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陰雲

折筠霧說是不去管将軍,但是将軍自己找來了。他竟然趁着小太監不注意,直接跑到了小書房裏面。

“殿下啊——筠霧啊——”

凄涼的聲音響起,讓折筠霧覺得自己是負心漢。太子正在看書,聞言笑着道:“讓它進來。”

劉太監這才敢放了這畜生進去。

将軍不敢往太子的懷裏撲,只好去折筠霧懷裏,享受的被她捧在手裏,再次滿懷思念的道了一句:“筠霧啊——”

折筠霧小聲的哎了一句,将它捧過去放在鳥架子上,“你好好待着,別亂跑。”

劉太監給太子端去一杯熱茶,太子接過,悠閑的吹了吹茶杯上冒出來的熱氣,道:“将軍,教你的詩句會背了嗎?”

将軍鳥腦袋偏了偏,好像在努力的理解太子想要它做什麽。

太子:“松下問童子——”

将軍:“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太子滿意的笑了,他就喜歡将軍這股聰明的勁,有時候比人還學的快。折筠霧在旁邊候着,也在心裏呢喃了這首完整的詩句。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是她記下來了。這首詩的名字她也記住了,叫做尋隐者不遇。大概意思是去找人,但是沒找到。

為什麽沒找到?折筠霧大概能猜得出,這人出門了。

反正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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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正好看過來,又見她在那裏低着頭——他如今也知道了,這丫頭想事情的時候就喜歡這般微微低着頭,他好笑道:“你想什麽?”

殿下喜歡忠心的人,折筠霧不敢跟他說假話。她說出自己的猜測,“殿下,奴婢猜的是對的嗎?”

太子殿下點頭,“是對的。”

折筠霧就舒了一口氣。殿下心情好的時候還算和善,她說出自己的見解,“那他還要再去一趟了。”

太子喝茶的手一頓,“什麽?”

他這一頓讓人心顫,折筠霧拿不準他的心思,偷偷去看他的臉色,見他應該不是在生氣,便忐忑的道:“不是沒尋着人麽?再去一次就行了。”

太子好笑,“那要是下回再沒遇見呢?”

這個折筠霧知道,“那就晚上去。白日裏要出門去忙事情,晚上就要回來睡覺吧?”

太子驚訝了,“你說的……也沒錯。”

折筠霧就舒了一口氣,殿下不生氣就好。她給殿下捧着瓜果過去——這是劉太監吩咐她的,殿下一般喝完茶水就會想吃點瓜果,瓜果一般放在書案前面的桌子上,劉太監站在門口那邊,能斟茶,但是不好進去端瓜果。

于是就教導折筠霧,“你手要穩,眼要尖。”

折筠霧點頭,認真的記得劉太監的教導。

太子殿下果然很自然的接過瓜果吃,吃完了,神情放松,将書一放,看向窗外,“天快要冷了吧?”

快十一月了。

劉太監:“是,奴才已經讓人準備過冬的東西了。”

劉太監準備的東西是給太子的,冬隐就負責給大家發冬裝。

折筠霧雖然沒有明确的升一等宮女,但是她目前做的活是一等宮女的。劉太監也不敢貿然提,因為太子見折筠霧穿着小宮女的衣裳并沒有覺得不對勁,劉太監便不敢讓折筠霧突然換身衣裳。

春隐和夏隐也跟折筠霧說過這個問題。

“你才剛來,年紀也小,你要是信我們,就再等等,等你再大點,估摸着就能了。”

夏隐明确惦記着秋隐的位置。

“你到時候要是能得殿下的賞識,便跟春隐換一換,伺候着殿下的鞋襪衣裳,穿衣配飾,春隐去做秋隐的活。”

折筠霧去看春隐,見她笑着點點頭,可見是她跟夏隐之前就商量了的。折筠霧就發現她其實已經上了一條正在劃着的船。

不過她聽見這話,竟然不驚訝,而是問,“真的可以嗎?”

秋隐那麽好拿下來?

