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準這樣看着孤(捉蟲) 一更 (1)
釀的酒最終被埋進了竹林裏面——雖然折筠霧不清楚酒埋一埋是不是就好喝一些, 但是殿下做過的事情總是沒錯的。他之前埋過,所以埋酒就是對的。
今日埋酒,将軍和猛虎都在, 一只站在竹枝上叽叽歪歪念詩, 一只趴在殿下的身邊懶洋洋曬太陽,倒是互不相幹, 暫時保持着難得的平靜,不像以往一般鬧騰。
太子殿下拿着楊太監給折筠霧的釀酒書坐在石凳子上慢吞吞翻看, 一只手抻着石桌子,一只手翻書, 很是悠閑。
唯有她,忙前忙後, 吭哧吭哧挖坑, 放酒,再吭哧吭哧埋坑,一個人忙完了所有的活!
最後蹲在地上, 仔仔細細的用手壘最後的一遍土,壘完了, 見地結結實實的,她用枯了的竹枝枝節在埋酒的地方畫了個圓,然後從池塘邊撿了些碎石子回來,沿着剛剛畫的圓盤了一圈石子。
這樣就可以一眼看出酒埋在哪裏了!
忙了這麽一陣,她總算滿意, 擡起頭,厚重的頭發遮住上半張臉,下半張臉上沾着一些泥巴。
雖然殿下說她長的還不錯,看起來似乎并不厭惡她的臉, 但折筠霧也沒說要将頭發撩起來,她覺得這樣遮住半張臉就很好,甚至還有一些安心。
就好像給臉穿了一件外衫,此時要她在殿下面前脫掉外衫……想想就覺得可怕。她還是蓋着臉吧。
太子殿下就随她去,見她手爪子最後在酒坑上拍了拍,露出滿意的笑聲,便也忍不住笑。太子殿下長這麽大,還從未見過将簡單的埋酒嚴謹認真的做成了去行軍打仗般。
見她如同大将軍般志得意滿朝着他看來,他就嘆氣,滿足她的小得意,道:“很好,埋的……很結實。”
不過很快,太子殿下便覺得這石子一壘,倒是不像埋酒,而是像葬酒。這也忒不吉利了,他就讓折筠霧将石子撤掉。
“孤記得在哪裏,別壘石子,看着像……看着不雅致。”
折筠霧自然是聽殿下的,她一邊拿掉石子一邊誇,“嗯,殿下說的對,拿掉石子之後确實雅致多了。”
太子:“……”
算了,她只知道東西好吃不好吃,至于東西雅致不雅致,卻都是從他這裏學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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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就想,這回诓騙她不雅致就算了,下回可不能再诓她,免得她以後真不懂雅致。
畢竟花瓶裏的花如今是她在擺弄,太子殿下還是希望她能學會雅致是什麽的。
他咳了一聲,正要說話,就見馬後炮将軍突然飛進折筠霧的懷裏,慢了一拍學折筠霧的話,喊道:“殿下說的對,殿下說的對。”
它一開嗓子,猛虎就喵了一聲,沖過來往上跳,爪子往将軍身上抓,将軍連忙狼狽而逃:“病貓,病貓——”
頓時鹦鹉飛白貓跳,竹林裏面傳來将軍的咒罵聲。得了,太子啧了一句,這回他什麽也不想說了。
折筠霧搖搖頭,竟然有一種它們終于打起來的想法。
她過去服侍殿下回屋。她來這裏是埋酒,要有鋤頭和鐵鍬,殿下來這裏是看書,自然要搭着一些吃喝。
于是收拾石桌子上的茶杯,吃食,将它們通通收進食盒裏面,然後突然想起楊太監因為最近釀酒新得的釀酒圓子,立刻高高興興的跟殿下道:“殿下,您晚間要嘗一嘗嗎?”
太子無可無不可,但既然她提了,那便嘗一嘗也沒有關系。
楊太監得了消息,恨不得當場給折筠霧叫聲爹。
這就是在殿下面前放個自己人的好處了,能說的上話,不像劉得福那老狗,每天光吃他的飯不做人事,要他在殿下幫忙說句話就好似殺了他一般。
楊太監從未如此舒爽過!
就該如此,他做了什麽,筠霧說給殿下聽,殿下喜歡就吃,不喜歡就不吃,有什麽難的?
