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入V三合一(1)
第36章入V三合一(1)
與此同時, 一身玄衣五官普通的男人在都城最大的悅來客棧拿着令牌詢問了一番,得知?主子吩咐盯着的兩人并未入住後,沉着臉走離開。
客棧對面的窗戶輕輕被放了下來, 陸焚将手邊的木棍随手插|進旁邊的花瓶裏, 順着房間的牆角自對角的另一扇窗戶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
一個時辰後, 頭?發束在腦後利索紮了一個馬尾,臉上?扣着半邊面具的男人打橫抱着一個青衣的公子從客棧後窗戶翻了出去。
男人穿着是大街上?常見的樣式, 料子是最為?普通, 人卻不像是行商走卒之流, 反倒像是喬裝打扮行走的江湖人。
謝昱被陸焚放下來, 有些不自在的扯着帷帽四周垂下的薄絹:“這東西是女子用的吧?”
所??明明有面具, 為?什麽要扣一個帷帽在他頭?上??
陸焚的視線落在謝昱的頭?發上?,挑眉:“當家的,你是能改變身體?長出一頭?長發還是指望我能在這個時代找出一頭?假發來?”
謝昱這才想起?自己?和陸焚區別最大的短發, 舌尖頂了頂後槽牙,表情憋悶地将帷帽的薄絹放了下來。
陸焚給?謝昱買來的衣服面料雖不能說是上?等, 卻也是價值不菲的絲綢,幾枝青竹自衣擺袖口繡上?去, 罩了一層淡色的外?紗,和陸焚站在一起?一眼就能腦補出一個離家出走的公子和負責護送安全的俠士故事。
有些不自在的甩了甩袖子, 謝昱的穿着向來都是幹脆利落,這身衣袍着實讓他感覺有些拖沓。
兩人沿着小路緩緩往前走, 陸焚靠近謝昱輕聲道:“這個朝代叫大慶,皇帝年老?, 後宮外?戚幹政,太子楊修是先後所出,現在幹涉朝政的皇後是當朝宰相的大女兒, 手段不錯,自她入宮後,除了她膝下的四皇子,再?沒有一個皇子降生?,十多年就生?了十多個公主出來。”
“所??現在活着的皇子,就兩個?”謝昱的手裏把玩着那枚雙龍珏,頗為?意外?。
皇帝再?被外?戚架權也不至于窩囊到膝下這般空虛吧?
更何況看如今大慶朝分明處于蒸蒸日上?的時期,這樣的時期配上?一個對外?形象軟弱掌權力不夠的皇帝,怎麽想怎麽怪異。
“這老?皇帝可有意思着呢。”陸焚哼道,“剛才說丞相是他小老?婆的爹,他曾經當皇子的時候娶的大老?婆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太子楊修手上?的兵權哪來的?外?家給?的。”
先皇後乃太原節度使劉欽毅的掌上?明珠,太原地處內地,是距離都城最近的屯兵重地,當年老?皇帝能順利繼位,這位擁兵的岳丈在身後給?了不少的底氣?。
一文一武,各家一個皇子,老?皇帝這碗水端的還挺平。
“只不過活着的皇子還有一個,三皇子楊邦四年前據說是犯了事被老?皇帝貶去封地,明令無召不得回京。”陸焚轉頭?自帷帽薄絹的縫隙與謝昱交換了一個眼神,“三皇子的母妃也在那一年被皇後賜死,這一家子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麽看來倒像是老?皇帝出手從皇後手下保住了三皇子的命,但如果宰相與皇後真的這般權傾朝野,太子楊修為?何還能兵權在手風光無限打馬回京?
“太子的手裏也是有人的,你們?方才就那麽一個照面,他随後便派人去了我們?第一次進的客棧。”陸焚随手從旁邊的柳樹上?拽了一根枝條下來掐成小段叼在嘴裏不輕不重地咬,“之後怎麽說?”
“什麽怎麽說?”謝昱一臉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的表情。
陸焚的視線落在謝昱手裏的雙龍珏上?,這枚玉珏顯然不是送他們?過來的那枚,所??在他離開期間謝昱一定是見了什麽人才是。
謝昱兩手一揣,理所當然地對陸焚說:“這不是你的主場?陸先生?,到你賺錢養家的時候了。”
養貓千日,用貓一時,這買賣不虧。
***
七日後。
東宮內,面不改色灌了一碗黑褐色濃郁湯藥的楊修将藥碗放下,臉上?原本蒼白的面色頓時變得紅潤了許多,只是整個人依舊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樣,完全看不出這是前幾日那位打馬行街意氣?風發的青年将軍。
“殿下。”小侍走進來遞給?楊修一張紙條,“偃一傳回來的。”
楊修聽到原本應該貼身保護自己?暗衛名?字,眉頭?一動:“是誰準許他去的?”
