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當年的襁褓 你什麽錯也沒有,本就值得……

蜀陵侯府。

蜀陵侯折羽冠看着手上的一個嬰兒襁褓激動的說不出來。

他看着在雲州守家的老管家, 手顫抖的問,“真的是……真的是有人拿出來賣的嗎?”

老管家一路上匆忙趕來,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馬, 就是為了能早點來京都告知主家這事情。他之前也寫了信來, 但信使顯然沒有他到的早。

老管家擦擦頭上的汗,也很激動, 道:“侯爺,絕對沒錯, 那日在雲州府,屬下也是無意間在當鋪看見了這襁褓。當時只覺得眼熟, 後來回家越想越不對勁,匆忙去當鋪将這襁褓給買了來, 給屬下家裏老婆子瞧了, 她也能認出來,這就是當年給四姑娘的。”

老管家回憶道:“當年這塊綢緞還是她陪着夫人親自挑選的,承蒙夫人信得過, 又讓她在上面繡了個平安的字樣,肯定不會錯。”

“只是可惜, 這塊襁褓屬下買的時候,已經距離賣時過去了半年之久,賣的人是什麽模樣,是小還是老,是男是女, 那掌櫃的都記不清了,根本無從去查。”

“屬下沒辦法,又張貼了告示,還找了人去尋, 卻依舊沒有結果,屬下心急,便親自拿着襁褓來了,請侯爺早做定奪。”

蜀陵侯激動的在屋子裏面踱步。

“我記得,我記得很清楚,當年迫不得已要丢掉杳杳,我心如刀割,抱着她上上下下看了很久,這襁褓我不斷地去包,上面有平安兩個字,我祈求上蒼,讓她能夠平安活到我回來找她。”

他淚水縱橫,“不會錯的,這就是她的襁褓。”

當年所有的人都已經到了絕境。

沒有人再有力氣去抱着兩個嬰兒行走,能自己活下去便已經是萬幸。本是杳杳和明珠一起丢棄的,但大哥死得慘烈,只明珠一條血脈,他咬了咬牙,只丢了杳杳一個,想着要保住大哥的血脈。

這麽多年,為了這事情,他每每午夜夢回,都忍不住落淚。

本以為是死局,不再有生機,結果十三年過去了,竟然還能有好消息,蜀陵侯激動過後,忍不住大笑三聲,“天爺,多謝你,多謝你護住我的杳杳!”

老管家卻等他冷靜下來之後道:“侯爺,非是屬下多嘴,而是這衣裳……說不得是被人撿來的,這也是屬下擔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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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陵侯的心被這句話說的沉了下去。他實在是太高興了,竟然忘記了還有這種可能性。良久,他閉眼,道了一句:“這事情,還是不要先跟夫人說。”

只他一個人知道就好了,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蜀陵侯嘆氣,“免得到時候空歡喜一場,又要再經歷一遍生死離別。”

他想要親自去雲州找,卻又有職務在身,不能前去,便準備派出心腹跟着老管家一起回去找。剛送走老管家,就見趙氏急急忙忙的過來,蜀陵侯心驚肉跳,就怕她得知了消息,誰知道她進來的第一句話卻是:“豪德兄惹上大事了。”

豪德兄,折豪德,雲州府尹,跟蜀陵侯是世家好友,也是同窗十載的人。蜀陵侯連忙問,“怎麽了?”

趙氏:“太子去戶部查賬,查出了雲州進貢價值千兩的雲州墨僅僅值十兩銀子!”

她嘆息,“這回不管是不是豪德兄做的,他都難逃一劫,好一點的罷官流放,要是陛下……怕是要滿門抄斬了。”

蜀陵侯嘴巴都震驚的沒合攏,“豪德兄不像是會貪墨的人……”

趙氏雖然是女子,卻也深谙官場之道,搖頭,“這回怕是難逃一劫,只望這事情他确實不知情,判個全家流放也就罷了,咱們還能給他照顧老小,不然……哎。”

蜀陵侯今日大喜大悲,一時間難以平複心情,跌坐在椅子上,閉眼道:“沒有辦法,只看陛下怎麽想了。”

他站起來,“我得去打聽打聽。夫人,樹倒猢狲散,咱們跟豪德兄這麽年交情,即便不能救他,也要安置好他的家人——”

趙氏點頭,“這是應該的,我方才也說了,必定是要善待他的家人。”

蜀陵侯很是感激,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

太子三天沒有回東宮。他一直都帶着人在戶部裏面查雲州墨的事情。戶部尚書一張臉雪白雪白,他跟着一起查,跑的比誰都積極。

那墨是成箱成箱運來的,一般都是開了上面的看,便沒有人去看下面的——這是供奉給天家的東西,誰敢去做僞?

