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唠叨

臨川一路不敢停, 拍馬回到觀星樓,先往膝蓋上綁兩個棉布墊子,又往亵褲裏綁一只, 換了身磨起絲的舊衣裳,看一眼紅彤彤的日頭,尋個陰涼地兒跪下了。

跪了片刻不見楚昕回來,使兩個大錢吩咐掃地的三兒去問打聽, 看趕車的李先回來沒有。

三兒屁颠屁颠跑了個來回,“回了, 在門口卸車呢。”

臨川忙又跪好,頭低着做認罪狀。

跪了兩刻鐘, 仍不見楚昕回,索性把荷包扔給三兒,“給你買糖吃, 快去松濤院門口坐着, 瞧見爺的身影,趕緊給我報信。”

三兒不忙答應, 先将荷包裏面的東西都倒出來, 雖然沒有銀子, 可銅錢卻有十好幾個。

荷包看起來也算實用,可以給老爹裝藥丸子, 遂樂呵呵地答應了。

臨川坐下, 一邊揉着酸麻的膝蓋, 一邊想托詞給自己開罪。

這事真不怪他,他也是冤枉的,誰成想見廣識多竟也落下罪了呢?

頭一個相看的王二姑娘是在護國寺。

那天王家人拖家帶口地去進香。

楚昕懶得去瞧,自個兒躲到後山折騰老桃樹, 幾位小厮随從商量着誰去相看。

小和尚如善偷偷打聽過,二姑娘穿了條湖綠色留仙裙。

可王家自家加上親戚家的閨女七八個,穿湖綠色裙子的有三位。

含光和遠山都不明白留仙裙什麽樣兒,跟平常蕙蘭和劍蘭穿的裙子哪裏不同?

只有臨川知道,自告奮勇地躲在講經室後窗根看清楚了王二姑娘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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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幾次,便順理成章地讓臨川去相看了。

臨川素來機靈,不管認識不認識,聊上三五句話,立刻就能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他去飯館就打扮成跑堂夥計,到店鋪就假扮送貨的,半點纰漏都沒出。

沒想到得意忘了形,這次竟然栽個大跟頭。

也怪那位錢四姑娘長得黑,只比周延江白點兒有限。

一溜三位姑娘挑布料,最惹眼就是錢四,可惜了的,相貌還挺周正。

臨川正浮想聯翩,冷不防面前多了道黑影。

擡眸一看,正是楚昕。

臨川忙跪正身體,“大爺,小的知錯了,不該胡說八道,嘴上沒個把門的。”邊說邊“啪啪”扇自己耳光子。

楚昕居高臨下俯瞰着他,“自己去領十棍子,然後到馬廄打掃一個月。”

“是,是,”臨川暗呼僥幸。

十棍子不算什麽,自己事先做了防護,再讓大武擡擡手也就過去了。

馬廄也不怕,只六七匹馬,以往他也沒少去打掃。

臨川找到大武,自發自動地趴在條凳上,還不等發話,大武“嗤”一聲笑,伸手将他用來防護棉墊子掏出來扔到地上,竟是半點不通融,一五一十地掄起棍子。

十棍子打完,臨川那條起絲的舊褲子早爛了,裏面亵褲倒還結實,灰不溜秋地露在外面。

他強忍着疼痛回屋換衣裳,含光走進來,眼底一絲幸災樂禍的笑,“爺說的不是府裏馬廄,是群房那邊的,二蠻子讓你明兒卯初就過去。”

群房是府裏小厮護院所居之處,馬廄裏養着二十七八匹馬。

每天排洩之物不知幾多,再加上是個大夏天。

臨川想想就要窒息,苦着臉喊“大哥”,“你得救我一命,馬廄裏面實在不能進。”

含光道:“別人能進,怎麽輪到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幹完一個月再說……另外提醒你一句,以後若有楊姑娘在,你這腦子要動一動,嘴別太快。”

臨川眸光一亮,仿佛明白了什麽,張張嘴,識趣地沒有多問。

楚昕午飯沒吃,晚飯也沒胃口,躲在觀星樓想事情。

他這一輩子可謂順風順水,從生下來就錦衣玉食,既不需要“頭懸梁錐刺股”,也沒有兄弟阋牆之說,偌大的國公府就是他一個人的。

可他做了什麽呢?

這十幾年,只留下個霸道不講理的名兒,再加個長得漂亮。

而何文隽十五歲考中舉人,然後奔赴山海關,十九歲時積攢的軍功已足夠升至千戶。

雖然現在身有殘疾,秦二提起他卻滿口都是稱贊,說他“風采絕佳”。

正因為有何文隽珠玉在前,楊妧才始終瞧不上自己吧?

楚昕悄悄攥緊拳頭。

除了科舉他實在沒興趣外,其餘的,何文隽能做到,他同樣也能!