“這……前兩日您昏迷不醒……”
那小侍話說了一半面有難色。
楊修了然,偃一本就是暗衛首領,在主子昏迷不醒的時候,他有調度暗衛行事的最高權限,只不過也不知?道那兩個古怪的人到底有什麽奇特之處能讓偃一放棄守着他跑去找他們?的蹤影。
揮退下屬,楊修展開紙條,上?面用蠅頭?大小的字只簡短寫?了一行字:“雙龍珏現世”。
已經消失了十幾年的東西,在這麽個節骨眼上?說出現就出現。
煩死了。
拉了拉身上?厚重的狐貍毛鬥篷,春末的天氣?已經提前進入了暖季,但對于強撐着一副破爛身子在邊關撐了二十多年的楊修而言,都城的太陽足??曬得他癢到骨子裏,恨不得倒在軟榻上?睡他個昏天黑地。
雙龍珏那玩意兒楊修其?實沒什麽興趣,老?爺子屁|股下面的那位置心裏盤算着留給?誰都不會是給?病秧子的他,這件事父子倆都心知?肚明。
楊修是不是真的甘願為?人做嫁衣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是皇後對着這位回京述職完畢之後不交軍權窩在東宮一動不動的繼子,見天的紅眼睛恨得牙癢癢。
才把自己?挪到太陽下面曬了還沒半個時辰的楊修擡頭?看着頭?頂竹制的傘骨,嘆了口氣?:“偃一啊,讓你主子再?曬會行不?”
“您受不住,會暈。”古板嚴肅的暗衛挺直了脊背,手中的傘正正好擋住了朝着楊修直射過來的陽光。
認命地把自己?從院裏挪到廊下,楊修打了個哈欠:“那兩人什麽來頭??”
偃一的表情聞言變得有些古怪,難得卡殼了半晌,擠出兩個字來:“……神棍。”
楊修:“?”
那兩位到底做了什麽讓自家這位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暗衛用這麽兩個字評價?
偃一板着臉敘述着那兩個人進入都城之後的動作:“他們?先是摘了英雄榜上?所有的懸賞,殺人尋仇一類的是那個西域人去做,需要動腦子的是另一個戴着帷帽的公子處理,雙龍珏就挂在那個青衣帷帽的公子腰間。”
這些聽起?來倒也沒什麽異樣。
楊修想。
然後就聽偃一繼續說:“在卷進三四樁命案後,那青衣公子斷案如神手段詭谲似有見鬼之能,史大人還将兩人留在了大理寺??座上?賓禮遇待之。”
“……大理寺?”楊修的表情也古怪了一瞬。
大理寺卿史弘化乃是三朝老?臣子,脾氣?又臭又硬,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糞坑石頭?。別說是皇子龍孫,就連當朝看上?去一手遮天的宰相,這位也是說怼就當面開怼,說查就敢直接闖府,只要這小老?頭?手上?先帝禦賜的尚方寶劍還在,還真沒想和他針尖麥芒碰的大臣。
偃一點頭?。
“他們?卷進了柳州節度使來京後出的那幾個案子?”楊修的太陽穴已經開始突突疼了。
偃一看着自家主子的表情,再?次沉默地,點了下頭?:“不止。”
意味不明的“啧”了一聲,楊修直起?身子對偃一道:“走,去會會這兩位連老?師都奉為?座上?賓的……”
最後兩個字在楊修的唇齒間打了個轉,莫名?帶着絲深意。
“神棍。”
然而太子殿下這邊東宮的門檻還沒邁出,另一邊盯着人的暗衛已經傳信過來說那二人出門了。
偃一沉默。
那兩個人是真的有點邪門。
楊修:“……”
***
謝昱還真不是故意躲着誰。
【您有新~的訂單,請及時處理】
生?死簿APP聲音響起?的時候,謝昱的臉色唰的一下黑下來。從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讓他覺得自從入職了地府,他就跟脖子上?栓了條繩似的,跑哪都被拽着幹活——原來判官和無常的區別就是無負責區域和指定負責區域嗎?
陸焚好奇地拿過手機開始擺弄,這東西來這這麽多天早就沒電自動關機了,但沒想到這直通陰間的東西不開機也能指使人幹活。
兩人面前的是一片被燒成廢墟的院子,焦黑落灰的寫?着柳宅的牌匾靜靜訴說着曾經的故事,一只橘色的貓輕巧地跳上?去踩下一串梅花印記,轉過頭?沖着站在門前的兩人拉長了語調喵叫了一聲。
那聲音不似一般貓兒纏綿,反而陰慘慘透着一股子悲戚哀鳴。
謝昱拉着陸焚邁進了濃郁陰煞之氣?籠罩着的宅院,睜眼閉眼間人已經到了宅院前廳內。
不再?是燒焦的廢墟,這座曾經修葺的精致風雅的宅院展露出它?幾十年前原本的模樣。
初春的季節在一瞬間轉為?積雪滿院的冬,謝昱回頭?摸了一把猶如實物的陰氣?結界,臉上?少有的顯露出幾分驚訝。
這種陰煞之氣?濃郁到能夠改變自然規律的厲鬼結界他還是頭?一次遇到。
大慶朝的玄門竟然衰頹至此?