楊太監心裏唾棄劉太監一萬遍,然後歡歡喜喜的将做好的棗糕給折筠霧端過去,“你就在這裏吃,這釀酒圓子我已經試着做過無數遍了,絕對不會出錯,做的也快。”
都是按照殿下的口味研制的,殿下絕對是愛吃的,在膳食這一方面上,楊太監有絕對的信心。
折筠霧就坐在一側吃。一邊吃一邊偷學楊太監的手藝。她看着楊太監和面,拿着面在砧板上甩了甩,那面就服服帖帖的和好了。
折筠霧眼珠子一錯不錯的看着,手也跟着比劃,連棗糕也不記得吃了。
楊太監就笑,“怎麽,你想學?”
折筠霧不好意思的點點頭,“不學精了,只希望以後萬一你們有不在的時候,殿下想吃點什麽,我也能做出來。”
楊太監:“……”
他笑起來,覺得這姑娘赤子之心是好,但還是沒經過事情,萬事想當然去——只一樣,他們怎麽可能不在殿下身邊呢?
要是哪天殿下要她做飯了,那才叫遭了。
楊太監不直說,只教她,“萬般手藝取自己的長處學,你的長處不在這裏,學這個倒是浪費了時間。”
“人一共才多少精力?雖然說如殿下那般,事事都要做全,可那是殿下,說句推心置腹的話,殿下是被人伺候着,所以時間寬裕,你能有多少時間?”
楊太監這是真當她是自己人才說的,勸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思,可這沒有必要,你啊,只專攻一門,讀你的書,寫你的字,繡你的衣裳,這才是最要緊的。”
也是殿下喜歡你去做的。
楊太監說完,折筠霧就模模糊糊的懂了,他這是在教她。她就認真想了想,确實覺得自己如今是沒有空閑出來學做菜的,她每天的時間已經被占滿了。
但是她也不學精啊,只想學個皮毛,應該也占據不了多少時間吧?
楊太監就笑,“小筠霧啊,你就聽你楊爺爺的,我還能害你不成?以後你就知道了。”
殿下金尊玉貴的,進口的任何東西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由他們這些禦膳房的廚子做好送過去,樣樣都是最好的,不能有一點兒差錯。
這其中每一道工序複雜萬分,哪裏是她學一點皮毛就能成的?
可背後的彎彎繞繞這孩子還不懂,還只是一腔熱血的想要對殿下好,樣樣為殿下着想,所以才說的出這般的傻話。
但也可能因為這般,殿下才喜歡她。
楊太監便也不點破,只道:“你再過兩年,再過兩年要是想學,楊爺爺再教你。”
折筠霧就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她是個能聽得進話的人,知道自己可能說了傻話,楊太監這是為了她好。
便不再提這個話茬子,老老實實的啃棗糕,等提着釀酒圓子去溪繞東的時候,劉太監問了一句:“楊太監給你吃棗糕了?”
折筠霧點頭,“嗯,好大一塊。”
她手裏兩個食盒,一個是給殿下的,一個是楊太監給劉太監的。
“楊爺爺不僅給了我棗糕,還給你做了喜歡吃的脆皮肉。”
劉太監啧了一句,“這個老東西,我還差他這點東西?”
然後滿意的接過食盒,跟折筠霧道:“去吧,殿下還等着。”
折筠霧就進了屋子裏,太子放下書,等她靠近的時候從她身上聞見了一股棗糕味兒。
他拿起湯匙,一邊吃圓子一邊問:“怎麽就那般愛吃棗糕,吃不膩?”
折筠霧搖搖頭,“好吃的緊,吃不膩的。”
太子覺得釀酒圓子是挺合他胃口的,但吃幾個還成,吃多了就膩,不如其他的鹵菜開胃。
于是只吃了五六個就放下了湯勺,讓折筠霧收下去。
吃飽喝足,太子便又去看雲州貪墨案一事。雖然案子是他發現的,但是事情越鬧越大之後,皇帝已經不讓他和一衆皇子摻和,只勒令他們讀書。
這其中的深意太子不願意去細琢磨,他現在對雲州貪墨一案中七縣賦稅由雲州府一縣獨自承擔到底是對還是錯産生了好奇。
要是對,倒是也能說的通。雲州府一縣的收入銀兩就比得過其他六縣,由它單獨出确實情有可原,要是不對,從雲州縣老百姓和官員的立場上來看,也對,本來也不容易,結果還要承擔一府賦稅,老百姓富足一些,本該活的松散,結果賦稅一壓,人也就辛苦多了。
誰說都有理,太子殿下想了一晚上,翻來覆去沒有睡着。半睡半醒之間,他還在嘆氣。劉太監不明所以,吓得半死,便直接去讓小盛把折筠霧拎過來問。
“殿下怎麽了?你伺候殿下睡之前,可發生了什麽事情?”
