有見地, 天文地理也有涉獵。”

不知為什麽,楚昕忽覺心裏有點泛酸, 漫不經心地問:“真有你說的那麽好?”

“風采絕佳!”秦二公子铿锵有力地擲出四個字,長長嘆一聲, “聽何公子一席話,我又想去打仗了。上次只是憑借一腔熱血和一身蠻力瞎闖了兩年,這次真正想建功立業守衛一方百姓, 就像國公爺和何總兵一樣。這兩天,我便與父親商議此事。”

楚昕問:“你打算去哪裏?”

“還是寧夏,畢竟去過,地頭稍微熟悉點兒。”

楚昕面上顯出幾分黯然,低頭不語。

他也想去戍關。

秦二公子瞧出他的心思,重重拍一下他肩頭,“你跟我不一樣,我家中兄弟四人,少我一個沒多大妨礙,而你……”

楚昕是國公府的獨苗苗,一根頭發絲兒都不能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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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年,楚昕求到貴妃娘娘頭上,想去宣府。

貴妃娘娘滿口答應了,說是楚家男人沒有不上戰場見血的,但家裏那兩位不同意。

張夫人眼淚汪汪,一會兒尋死一會兒覓活,秦老夫人則拍着桌子嚷道:“昕哥兒去哪,我這個老婆子跟到哪兒,長這麽大沒離開過眼皮底下,我不放心。”

最後只得作罷。

秦二公子不欲引楚昕難過,含笑問道:“剛回京就聽說你把長興侯打了,在家裏閉門思過,怎麽回事?”

楚昕“哼”一聲,“他滿嘴噴糞胡咧咧,我看不順眼。”

“讀書人就喜歡賣弄文采,世子不喜,遠着點兒便是,犯不上把自己也帶累進去。”說着,秦二公子從小厮手裏拿過一只包裹,“何公子還有楊浦楊大人讓帶的家書,煩請世子代為轉交,順便向楊四姑娘表達我的謝意,今兒太匆忙,回頭我再備禮謝她。”

包裹裏有四五封信,楊浦分別給趙氏和楊妧寫了信,關氏也有回信,最顯眼是何文隽寫的兩封,都是給楊妧的,而且都厚得出奇,鼓鼓囊囊一大摞。

真不知道兩人到底哪來那麽多話。

楚昕捏着信皮思量片刻,忽而笑了。

他要讓楊妧鄭重其事地賠禮道歉,如果不道歉,就扣下信不給她。

日影西移,夕陽在天邊暈出五彩斑斓的晚霞,倦鳥歸林,在枝桠間快樂地嬉戲鳴叫。

楚昕步履輕松一搖三晃地走進瑞萱堂。

屋裏人很齊全,趙氏、楊家三姐妹還有娘親張氏都在,秦老夫人正叮囑她們明天去餘閣老家做客的事情。

彼此行禮問了安,楚昕從懷裏掏出信,雙手呈給趙氏,“秦二公子從濟南府回來,順便給伯母帶了家書。”

楊妧忙湊上前問:“表哥,有我的信嗎?”

眸子烏漆漆的,像是白瓷盤裏滾着的兩粒紫葡萄,又黑又亮。

“有,”楚昕得意地斜睨着她,慢吞吞地說:“不過我不能白給你,托你的福,這兩天我都沒正經吃過飯,餓得兩眼冒金星……這樣吧,你跟我賠個禮,我把信給你,如何?”

說着,從懷裏将四封信都掏出來,挑釁般在手裏晃着。

秦老夫人斥一聲,“昕哥兒,別鬧,快把信給四丫頭。”

楊妧卻半點沒猶豫,屈膝端端正正行個福禮,“表哥,對不住,我向您賠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寬恕我這一回吧。”

楚昕瞠目結舌。

不是?

楊四平日裏最是得理不饒人尖牙利齒,她不是應該跳着腳反駁幾句嗎?

怎麽說道歉就道歉,還有沒有點兒骨氣了?

“表哥,”楊妧擡眸,笑盈盈地指着那幾封信。

楚昕俯瞰着她瑩白如玉的小臉,忽然覺得索然無味,一把将信扔進她懷裏,甩着袖子出去了。

走兩步,差點被石子硌了腳,他用力一踢,石子“騰”地飛出老遠。

楚昕低低咒罵楊四,“軟骨頭”,來之前的得意洋洋全無蹤影。

他又在楊四面前出醜了。

可能在她眼裏,他就是個笑話吧?

回到霜醉居,楊妧掌了燈,先拆開關氏的信。

信不長,主要是叮囑楊妧好好照顧楊婵,還要她聽秦老夫人和張夫人的話,別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信裏夾了張三十兩的銀票。