陸焚遠遠見一個桃紅色的東西飄過來,向旁邊挪了一步将謝昱擋在身後。
“請問二位公子可是來參加冬日宴的客人?”梳着雙鬟發髻的小侍女走到兩人面前欠身,輕聲細語問道。
如果這丫鬟的臉不是一片模糊,或許這場冬日宴還不至于成為?鴻門宴。
厲鬼結界裏的人事物按照常理都該是無限重複厲鬼生?前最在乎的場景,這是厲鬼走馬燈的另一種體?現,通常這些面孔模糊的人不會受到進入結界的人影響,只會按部就班地進行曾經的行動——顯然,這個結界的主人已經察覺到了兩人的到來,并且光明正大地下了一封請柬給?他們?。
那丫鬟也沒有聽謝昱回答的意思,直接轉身朝着前方的門廊走去。
跟着那丫鬟,謝昱和陸焚還沒走進前廳就聽見一陣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傳出來,謝昱擡眼望去,赤金的龍氣?明晃晃的一團在前方昭示着存在感,廳中央站着的那披着厚鬥篷面色蒼白的主可不就是前兩天還潇灑風光的太子殿下。
陸焚也是見過楊和平的,眼前的楊修除了五官更加年輕身體?更加羸弱之外?和楊和平就是一個模子,說不是一個人都不可能。
旁邊扶着這病秧子的是個高大的玄衣男人,陸焚和偃一可是老?熟人了,接了英雄榜沒多久,這人三番四次夜探大理寺次次被陸焚抓個正着,倒有種不打不相識的意思:“喲,大黑臉~”
偃一像是沒聽見陸焚賤兮兮的招呼,木着臉站在楊修的身後,右手搭在身側的長劍劍柄上?。他是打不過眼前這個浪蕩輕浮的家夥,但這人也斷然不可能越過他傷了主子。
謝昱将頭?上?的帷帽摘下來塞到陸焚懷裏,大大方方露出一頭?短發。
楊修終于收回打量的眼神,對謝昱溫溫和和地一笑:“謝公子,聞名?多日,今日終于得??一見。”
謝昱:“不用客氣?,一開始就是沖你來的。”
楊修:“……”
謝昱:“太子殿下龍氣?如此旺盛,這是準備繼位了?”
楊修:“……”
前廳裏頓時蔓延開一種奇異的沉默。
謝昱和楊和平是互怼怼習慣了的,但眼前的楊修恐怕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麽怼過。
陸焚拎着帷帽好險憋住笑。
謝昱見楊修的表情陰晴不定的變幻,猶豫了一下道:“殿下,您的時間不多了。”
此話一出,楊修和偃一臉色俱變,偃一更是上?前一步想要逼近謝昱,卻被一把寒光閃爍的彎刀攔在了半路。
陸焚反握着刀柄示意偃一後退,臉上?仍舊帶着放浪戲谑的笑。
楊修按住偃一的胳膊,安撫性的拍了拍,再?度看向謝昱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慎重與隐隐的戒備:“謝公子這話的意思,孤聽不懂。”
被人四兩撥千斤頂開話茬的謝昱倒是沒什麽表情,有些話提醒一次已經是情分,說多就是壞規則了。
楊修抓着偃一小臂的手緊了緊,眼底已然透出了些不悅:“謝公子,有些話如果不知?當講不當講,最好還是不要講出來為?好。孤知?曉玄門向來忌諱,想必禍從口出這個道理謝公子還是知?道的。”
謝昱沒再?說什麽,随便拉了張椅子坐下,手上?又開始把玩那枚雙龍玉珏,睫毛低垂着投下小片好看的陰影。
眼前這人面色蒼白氣?血兩虧,明明是該靜心靜養的身體?,周身的龍氣?卻昌盛肆意,一雙眼睛裏裝着太多的衡量算計,那顆在病弱的身體?裏跳動着的心髒裝着太多抱負和期待。
尊貴是尊貴,就是壽命着實短了些。
看似韬光養晦半點不争病歪歪的做派,實則性子卻是寧彎不折眼不容沙的剛直——所??到底是經歷了什麽,一個這樣的貴人才會變成之後那種滑不溜丢為?達目的臉都可??不要的楊和平?