結果雲州就敢。

戶部尚書差點沒氣暈過去,大罵雲州府尹心肝黑:“這麽多年,陛下恩許雲州用墨來抵夏糧,已經是法外開恩,沒想到他們竟然有如此大的膽子,将雲州墨換成了普通的墨,殿下,這事情絕不姑息,一定要徹查到底。”

太子殿下看都沒有看他,目光靜靜的看着這些墨,第一次從心裏伸出一種這天下,其實不是皇家可以掌控的念頭。

天下太大了。

大秦有十三府兩直隸,他常在宮中,從來沒有走過這些地方,就是宮外也鮮少去。那這些官員想要蒙騙他,實在太過于容易。

就如同雲州墨事件,如此低下的手段,他們卻用了十年。這十年裏面,竟然沒有一人能發現,從雲州到戶部,這一路的官員人人都有問題。

太子的目光越冷靜,戶部尚書就越害怕。太子查出此事,陛下震怒,着令三司同查,太子為監察。無論結果如何,雲州墨也是在他手上出了問題的,戶部尚書的帽子是不能保住了。

他只求能夠看在他确實沒有貪墨的份上從輕發落。所以查案這事情,誰敢來攔他都不答應,只有查出最後的真相跟他毫無關系,他才能松一口氣。

案子查了三天,戶部尚書一天都沒有合眼睛。終于清點出這十年來,雲州墨有一半是普通墨。

查完那天,戶部尚書脫了官帽,求陛下允許他去雲州查案,回來之後,随陛下處置。

當時在禦書房,太子和端王以及幾個衆臣都在,戶部尚書此舉,皇帝沒有先回答,而是去問太子,“太子,你覺得當如何處置?”

太子眼皮都沒有擡,“當按律處置。無論事情真相如何,戶部尚書玩忽職守,理應論罪,且稅收一塊漏洞頗多,應要重修律典了。”

皇帝笑了笑,又去問端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端王心中就想這是不是皇帝在考驗他和太子。

端王難免有些踟蹰。他在想皇帝的心意。戶部尚書這些年沒有犯過大錯,此事看起來只是雲州那邊隐瞞,戶部尚書犯的錯倒是不大,最多是驗收一事上沒有嚴查。

父皇難道是想保人?

再者說,戶部尚書就在這裏,要是能給他賣個好,說不得他将來也能有份香火情。

端王遲疑再三,最終還是道:“兒臣覺得,戶部尚書雖然有失察之罪,但念在他多年勞苦功高,這次又主動承擔罪責,不如等真相查明之後,再定奪其罪。”

皇帝就點頭,沒有再說什麽,沒有答應戶部尚書之請,也沒有剝奪他的官帽,一切如常。

“先這麽着,把事情查清楚再說。”

于是衆臣退下,太子率先走在牽頭,戶部尚書想上前說幾句話,卻被端王叫住。

戶部尚書只好留下來,“端王爺。”

端王寬慰他,“大人這次也是無妄之災。”

戶部尚書:“不,之所以會出現這種事情,還是上貢這一事上官員錯綜複雜,流程簡單,下官回去之後,必定會寫一份周全的法子給陛下。”

他跟端王告辭,“端王爺,下官先告辭了。”

端王剛剛為他求情,他背後冷汗都出了,就怕陛下應了端王。不然将來出了差錯,此時從寬,将來怕是要從嚴。

再者說,陛下春秋鼎盛,他可不願意現在就親近端王,即便貶官摘帽,只要不連累族裏,那就算是好結果。

他唉聲嘆氣的走了,端王心中沉了沉,突然忐忑起來,懷疑自己剛剛答錯了話,整個人都顫了顫。

他太怕做錯事情了,這種時候,一旦父皇抛棄他,那他就什麽也不是。

另外一邊,太子回了東宮,拿出這些天整理的雲州貪墨案繼續看。

不用查,他大概也能猜得出七七八八。按照雲州往年請奏的折子來看,雲州墨皆從雲州商會那邊購入。而商會的雲州墨大概就是從老百姓手裏買的普通墨,又賣給了朝廷。

一般的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是他們這些天潢貴胄自小就用的好墨,他自己用雲州墨也用了多年,普通墨跟雲州墨之間的區別自然知道。

且出事那日,他正好剛問過折筠霧雲州墨的事情,心中立刻就想起了筠霧說的十兩銀子墨塊。此番狐疑,讓他馬上停下所有的事情去翻看那些雲州墨,果然出了問題。

太子閉上眼睛,覺得背脊發涼。

十年來,雲州商會這般做,雲州當地朝廷肯定有人幫着。那朝廷有人幫着嗎?