折筠霧睡眼朦胧被他吓唬醒了,然後認認真真的回想,覺得一切都正常啊。
她仔仔細細的答話,道:“殿下先是吃了釀酒圓子,然後又在看折子,看的是雲州貪墨一案的折子,這是他每晚都要看的,看完便睡了。”
劉太監卻覺得是釀酒圓子出了錯。
“會不會是撐了,所以睡不着。”
還真有這種可能。殿下是個別扭的人,且劉太監覺得他有些好面子,要是吃撐了,肯定不能告訴別人,只自己受罪,免得失了顏面。
折筠霧卻搖搖頭,“那釀酒圓子楊爺爺特地做成了張口就能吞下的樣式,很小,殿下只吃了六七個停了湯匙,應當不是。”
那就是為了雲州案一事?但這事多久了,怎麽還嘆氣?
劉太監就長了個心眼,第二天跟着殿下去南書房讀書的時候,警惕自己別說雲州案相關的字眼。
——不然戳着殿下哪根筋,他又得挨罵。
倒是太子想了一晚上,已經想明白了一點,他覺得究其根本,還是雲州府太窮。
太窮需要做什麽,便是給百姓謀一份收入。除了種田之外,他們還能怎麽辦呢?
太子一邊讀書一邊深思,憂思不已,他從開荒多種田想到了讓農人多種些能賣的莊稼,心中越想越血液越沸騰,好像看見了農人在他幻想的多開荒多種地多賣菜過上富足的日子。
然後想着想着,一陣風吹過,暫時将他吹醒了點,也讓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皇帝不喜歡他現在過于插手朝堂之事。他這般急哄哄的要去想辦法給雲州百姓減輕賦稅,父皇會不會以為他是想要個好名聲?無論他想什麽,都不能去說,不能去做。
太子一顆心瞬間冷了下來。他看着手裏的書,頓時難以集中精神去讀。
他還要這般到什麽時候?
他今年都十六歲了,明年便是十七,後年是十八,難道還一直跟着弟弟們讀書麽?
明年端王和二哥出去了,萬一父皇不讓他們兩個進宮讀書,那明年來跟他一起讀書的人是誰,是還在牙牙學語的八弟?還是去年剛生出來的十弟十一弟?
太子仿佛看見了自己坐在這張凳子上渡過了春夏秋冬,從春滿花開到皚皚白雪,從少年成了暮年。
這太可怕了,而更可怕的是,皇帝今年才三十五歲。
太子不寒而栗。
中午去看皇後的時候,他就沉默的很。皇後卻很高興,太子一向沉悶,皇後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她滿心滿眼都在看端王和餘貴妃的笑話上。最近因為英國公府,端王吃癟,餘貴妃老老實實成了個鹌鹑,縮着脖子過日子,在她面前根本不敢再嚣張。
真是大快人心!皇後一個勁的給太子夾菜,“哎喲喂,餘貴妃那張臉哦,這麽多年,本宮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成了肝色。”
她給太子夾菜,自己卻不吃,她到了中年,吃什麽都胖,為了皇帝能來她這裏幾趟,她對自己狠的下心,已經很久沒吃飽過飯了。
太子即便自己心裏苦的很,但依舊如同往常一般耐着性子勸她,“跟您說多少次了,您是皇後,本就不是以色侍君之人,哪裏用得着苦自己。”
皇後搖搖頭,“你父皇喜歡本宮瘦些。”
萬般勸不動,便也随她去,好在他送來的曉嬷嬷如今得了皇後的信任,盡職盡責的讓小廚房好歹做些吃了不胖的膳食出來,這才讓皇後吃的好,也不胖。
但皇後還是堅持不吃肉。吃了肉就要長肉,皇後心裏認定了這句話是對的,便堅決拒絕,“你外祖父早就逝去,又只有本宮一個獨女,你沒有舅舅,就相當于沒有母族可以幫襯,要是你父皇再厭惡本宮,你就更難了。”
太子無奈的很。他對皇後的心是複雜的。
對皇帝,他雖然有孺慕之情,但是當他清楚的知道皇帝也将他當做奴才的時候,他能立馬就斷開對父親的依戀,成為一個臣子,成為一個奴才,開始揣摩皇帝的心思去謀劃對自己有利的事情。