夏隐笑着道:“你相信自己。人的運氣很重要,你的運氣很好。”

折筠霧心中就揣了個秘密。再次遇見秋隐的時候,她有一瞬間還有些心虛。不過又立馬讓說服自己:秋隐上個月還給你臉色看。

不是她被欺負,就是秋隐被欺負。那還是秋隐被欺負吧。

不過雖然依舊是小宮女的衣裳,冬隐卻給她多做了兩套,別人只有兩套,只她有四套。其中一套還是藕色的,折筠霧很喜歡。東宮裏面下第一場雪的那日,折筠霧穿上了那件藕色的衣裳,在宮女們住的院子裏面堆了一個雪人。

等殿下從南書房裏面回來,她又換上了灰撲撲的衣裳去小書房裏面伺候。她去的時候,卻見裏面傳出砸東西的響聲。

小盛站在門外,對着她輕輕的搖了搖頭,示意先不要進去。然後嘴巴一開一合,說啞語,“劉爺爺在裏面。”

折筠霧點點頭,也輕輕的立在門外,想着殿下可一定不要讓她進去,她只想呆在外面在,呆一晚上都行。但劉太監卻把她喚進去了。

“殿下要寫字,你伺候着。”

他朝着折筠霧眨了眼,然後出去了。

這是讓她小心的意思。折筠霧心領神會,屏住呼吸進去,輕輕的走到殿下的身邊,開始研墨。

太子的臉色很沉,即便是在寫字,也能看的出下筆很重,好像紙上有敵人一般。

寫了幾筆,他就将筆一摔,折筠霧盡量不讓自己露出害怕的神色。

她退後站到一旁去,靜靜的等殿下發火。殿下這般生氣,大概是在外面受了氣,折筠霧來東宮三四個月了,也沒有出門過。

外面的人,外面的事情,她都不懂。對于她來說,東宮已經很大了,已經很複雜了,外面的世道,她根本不敢涉足。

所以太子發脾氣,她再聰慧也不會猜得到是因為什麽,從而去做一些讨主子歡喜的話,她只希望殿下不要遷怒她。

太子這回沒有砸東西。他明顯憋着一口氣,臉都氣紅了,在屋子裏面踱步。今日早朝之後,父皇給大皇子封了王。

端王。

這是兄弟中第一個王,衆人都上前恭喜。端王就提出請衆人吃席,還跟他道:“三弟,你一定要來,哥哥給你準備你愛喝的酒。”

太子當時只想擡腿便走,但是他還要裝一裝,“好,弟弟一定去。”

太子最厭惡在端王面前說出“弟弟”兩個字。

他是儲君,他在別處都是用孤自稱,但是唯獨在兄弟們面前,父皇讓他不要做一個儲君,而是做一個兄弟。

可父皇也不想想,他是願意做兄弟的,其他人願意嗎?說句實在話,他是儲君,父皇卻不在弟兄們面前給他做臉,一味的去偏寵老大,還覺得老大孝順,懂事,常誇他做事穩重,自己還不及老大,尚需磨煉。

太子每回聽見這些話就氣——磨煉磨煉,有磨才有練,他都快十六歲了,還只讓他讀書,讀書,九月好不容易去了冀州一趟,以儲君之位犒賞冀州軍,他都以為父皇終于要重用自己了,結果回來從九月,十月,十一月,乃至如今,依舊是讀書。

而大皇子卻一直得父皇贊賞,今日又給他封了端王。

太子閉上眼睛。他其實腦海裏面有個念頭很久了。

他覺得,父皇是想讓他跟端王鬥。

跟端王鬥什麽,他心裏門清。一個年紀越來越大的儲君其實對皇帝也是一種威脅。太子很聰明,他能想到這一步來,他只是不願意承認。

他不願意承認,當初他之所以能去冀州,是因為父皇見端王身邊開始聚起一堆小兄弟,而他身邊一個兄弟也沒有,父皇覺得大皇兄的勢力可以減弱一些,于是就派了他去。

可是自己從冀州回來之後,比端王的名頭又要響亮一些,于是他開始又給端王加籌碼。

太子心中煩悶不已。他不願意相信,不願意相信自己最是敬重的父皇,把他當做了蛐蛐,然後又找了一個蛐蛐過來跟他鬥。

他想,如果他猜得沒錯的話,過幾天,父皇便會給他一份差事,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壓上端王一頭。

那父皇又會給端王什麽來壓倒他呢?

自己要還是跟如今一般,會不會父皇就厭惡了自己,真把他廢掉了?