平生頭一次,楚昕為他自己的人生認認真真做了規劃。

翌日一早,他跟秦老夫人坦誠,眼下沒有定親的打算,想先立業,再考慮親事,餘下八位尚未相看過的姑娘就算了。

秦老夫人已經猜出幾分,卻免不了有些失望,加上天熱心煩,精神驟然變得萎靡不振。

整個瑞萱堂忙得人仰馬翻,楚昕自覺有愧,每天守在床前侍疾,楊妧也一日三次過去探望,間或會幫着莊嬷嬷處置一下事務。

府裏各處都是按照往常的例,倒是有兩件紅白喜事需要斟酌。

一件是平涼侯暴病過世,另一件是沐恩伯長孫成親。

平涼侯跟國公府交情不算深,但既然前來報喪,勢必要有人去吊唁。

楊妧根據往年的賬冊,斟酌了八樣祭品,請楚昕跑了趟。待平涼侯出殡那天,又在經過的路口搭了靈棚路祭。

至于沐恩伯那邊,楊妧則備一份重禮讓嚴管事送過去。

莊嬷嬷直誇楊妧小小年紀處事厚道。

平涼侯剛過而立之年,長子只有六歲,十年內不可能成氣候,很多人便因此而怠慢。

鎮國公府不但親自吊唁還設了路祭,對平涼侯夫人和小公子來說,是極大的安慰。

而沐恩伯府人丁興旺,其長子在順天府任府尹,位列小九卿之一。

前去道賀之人數不勝數。

鎮國公府若是去人,不過錦上添花罷了。

楚昕看在眼裏更覺慚愧。

楊妧比他小好幾歲,可處理起這些瑣碎之事卻有條不紊頭頭是道。

忙忙亂亂之中,楊妧度過了她的十三歲生日。

莊嬷嬷完全忘在腦子後面去了,趙氏記得卻沒作聲,而楊妧既非及笄,又非整壽,更不能主動說出來。

這天,楊妧連碗面都未曾吃。

倒是收到了何文隽的信。

信是何文隽托人從濟南府捎過來的,信皮上寫着鎮國公世子轉交楊四。

楚昕給楊婵送點心,順便把信交給楊妧。

信仍舊是出乎尋常的厚實,除了幾張新畫的花樣子,意外的是,還有三張發簪的圖樣。

何文隽感謝了她費心縫好的衣裳,非常合身,又說往年何文秀跟何文香生辰,他都會挑支發簪送給她們,楊妧過生日也比着她們兩人的例。

只是,京都路遠,不管是郵寄或者托人轉交都不甚方便,恐惹來閑話。

何文隽便親自畫了圖樣,讓楊妧照着圖樣找銀樓打制一支。

又說他近來無事,便多畫了兩幅,如此明年或者後年忙起來,他就不必再特意送禮了。

信裏夾着一張兩百兩的銀票,是定制金簪的費用。

語氣是少有的随意,甚至還帶了些戲谑。

楊妧卻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何文隽待她如師如長,語氣雖然溫和,可從無嬉笑之語。

這封信有種刻意營造出來的輕松。

而且,沒有人會把明年、後年的生辰禮一并送來,除非他……自知命不久矣。

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駭着,楊妧手一抖,信紙落在地上。

她忙俯身撿起來,心兀自怦怦跳得厲害。

前世,何文隽是二十四歲生辰的前兩天去世的,而今年他正是二十三歲。

楊妧心慌意亂,高聲喚着青菱,“世子爺走了不曾?”

青菱笑道:“大爺說帶六姑娘出去玩,一準兒去了綠筠園,姑娘莫慌,春笑跟着呢。”

楊妧抓起信,想一想又放下,“我去看看。”

自打跟楚昕蕩過兩次秋千,楊婵便上了瘾,出門便往綠筠園的方向走。

偏生春笑和佟嬷嬷怕她摔着,不敢十分用力搖,每次都玩不痛快。

遠不如跟楚昕一起盡興,可以蕩出去很高。

跟之前一樣,楚昕先叮囑她抓穩兩邊繩子,因怕蚊蟲叮咬,便将腰間香囊摘下來,系在楊婵手腕上,柔聲道:“準備好,開始了。”

楊婵點頭。

楚昕一邊搖着繩子一邊唠叨:“你姐看見我總是冷着臉不愛理人,可給何文隽寫信每次都是厚厚的一摞,你說他們都寫什麽,哪來那麽多廢話?”長長嘆一聲,“你姐要是給我寫信,會不會也寫這麽長?”

楊婵似懂非懂,只會仰了頭甜甜的笑。

楚昕伸手戳一下她的小臉蛋,“還是小婵最乖……你說我給你姐寫封信怎麽樣,她會不會覺得我太唐突了?在你姐眼裏,我可能除了長得好,再沒別的好處吧?她那麽聰明,難道以為誰都像她……其實,我也不算笨吧?”

楚昕在楊婵面前尋求安慰。

這句楊婵聽懂了,重重地點下頭。

楚昕唇角彎起,“小婵也聰明……我真的不笨。除了背書慢一點兒,我學武很快的,一套拳法,師傅打兩趟我就能學會,力氣也大,能開兩石弓,還有箭法也好,二十丈之內絕對能射中靶心,跟百步穿楊也差不多。可我總不能把你姐拖到演武場看我射箭吧?你姐也未必喜歡看。”

楚昕悵惘地嘆口氣。

早知道,當初就該好好背書,拼命地背,說不定也能考中秀才。

女孩子都喜歡風雅俊秀的讀書人。

楊妧肯定也是。

可讀書人有什麽好,不是有句古話叫做“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楚昕心中不忿,對楊婵發牢騷,“讀書極是無趣,四書五經都沒意思,最讨厭的就是《周易》,捧起來就犯困……你姐就像《周易》,還得是竹簡串起來的古本。”

話音剛落,只聽身後衣裙窸窣,卻是楊妧正往這邊走來,只離他四尺多遠,面色不太好看。

楚昕錯錯牙,暗自叫苦。

他是習武之人,合該随時保持警戒,沒想到一時大意,竟沒察覺有腳步聲近前。

又恐适才的話被楊妧聽到,心慌意亂地往回找補,“古籍現在一書難求,尤其寫在竹簡上的,極其珍貴……四姑娘要不要蕩秋千,我幫你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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