皇帝對他沒有純粹的父子之情,他便也沒有,斷下這份孺慕之情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和不舍。
但是對皇後他做不到。他每次只能無奈的跟她講道理,道理講不通的時候,就如上回一般罵一罵她,她也能收斂一些,可過一陣子,她又故态重生,且固執難開解。
太子跟她說了好幾次她不用節食,靠着瘦一些去博得皇帝的關注,但她認準了就去做,誰說也沒用,太子只好作罷,走的時候,還讓曉嬷嬷多多注意,“定不能傷了身體。”
曉嬷嬷恭敬的應下,但心裏卻苦,皇後實在是太難說服,她嘴皮子都磨破了,她都不會松一句嘴,好在什麽都用殿下來做說辭,皇後便能聽一些。
她回去依舊對皇後用這招。愁眉苦臉的道:“娘娘,您就吃一點東西吧,不然殿下明日來問,知道您又餓着,一心疼你,準是要拿老奴開刀的。”
她是自小伺候太子的,便也托一句大,“老奴這麽多年伺候殿下,也能知道他一點脾氣,不是至親至愛之人,哪裏會讓他生氣?殿下是關心你,您再不聽,哎,怕是又要回去砸書了。”
皇後就想起小時候太子一生氣就砸書的姿勢,心裏軟成一片,“罷了罷了,便吃一點吧。”
曉嬷嬷歡天喜地,“這回可好,明日老奴總能得殿下一個好臉色了。”
皇後心裏就高興,“他就是這般,哎,可他年歲越大,脾氣越大,最近連本宮也罵了。”
太子還小的時候,再不聽話也會應着她,可如今大了,便不害怕她了,會對她甩臉子,皇後也心酸,“本宮都是為了他好。”
曉嬷嬷一聽這個就頭疼,趕緊去勸,說了半天好話才将人勸說高興,于是出門去吩咐小廚房做膳食,剛跨過門檻,就見着宮嬷嬷走來,曉嬷嬷笑着點頭示意,宮嬷嬷也笑,但兩人一分開,便都冷了眼。
宮嬷嬷恨曉嬷嬷奪了她的位置,曉嬷嬷厭惡宮嬷嬷總在皇後面前說她壞話,兩人相看兩厭,彼此之間只留着點面子情。
等曉嬷嬷走了,宮嬷嬷進去伺候皇後,小聲的道了一句:“娘娘,奴婢剛從尚衣局那邊回來,正好聽聞餘貴妃娘娘說要請宮中貴女進宮,辦個賞菊宴。”
皇後臉一冷,“這事情本宮怎麽不知道?”
宮嬷嬷:“估摸着是陛下剛應下來的,那邊還沒來得及說。”
要辦賞菊筵,餘貴妃自然要做一件新衣裳,便差遣人去了尚衣局,可能還差遣人去了別處,比如花鳥房,花鳥房要準備賞菊筵要用的花。
這些都是不用經過皇後就能以貴妃的名義去辦的。
皇後大罵:“賤人嚣張,總耍這種小手段,哪日本宮非剝掉她的皮不成。”
皇後跟餘貴妃鬥了這麽多年,對她的小手段很是熟悉,無非就是最近落了面子,便讓宮女來遲些,覺得這樣就能扳回一些面子。
但她知道歸知道,該罵還是要咒罵的,“賤皮子就是這般眼睛淺,這是惡心本宮呢。”
于是等餘貴妃那邊的宮女來說皇帝同意餘貴妃要辦賞菊筵,請皇後娘娘賞臉一同賞看的時候,皇後冷哼一聲,當着宮女的面罵餘貴妃臉大如盆,賤人行徑。
宮女在皇後面前戰戰兢兢,回去自然要把這些話說給餘貴妃聽,太子聽聞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
還是劉太監小聲說的。
“餘貴妃娘娘昨晚上就跟陛下告狀,今早上陛下斥責了皇後娘娘,讓她注意言辭,再有下次……決不輕饒。”
太子頭疼。但心裏更加惱恨餘貴妃的手段,就跟端王一般,慣會裝模作樣。
他嘆氣,一邊穿衣一邊跟劉太監道:“你去開庫房,送幾匹絲絹去母後那裏。”
劉太監趕忙哎了一聲。心道太子今日定然又是不高興的一天,他還是讓折筠霧多加伺候吧,他可以去外面守門。
折筠霧不知道皇後的事情——劉太監根本沒有跟她說,但是憑借着她對殿下的熟悉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殿下生氣的時候,會冷着眼,就是頭發好像都會炸一炸——雖然這是她想的,但是她能感受到!