太子想到這裏,心驚肉跳,卻不敢跟任何人說,甚至有些害怕。

他害怕,就會想着去做什麽事情讨好皇帝。可他又不願意這麽做!他有自己的尊嚴和傲氣。

于是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暴躁,又想砸東西了。

結果一轉頭,就見折筠霧站在那邊,身子很是僵硬。

她在怕自己。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比方:她這般,就像自己怕父皇一般。

他想,也許在父皇的心裏,他不是兒子,只是一個奴才。

這個想法讓他遍體生寒,讓他更加的憋悶。

他重重的走回去,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紙發呆。

折筠霧更加忐忑了。殿下這樣她其實更害怕,若是将脾氣發出來,說不得過一陣子就好了,可這樣子,誰知道他什麽時候發脾氣?

她等啊等啊,等到殿下要去歇息了,依舊沒等到他脾氣。折筠霧出來的時候,就小聲的跟劉太監和小盛也眨了眼。

殿下還沒有好,甚至更生氣了。

整個東宮都籠着一層陰雲。大家說話都要壓着嗓子,生怕自己萬一說大聲了被殿下聽見打死,就來将軍也不高昂的背詩句了,而是夾着尾巴做鳥,偶爾欺負下小棕釋放它的壓力。

折筠霧這時候就體會到“受寵”的不好了,為着這份“受寵”,她必須要去小書房裏面在伺候殿下讀書。

因為無論殿下高興還是不快,都會風雨無阻的看折子,讀書。只是高興的時候,他看完書閑暇之餘,便會跟她說幾句話,要是生氣了,就端着臉,不假辭色,整個人都愛找茬。

好在折筠霧的活不多,只研墨,他找不到太多的茬。只劉太監負責的東西實在是太多,被殿下罵了好幾句蠢材。

東宮再次下雪的時候,折筠霧也不敢穿着藕色衣裳出門堆雪人了,春隐給了她一個烤紅薯,她吃了,還去特意換了件衣裳,然後漱口,不讓自己留下一點兒味道。

響午的時候,她正要去小書房,就聽見外面喜氣洋洋的聲音傳來。

夏隐從外面走進來,抖落了身上的雪,“殿下要去戶部任職了。”

衆人都覺得這是好消息,端王只是光頭王爺,根本沒有什麽實權。可殿下不同,如今已經去了戶部做事情,在皇子裏面是頭一份。

折筠霧雖然不知道殿下是什麽官職——夏隐也不知道,時間還短了,還沒打聽出來。但是她知道,如果殿下高興,她們就可以不用這般小心翼翼了。

但是等她去書房的時候,卻發現小書房跟外面不是一個味道。外面歡天喜地,但是書房卻靜悄悄的,比之前更加沉寂了。

太子殿下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面,連劉太監也在外面等着,沒能進去。

折筠霧也就站在外面,不知道這是怎麽了。

她希冀劉太監給她一點提示,免得她待會惹惱了殿下,但劉太監搖搖頭:他也不知道。

他也在琢磨,這事情怎麽看都是喜事,殿下在外面的時候,也是興高采烈的,還去了太後和皇後娘娘那裏請安,都是好好的,直到回東宮的時候也在笑,可是一進書房,卻沒了動靜。

那進書房前的一張臉變得喲,實在是快,瞬間冷下去,讓劉太監背後出一身汗。

他瞬間将下人們都遣了出去,如今這院子裏面已經沒有了其他人,只有他,折筠霧,小盛。

至于李太監,早就被劉太監派去院子門口守着了。

折筠霧就緩緩的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去,因為她知道,待會要迎接的是一場硬仗。果然,殿下是個努力至極的人,即便這種時候,他也不忘記溫習功課。

折筠霧進去研墨,見着他的筆不斷的往下面壓,壓,最後墨點侵染了整張紙。

這張紙不能用了。

折筠霧就想,既然這麽想發洩,為什麽只寫大字不去練武呢?

拿着鐵錘揮一揮,肯定能将怒氣發洩出去。可惜殿下是個悶性子,他只是悶着寫字,本來應該是要寫五十張大字的,結果他寫的太重,一張紙廢掉,下一張紙又廢掉,廢紙簍子裏面裝了一堆廢紙。

都要裝不下了!折筠霧猶豫着,不知道自己此時要不要去換個廢紙簍子來。

但太子殿下自己不寫了。應該是知道靜不下心,所以他幹脆扔了筆,看了她一眼,看的她差點沒站穩,不過殿下很快又收回了目光,跟她道了一句跟上,就大步的朝外面走去。

折筠霧趕緊跟上,劉太監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小盛不敢跟,只看着三人離去,總算舒了一口氣。