這幾年三房一直仰仗長房生活,根本攢不下銀錢。

說不定,這三十兩就是關氏所有的積蓄。

分明,她已告訴關氏,在楚家不缺吃不缺穿,每月還有四兩銀子的月錢。

楊妧覺得一股熱流直往眼眶裏沖,忙借着低頭拆信的機會,強壓了下去。

楊溥的信略長些,除了叮囑她少說多做,多用心觀察之外,還說了自己的打算。

年底正是官員遷谪調動之時,如果他能調至京都,估計最初明年三月就會動身;如果不能的話,他會趕在過年之前把她們接回濟南。

讓她們在國公府安生住。

楊妧先看一遍,又細細讀給楊婵聽,這才拆開何文隽的信。

一封裏面裝了七八張花樣子,有鳶尾、石竹、旱金蓮、百裏香,都是不太用在繡品上的花,然卻很漂亮。

用了炭筆細細地描在明紙上,一筆一劃清楚工整。

楊妧幾乎能想象得出他埋首在書案前的樣子,清風翻動紙頁,身後紗簾窸索,他身姿筆挺,仿若崖邊青松。

另外一封才是信。

何文隽簡單說了他跟錢老夫人的淵源,又介紹了兩位好友,一位在總督倉場任監督,姓劉,名光興,其人品行正直,以往山海關催運軍饷,多承他幫忙操勞奔走。

另一位是在大理寺任左寺正,姓李名寶泉,跟何文隽在白山書院同窗四年,同年考過童生試,也是同年參加秋闱考中舉人,關系非常親近。

倘或楊妧遇到為難之事,可找此兩人,他們看在何文隽的面子上定會相助一二。

接着談起自己的身體。

何文隽身上均為經年舊傷,當年得軍醫精心救治已無大礙,太醫醫術雖高,但于外傷而言,并不比軍醫高明。

信裏感謝了楊妧的挂念,讓她好好照顧自己。

最後用很大篇幅解答了楊妧對于《治國十策》的疑惑,然後稱贊她字體間架頗有長進,但心浮氣躁筆觸不穩,叮囑她多加注意。

楊妧感慨不已。

那天楚昕在旁邊等,她着實有些急躁,沒想到何文隽竟然能瞧出來。

下次寫信定然先平靜了心緒才動筆。

楊妧再讀一遍信,連同其餘兩封家書,小心地收在匣子裏。

花樣子上面有折痕,楊妧夾在書裏壓好,待閑暇時候另描一份,免得遺失了。

一夜安睡,翌日,楊妧在霜醉居用了早飯,仔細妝扮妥當,牽着楊婵的手一道去給秦老夫人過目。

走到湖邊時,剛好遇到楚昕從二門進來。

楚昕也看到她們。

兩人都穿粉色小襖,楊婵兩只抓鬏上各別一朵大紅色宮紗堆的山茶花,頸上套着璎珞,粉雕玉琢般可愛。

楊妧則梳了堕馬髻,發間插一對南珠珠花,耳垂上挂着南珠耳墜子,墜子有些長,蓮子米大小的南珠正垂在腮旁,一晃一蕩,平添許多俏皮與靈動。

楚昕還沒想好要不要跟她們打招呼,楊妧已屈膝行禮,“表哥安,”目光落在他身上家常穿的靛青色長袍,“表哥不去餘閣老家嗎?”

眉眼彎成好看的弧度,腮旁笑意盈盈,全無芥蒂的樣子。

楚昕心裏不是滋味,沒好氣地回答:“不去,都是自命不凡的書生,就知道拽文,沒意思。”

“也是,”楊妧附和着點點頭。

今天的态度還算不錯。

楚昕昂起下巴,拖長聲調問道:“昨天讓你道歉,你知道自己錯哪兒了嗎?”

楊妧正想解釋讓他閉門不出的原因,笑道:“表哥這兩天真沒吃飯嗎,廚房王嫂子說按時按點送了湯水點心?其實我沒覺得有錯,表哥……”

“送了我非得吃?”楚昕惱羞成怒,斷然打斷她的話,“你覺得沒錯為什麽要道歉,還有沒有氣節了?要知道如果上了戰場,最先叛逃的肯定是你這樣的軟骨頭。”

這都哪兒跟哪兒?

楊妧無語至極。

秦老夫人老早說過,楚昕是個倔脾氣,不能硬着剛,得順着毛兒捋。

既然他要賠禮,那就賠禮呗,反正不疼也不癢,能拿回信就行。

滿屋子都是長輩,她總不能跟楚昕辯論個臉紅脖子粗吧?

楊妧本着息事寧人的态度,溫聲道:“表哥不是外人,賠個禮沒什麽……陸知海當衆被打了,于情于理咱家都該有所表示,不能給別人留個狂妄無禮的印象,所以才讓表哥留在家裏。表哥沒吃飯,我确實不知道,是飯菜不合胃口嗎?”

楚昕聽到那句“不是外人”,心裏舒坦了點兒,垂眸瞧着她腮旁晃動的耳墜子,唇角不經意地翹起,從鼻孔裏“哼”出一口氣,“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以後有事必須先跟我商量,聽從我的決定……不就是閉門不出嗎,我本來也沒打算到外邊去。”

楊妧真心覺得那天她行事确實不妥當,楚昕平常嬌縱慣了,又處于這個年紀,理應先“征求”他的意見。

遂點頭應道:“好。”

楚昕不意她會答應這麽痛快,低低嘟哝一聲,“随生是非。”

她這人,怎麽別人說什麽是什麽,讓道歉就道歉,讓商量就商量,自己就沒個主意?

說話間走到瑞萱堂門口,楚昕往後退了半步,待楊妧進去,揚手喚來一個小丫鬟,“去,到觀星樓跟惠蘭說一聲,讓她備好出門衣裳,我要赴宴;再讓臨川快馬到忠勤伯府告訴顧老三,讓他抱着鬥雞,辰正之前必須趕到餘閣老家門口,要敢不去,我跟他沒完。”

楊妧半點主見沒有,萬一在餘閣老家被人欺負怎麽辦,他得去看着。

餘家那些人,他合不來,閑着無聊不如跟顧常寶鬥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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