折筠霧就悄無聲息的去擺膳食,她剛剛去提膳了,今日小盛有些咳嗽,便在屋子裏面歇息,她幫着去提的。
去的時候步子輕快,回來的時候急匆匆,如今就要輕便些,踩的越輕越好。
折筠霧就不得不感謝進宮前在船上她被宮嬷嬷教導出來的宮禮。
宮女麽,第一個教的是行禮,第二個教的是走路。走路要輕,最後要輕到別人聽不見你的步子。
那時候嬷嬷教她就學,倒是沒有想為什麽,畢竟學好了有吃的,不用挨打,學不會就要餓肚子,哪裏有心思想為什麽。
但是現在她明白了!輕手輕腳走路簡直就是保命的必要手藝。這般一來,主子就不會注意到自己了。
她擺好盤,等着殿下吃完去讀書。
一邊等,她站在一邊想別的。她覺得太子殿下有一樣是最好的,便是再生氣,他只自己苛責自己,只自己悶着,就是對奴才發脾氣,也只是罵兩句,不會讓人拖下去打死。
——據春隐的可靠消息,七皇子就動不動打太監。
太子殿下實在是太好了!
太子:“……”
太子一貫喜歡她對他的歡喜,但今日卻難得的有些覺得不舒适。
這個小丫頭,以後被人賣了,估計還要幫着數銀子。她這般,離了他怕是活不了幾天。
太子覺得自己能庇護她,但昨日想到自己可能要在父皇活着的時候讀一輩子書,他就不那麽覺得自己能庇護住她了。
太子還想到了別的。
——她作為一個宮婢,覺得他不打人就是無上的功德,是個好人,那他作為父皇的奴才,是不是慢慢的,也會被訓成她這般溫順,以後等父皇賞賜給他幾本好書,他也會感恩戴德呢?
他會不會從心底認為陛下雖然不讓他去參政,但是竟然給了他幾本書這個行為是讓人佩服的?是對他的好?
太子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好像勘破了一個真相。
這個真相比皇帝讓他做奴才更加難以接受,因為做奴才的時候,他還能感覺到憤恨,而等他到這一步的時候,那就是一條狗。
狗哪裏會有人的腦子。
他一股氣憋悶在胸口出不來,等睜開眼,再看見折筠霧尊崇的看着他時,他竟然沒由來的對她發起脾氣來。
“不準這般看孤!”
他怒火沖沖的發脾氣,但是又很快在她驚恐的神色中覺得不自己不可理喻。
他想,這個丫頭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他在教她的時候,喜歡她的坦誠,喜歡她對自己的溫順,喜歡她對他毫無保留的歡喜。
她是按照他的喜好去成長的。
作為一個宮婢,她身處這個位置,為了讨得他的歡喜,她應當只能如此?
就如同他一般,身為皇帝的兒子,身為一個儲君,他只能去讨好皇帝的歡喜。
他輕輕的嘆氣,覺得自己最近越發喜怒無常了,這般不好。見小丫頭吓得眼淚珠子都掉了下來,他也有些頭疼。
馬上就要去南書房了,他沒有時間去跟她說太多,千言萬語,最後只成了一句話。
他走過去,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頭,“你不要一味的順從孤,你得有自己的堅持啊。”
這話是對她說的,但是此刻,這話其實是對自己說的。
他要有自己的堅持,可以做一個暫時卑躬屈膝的奴才,但是不能被訓成一條狗。
他要時刻的記住自己的底線和原則。
折筠霧眼淚珠子本是被吓出來的——殿下突然罵她,讓她覺得迷茫而又委屈,但是轉瞬間,他又這般的撫慰她,讓她更加迷茫了。
她不懂他的意思。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什麽是堅持做自己?什麽是不能一味的順從殿下?