這其中的牽扯,他只要一想起來就心中憋悶,這些狗官,竟然敢如此膽大妄為。

他氣的将文書摔出去,在書房裏面踱步。

大秦的稅收出了問題。

這些貪官敢這般做的憑仗是什麽?

太子想起了絲絹。

江南一地,也有用絲絹抵夏糧的。這十年來,大秦風調雨順,除去年雲州幹旱外,少有天災人禍,國泰民安,江南貢品絲綢堆積在倉庫裏面,未曾大量用過。

所以他們就打起了這個主意?

若是如此愚蠢的主意卻是最好的,沒人能懷疑他們敢這般做,若不是他是這種嚴謹的性子,父皇又興起來潮的把文書給了他看管,這事情怕是還要幾十年才能被發現。

太子想到這裏又憤怒的摔了一本書。

劉太監在旁邊看着,朝着躲在一邊的折筠霧使了使眼色。

折筠霧就硬着頭皮去問殿下,“殿下,可要用晚膳?”

太子哪裏有閑心吃晚膳,他氣都氣飽了。但晚間還要讀書,怕是會餓,他是個注意養生的人,便道:“随意要些飽腹的來。”

折筠霧趕忙走了。

她雖然已經不怕殿下了,但是殿下的脾氣難以琢磨,好的時候笑着敲敲你的頭,壞的時候可要罵人的!

好好的人,為什麽要挨罵?所以殿下一回來,她就躲到一邊去了,誰知劉太監要她去問殿下吃什麽——折筠霧可算明白大家都暗地裏罵劉太監狗了。

她想,等以後她坐上劉太監的位置,她一定不要小宮女太監去給挨罵。

但該做的事情還要做,她也很心疼殿下的,三天沒回東宮,看着都憔悴了不少。殿下不高興,但是跟一般人心情不好吃不下飯不同,殿下一般不少吃。

這點折筠霧就很佩服他。無論何時何地,該吃的飯要吃,該讀的書還是要讀。

她跟楊太監道:“瞧着殿下的意思,是吃不下逼着自己吃,說是要飽腹的,我想着上回殿下吃羊肉泡馍的時候說過好吃,不如就做那個做主食。”

這樣殿下吃不吃菜,羊肉泡馍肯定是能吃的。

折筠霧發現了,殿下喜歡吃的東西并不是那般的高不可攀,他反而很喜歡民間的吃法,所以楊太監就琢磨了不少民間食譜。

楊太監可比她懂多了,也贊同要吃點羊肉泡馍,那玩意還能撒點辣子,殿下愛吃,然後又去拌了木耳,黃瓜,花生做涼菜,如此悶熱的天,吃點涼菜好。

不過這只是其中一樣,楊太監還做了水晶蝦,切了鹵肉,淋了湯汁,還做了五六個肉菜做備用。

“殿下要是餓了,你就叫小盛過來提。”

折筠霧嗯了一聲,提着膳食就走了。回去的時候,殿下已經安安靜靜的坐在榻上看書,可見是心緒平緩,大概是不會罵人了。

折筠霧趕緊過去将菜碟子擺好,一邊擺一邊跟殿下道:“您要不要多撒點辣子?”

太子颔首,“多撒點。”

熱天的時候,他就喜歡吃辣。辣出一身汗,他就暢快了。以前年紀小的時候,他跟着母後一起住,母後生怕他吃壞了肚子,從來不肯給他吃多了。

那時候想吃什麽都是看母後的意思,她說不能吃,他就不能吃,但他其實很饞辣子和一些吃的。

後來到了東宮住下,自己做了主,這才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不過他是個自律的人,即便時常開始吃辣子,也控制着自己不能太過分,不能多吃,否則拉肚子或者引起肚子疼,那才叫丢臉。

但今日他不想節制,今日氣悶,不多撒點辣子根本吃不下東西。

折筠霧手一點兒也不抖,殿下說多撒點,她就多撒,劉太監眼睛都要瞪出來了,又不好說,只能看着殿下吃了辣子泡羊膜,然後一杯一杯給殿下倒水喝。

劉太監:何必為難自己呢?

好在殿下體質還好,并沒有肚子疼,劉太監松了一口氣,他擦擦汗,站在一邊,聽着殿下問折筠霧話。

“你哥哥做墨的時候,會知道他們的墨賣給誰嗎?”