太子去的是後院的竹林。他曾經在竹林裏面埋下了一壺酒,如今已經三四年,應當是可以拿出來喝了。折筠霧聽他的話,去旁邊的小湖邊的木屋子裏面抗了一把鐵鍬出來——她覺得這是殿下三四年前放的。

因為上面全是灰,她不敢讓殿下用這般有灰的東西,可是今日下雪,湖面上面結了冰,她不好去洗——更怕砸冰洗鐵鍬費時間惹了殿下生氣,于是就選擇在衣裳擦。

反正衣裳也是灰撲撲的,抹了灰也不會有太顯眼。

折筠霧就這般把鐵鍬給擦幹淨了。

太子接過鐵鍬,就開始砸地上的冰雪,先将冰雪弄開,然後才開始撬地。沒多久,一壺酒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無聲的低頭,彎腰,将酒給捧出來。

泥巴同樣弄髒了他的手和衣裳,折筠霧猶豫的伸出手,“殿下,奴婢捧着吧?”

太子這時候臉色已經好看些了。冷着臉搖頭,“不用。”

三個人又大步回去。

折筠霧還是第一回 來這裏。她情不自禁的回頭看了眼湖水對面,那裏還有一個屋子,是殿下的書房。

那裏只有殿下和劉公公能去。

她抿了抿唇,轉身跟着殿下回到了小書房。劉太監決定讓折筠霧跟着小盛去提膳食,就沖剛剛殿下去湖邊竹林竟然帶着折筠霧,他就知道這小頭片子是真不錯,不聲不響就獲得了殿下的認同。

這就很值得深思。劉太監就想着讓折筠霧多熟悉熟悉殿下的其他事情,免得到時候要她做事情的時候什麽都不知道。

小盛跟折筠霧道:“劉爺爺這是要重用你,你只管受着就行。”

他看出折筠霧還是有顧慮的,“你怕什麽?反正咱們的主子是殿下,伺候好殿下就行了。”

折筠霧想想也是,無論劉太監是什麽意思,這都是擡舉她。

“就是太快了,我就像做夢一樣。”

小聲笑着道:“你适應适應。”

折筠霧第一回 去殿下的小廚房。小廚房是專門給太子殿下做膳食的,跟奴才們吃飯的地方完全不同,這裏做膳食的總管太監姓楊。

楊太監是個老人了,今年五十歲,以前是伺候陛下的,後來被陛下賜給了太子。廚子大多胖,但是楊太監很瘦,清瘦。

“姑娘別見怕,這就是不長肉,吃再多也不長肉。”

楊太監是個見人就笑的,對折筠霧很是有禮,一口一個姑娘,最後将小盛拉到一邊,塞了小盛一口糕點,“劉公公是什麽意思?”

小盛吃人嘴短,說了句實話,“劉公公您還不知道嗎?那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這是覺得筠霧有大造化,所以提前布置上了。”

楊太監早就聽說過折筠霧了,只是這姑娘平日裏從不亂晃,只在書房和她們睡的耳房走,這東宮裏面的路都是有數的,誰能走,誰不能去,都有規矩。

楊太監平日就不用去書房那邊,便就不能走那條路,所以一直沒見着。如今見着了,心裏是有想法的——別說太子殿下,就是他,見着折筠霧也覺得舒坦。

小姑娘天生的讨人喜歡。得了小盛一句準話,他心裏就數了,給折筠霧也塞了一塊糕點,“是棗糕,這棗還跟姑娘有點淵源——這是雲州的棗,雲州的棗做出來的棗糕最好吃。”

折筠霧在雲州的時候從來沒有吃過這種棗糕,她捏了一塊吃,謝過楊太監,然後提着膳食回到小廚房的時候,正好碰見殿下要用膳。

膳食就直接提了進去。

太子殿下已經在喝酒了,折筠霧看過去,見他神色已經和緩了,可見是讓他憋着的事情随着酒消散了些,這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溫潤了許多,還笑着問折筠霧,“你吃了什麽?”

身上倒是有股子糕點味道。

折筠霧連忙道:“剛去提膳食,正好碰見楊公公試蒸棗糕,說棗兒是雲州的,是雲州當地人喜歡吃的,便讓奴婢幫着嘗了一塊味道正不正。”

太子感興趣,“那你覺得正不正?”

折筠霧搖頭,“不知,奴婢之前在鄉下,沒吃過棗糕。”

太子就啧了一聲,叫劉太監,“上兩盤棗糕給她吃。”

劉太監就舒了一口氣,覺得東宮的陰雲,總算是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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