她仰起頭,頭發往兩邊散去,抽抽搭搭之餘,半露出來的目光裏面全是不解。太子本是要馬上走的,見她這般,便不知不覺又停了下來。
他嘆氣,輕輕的将她的頭發別到了腦後,露出一張白淨乖巧的臉,他拿出帕子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這才道:“孤不是生你的氣。”
可能是推己及人,可能是教過這個小丫頭,可能是太熟悉她了,還有可能她就是一張白紙,所以他總能從這張白紙上看出許多問題。
畢竟是張白紙,只要有一點東西落在上面,馬上就能被他看見。
太子再次嘆口氣。到底是教過她,雖她只是個奴婢,但得了他的教導,也算是半個師徒了,他能教她的,就多教教吧,難得遇見一個不讨厭的人,能教好也是功德一件。
太子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想了一番後,便滿意的道:“你今日在家好好想想,孤回來是要問你的。”
說完就大步的朝前面走,再不走真的要遲了。
但還是遲了。
太子昨日心情不好,本就是晚睡,今日起的也比平日晚了些,剛剛聽劉得福說皇後的事情又廢了些時辰,反正最後到的時候,他比平日遲了許久,先生已經來了。
先生倒是沒有責怪他。太子殿下向來勤勉,定然是有事情才來遲的。
先生等他坐到凳子上面,拿出書本之後,才又繼續開始說書。
……
東宮裏面,折筠霧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還不敢告訴別人,只敢自己偷着想。
其實按着殿下的話意直白去想,殿下的意思她冷靜下來之後也能大概明白個一兩分。
就是殿下覺得她太順從了,要她有點小抗逆。
但這是奴婢能做的事情麽?
她不敢。
殿下叫她去提膳食,說要吃辣的,難道她敢跟楊太監說全部放糖嗎?
她覺得自己雖然舉的例子可能不是那般的恰當,但是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她不可能有忤逆之心在。
折筠霧嘆氣,她覺得殿下要求太高了。順從容易,因為順從能得殿下喜歡,能有肉吃,要是忤逆,那就會沒命的。
這一刻,她甚至有些埋怨殿下:他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剛開始留下她,就是喜歡她對他的順從和乖巧,結果等她讓自己完全順從和乖巧之後,他如今不喜歡了,又逼着她忤逆。
——做殿下的奴婢真是太難了。
但是再難,有些事情還是要做的,比如說寫字,這個殿下回來有時間就要考校和檢查,若是“忤逆”沒有寫,那不管今天殿下要求她順從還是抗逆,她肯定是要被打手板的!
于是就開始寫字。她寫字的時候也得了太子的真傳,一旦沉入下去,便是不問其他。
折筠霧寫完了字,然後放在一側等殿下回來,她一邊等一邊想,但真的想不明白。
她唯一想明白的是:殿下不喜歡她的恭順了。
那她需要改變自己。
所以等太子回來的時候,見着她那心思“為了殿下變得不恭順一點”寫滿了整張臉,就覺得頭疼。
但又能怎麽辦呢?只能慢慢教。
他先看了她的字,嗯,确實有了進步,而且寫的很穩,可見是沒有被今早的事情所擾。
這讓太子殿下很高興,他獎勵了她一塊米糕,然後坐在那邊想到底該怎麽去教她。
卻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怎麽辦。因為他對父皇能裝,這丫頭對他可不會裝。
他只好又遞了一塊米糕過去,“吃吧,就當孤早上沒說,等孤想好了,再跟你仔細解惑。”
折筠霧就松了一口氣,吭哧吭哧把殿下給的米糕吃完,點頭,“殿下,奴婢都聽你的。”
不逼着她忤逆就行。她真的不想忤逆。
她小心翼翼的對着殿下道:“但殿下,您也別擔心,奴婢可能還小,沒領會您的意思,等奴婢長大一些,沒準就懂忤逆您了。”
太子殿下本來煩悶的心就散了些悶氣,被逗笑了——她肯定琢磨了一上午怎麽不恭順,怎麽去抗逆他。
不過這丫頭說的沒錯,她還小,不懂,等她長大了,許自然而然就懂了。
太子就再遞給了她一塊棗糕,“你還是很聰慧的。”
折筠霧看他的臉色,便覺得他是徹底好了,她舒口氣,也給殿下遞塊棗糕,“這是楊公公少糖做出來的,殿下嘗嘗,可好吃了。”
太子殿下就拿了一塊嘗,然後考校她的功課,兩個人坐在榻上面,細聲說話,外頭的劉太監聽了,這才能松口氣。
早上殿下發脾氣,他差點吓跪下,好在最終有驚無險,兩人看着跟往常一般了。
這時候,劉太監又佩服起折筠霧來。她如今哄殿下的本事是越來越好了,如今是九月,明年她就滿十四了吧?