折筠霧不知道殿下為什麽會問這個。她搖頭,“不知,奴婢從來沒有聽大哥提起過。”

但是殿下會這麽問,肯定是想知道點什麽呀!她就努力的想,“奴婢記得以前大哥說過,他以後要成為賣墨的大掌櫃,但是他不跟雲州的商會做生意,因為他經常聽掌櫃的說,商會坑人。”

太子:“怎麽坑人了?”

這個折筠霧就真不知道了,她不好意思的道:“大哥說的時候,奴婢正在打豬草,當時正跟隔壁的花花争豬草地,根本沒有仔細去聽。”

太子就笑起來,“哦?你們還去打……豬草,還要争豬草地?”

這個折筠霧便很清楚了。她見殿下有興趣要聽,于是将自己家裏養了幾頭豬,哪頭豬最壯實,還有哪頭豬挑食的事情說了一遍。

“一共就那麽些田地,豬草也是有限的,春日裏就去打豬草,豬草打的多,回家阿娘就會給奴婢一個小糖豆,奴婢很喜歡吃。便為了糖豆,早早的就提着籃子去田裏,去的晚了,還要跟人搶。”

“但也沒幾個人敢跟奴婢搶,奴婢家裏算不得窮,奴婢阿爹是鎮子上面做木匠活的,家裏還有幾個閑錢,宅子也是村子裏最好的,家裏還有兩個哥哥,他們兩個打架特別厲害,別人都不敢欺負奴婢的。”

她說的時候,臉上是很快活的。足見在被賣之前,過的并不是悲慘的日子。

說着說着,折筠霧突然頓了頓,問太子殿下,“殿下,您說,他們還活着嗎?”

這個就不知道了。這次雲州旱災,死的人實在是太多,賣兒賣女的不在少數,按照折筠霧說的,在她之前,村子裏就賣了不少的孩子,所以輪到她的時候,雖然覺得憤怒,但也并不是毫無準備。

她垂着頭,“剛開始,奴婢以為會賣宅子的。”

沒錯,她家裏還有地,還有牛,還有宅子。

雖然并不值錢,但總能抵一些日子。

“誰知道,阿娘直接就将奴婢給賣了。”

這個問題,她每每讓自己去釋然,但是說起來,又釋然不了。

太子嘆氣一聲,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母後是愛護她的,但是愛護他的時候,總能做出傷害他的事情,父皇也是愛護他的,但是愛護他的時候,卻也能将他看做一個奴才。

所以說,父母跟孩子之間,到底要怎麽相處才能共通呢?

反正太子現在是不知道,他只能告訴自己不要去恨,一旦恨上了,那就沒有後路。

可以埋怨,可以斥責,但不可以恨,恨意是藏不住的,父皇要是從他身上看出了恨意——太子想都不敢想,他打了個寒顫,背後又開始發涼。

折筠霧連忙給他取了件衣裳披上,太子卻沒有再跟她再說話。他皺着眉頭在那裏出神,折筠霧就退到了冰山那邊給殿下做衣裳。

一般做衣裳的時候她是不想其他的,但是今日殿下提及了她在家的日子,人的記憶一起來,就停不下來了。

她垂着頭穿針引線,突然間有些想掉眼淚。被賣之後,她就沒為被賣這事情哭過,哪裏有心思哭,活着都不容易了。

她就感慨自己最近真的活的好了,都有心思哭了。她哭也不是那般的大聲哭,而是哭的無聲無息,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眼淚珠子掉在了衣裳上,還是被太子看見了。

他嘆氣,将書放下,喊她,“筠霧,到孤這裏來。”

折筠霧正在哭,她根本不敢擡頭!

太子便又不容置喙的道了一句:“來。”

折筠霧不好意思的過去了。

她道:“殿下,對不起。”

太子就揉了揉她的頭,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也是他這段時間想明白的。

他輕輕的道:“你被賣,不是你不好,而是他們不夠愛護你。”

他以前那般努力,想得父皇歡喜,又有什麽用呢?

父皇依舊是沒有做一個普通的父親,讓他現在都不敢生出恨意。

折筠霧擡起頭,眼淚汪汪的,這回有聲息了,“真的嗎?”

她覺得殿下肯定看穿了她的心思。沒錯,她剛剛就在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事情,所以阿娘才會第一個賣了她。

她想啊想,還是沒有想到自己做了什麽讓阿娘厭惡了她。

太子就掏出帕子遞給她,然後說了一句折筠霧這輩子永遠都記得的話。

這話讓之後知道了自己被賣的真相,讓她回到那個陌生的家之後,不被任何人的歡喜和厭惡所動,只做她自己。

太子殿下說:“如果有人不歡喜你,那也不關你的事。”

“你什麽錯也沒有,本就值得被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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