十四就算殿下沒有心思下手,那十五歲總可以了吧?大秦姑娘早嫁,十四十五成婚是最正常的年歲,一點兒也不小了。
劉太監在那盤算,覺得東宮的後院要開始修繕了,別等到時候要住的時候,殿下還要操心這些小事情。
還有小盛,也要跟他好好的談一談,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去折筠霧那邊。
劉太監的算盤一套一套,将所有的事情都盤算了一遍之後,便覺得自己算無疑漏,實在是厲害。
他滿意的甩了甩拿在手裏的拂塵,然後去叫小太監給小盛從楊太監那裏端碗梨湯過去。
李太監早就被劉太監掃地出門,沒有再出現在太子殿下面前。他開始用其他的太監來代替李太監。
他最新提拔的小太監是今年剛領回來的,這回長得不醜,但也不是很好看,是個相貌普通可仔細看一看還算好看的小太監。
小太監叫做劉四貴,從小就進宮,跟小盛一般大。這個年紀的太監什麽都懂了,調教起來就快。
因為他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只要你能讓他看見好處,他就會聽你的話。
劉太監幹兒子已經有小盛了,就不想費盡心思去用感情“以德服人”,他只想又快又狠的把人給收服,那用權利和利益誘惑,便是最快的方法。
劉四貴也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他來了之後,特意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個姓——沒錯,他之前姓李,叫李四貴。
但是李這個字吧,正好跟李太監撞上了,劉四貴一尋思,就把自己的李字換成了劉字。
換了一個姓氏,他倒是不覺得怎麽樣,畢竟之前姓李,也是跟着同屋的人姓的,他自己姓什麽,哪裏還記得。
太監宮女換個姓氏實在是稀疏平常,果然劉太監沒有說什麽,劉四貴就這麽叫了起來。
如今誰還記得他姓李?
他這般通透,劉太監滿意,但是小盛對他還是有戒備之心的。見他親親熱熱的端了一杯雪梨湯進來,表面上笑盈盈,心裏卻在罵娘,生怕劉四貴把自己的活計搶了去。
他早上聽說折筠霧抱着她給太子殿下提膳,心裏就松了一口氣,但此刻見着劉四貴,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小盛這病來的急。
馬上就要十月了,晚上天冷,他是因為心中有清莺的事情壓着,整晚整晚睡不着,沒有蓋被子,所以着了涼。
當早上起來發現自己打了個噴嚏之後,他就害怕起來。如今見了劉四貴,心中更加害怕,暗中發誓以後不會再生病。
劉四貴知道小盛防備着他,他也不惱,做太監的嘛,尤其是像他這樣本來在冷宮掃地的太監能突然調到東宮來,也是花了大力氣的,他掏出攢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銀子打點了賀公公,這才能來這裏。
這般來之不易的辛苦,又突然得了劉太監賞識,讓他進溪繞東伺候,劉四貴覺得一定是自己那不知在何方的祖墳冒了青煙,這才有了這般的大造化。
他這種人,得了機緣怎麽能把它放走?于是就算小盛皮笑肉不笑,他也要笑得很歡喜。
小盛不喜歡他在這裏,劉四貴雖然可以走,但是走只是下策,他還得表示出自己的誠心,于是去廚房打了熱水,灌了湯婆子塞進小盛的被子裏。
然後還打了盆水過來,要給小盛洗腳,完全把自己看作是小盛的奴才,吓得小盛趕緊給他拿了幾塊糕點,送了他出門。
劉四貴本來是想做出一番誠意來,但是看小盛的臉色,他好像還更加戒備自己,便覺得自己可能是弄巧成拙,就嘆了一口氣,不敢再去給小盛洗腳。
倒是小盛因為劉四貴的刺激,咳嗽馬上好了,又回到溪繞東伺候。
他确實更加忌憚劉四貴——他們兩人年紀一般大,劉四貴卻連自己的臉面都不要了,要來給他洗腳,這般的人,城府深,小盛不敢信他。
好在身體還算聽他的話,他一害怕,身子還就好起來了,便趕緊過來伺候殿下,折筠霧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