陸焚斜靠着謝昱的椅子靠背,低頭?時恰好看見謝昱手心裏躺着的那枚原本光滑如玉的玉珏上?正一點一點被什麽力量篆刻出一行小字,內容正是兩人所處年份與楊修率軍回京的記錄。
謝昱掀起?眼皮和陸焚對視,下巴輕輕朝着垂眸沉思的楊修點了點。
如果将他們?此時陷入的厲鬼結界看做一個小圈,那麽這個時代就是關于楊修的一個大圈,他們?離開這個時代的關鍵點就在能夠使得玉珏變化的楊修身上?。
楊修收斂起?情緒,他并不像他父皇一般對道教玄門之術分外?尊崇,但幼時在宮內與這些年在邊關也的确領教過一些能人異士的真本事,這點外?行人不與內家作亂的自知?之明與肚量,他楊修還是有的。
“謝先生?可是有備而來?”
謝昱不答反問:“太子殿下身份尊貴,為?何來此?”
哪怕是厲鬼也不可能憑空抓人進來,要麽是複仇的對象,要麽是陰煞遠超常人的存在,面前的主仆二人一個龍氣?蒸騰一個殺氣?凜然,怎麽都不像是厲鬼會自找麻煩拉進來的對象。
楊修表情自然地回應:“原是為?了去府上?拜會二位,不巧二位先行一步離開,為?表誠意,孤自然要多費些心思與二位偶遇一番。”頓了頓,又道:“這柳府後院的那棵枯樹頗為?奇異。”
謝昱沉默了一下:“……據卷宗記載,這片廢墟詭異之事甚多,周遭百姓及往來商客路過皆避讓三分。”
楊修坦然:“久不在都城,倒是孤消息閉塞了。”
謝昱又不說話了。
一時間大廳沉凝的氣?氛焦灼着将四人悶在一起?,平日裏總愛多說幾句的陸焚卻安靜的出奇,他盯着窗外?的那棵梅樹,總覺得……這棵樹像是籠罩在一層淡紅色的霧氣?裏。
謝昱的視線在那棵梅樹上?一掠而過,落在旁邊空蕩蕩的地面上?,指腹摩挲着玉珏上?已經出現的那一行镌刻小字,偃一盡職地站在楊修身後,楊修則将雙手攏進袖口閉目養神起?來。
“哎呦真的是,貴客到來貴客到來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廳裏的四人朝着門口看去,一個長相慈眉善目肚子圓滾滾唇上?蓄須一副老?財主模樣的中年人匆匆走進來,對着四人笑着見禮:“在下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這富态的中年胖子面孔五官十分清晰,身周沒有半點陰煞之氣?。
看在謝昱眼裏,他身上?的門已經被外?力擊打得支離破碎,像是被什麽東西最後敷衍的粘在一起?維持着最後的清明。
這是結界的主人對面前這人反複折磨恨之入骨卻又同時是最在乎之人的證明。
偃一在看到那中年人的臉時眼中微訝,手指在楊修的手心劃了幾筆。
謝昱和陸焚對這個人更是完全不陌生?,前不久這位柳老?板被撕裂成幾塊的屍體?剛被送去大理寺,死狀堪稱凄慘。
四人都不吭聲,那柳老?板也不在意,樂呵呵地繼續走自己?的流程:“這冬日宴吶講究天地為?廬賞梅煮雪,先來的雅士們?落座已久,就差幾位了!”
幾分鐘後,謝昱看着面前盤子裏已經腐|敗變質的糕點和桌邊那團枯萎成褐色依稀能看出是梅花殘骸的點綴,轉頭?問楊修:“你們?這的冬日宴,就這麽個講究法?”
楊修:“……”
錦衣玉食活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殿下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般的“宴會”。
周圍看不清面孔的文人們?還在吟詩作對推杯換盞,四個正常人坐在矮桌後面無表情,一邊的柳老?板還端着一張笑呵呵的臉勸四人別客氣?。
委婉低訴的琵琶聲自院落深處緩緩飄出,那聲音從清脆婉轉到铮鳴濁重,聽得在座衆人無不拍手稱贊,紛紛朝此間主人柳老?板開始打聽這琵琶聲的主人。
柳老?板的臉色自琵琶聲傳出之初就變得十分難看,他聽着琵琶聲,眼睛裏癡迷與忌憚交織,愛意與厭惡融彙,情緒在铮铮作響的琵琶聲裏渾濁成一片。
眼下見席間衆賓客紛紛起?意,這位滿面和氣?的柳老?板扯起?嘴角,轉頭?吩咐一邊服侍的丫鬟:“去……将梅公子請來。”
楊修敏銳的捕捉到那個稱呼,輕點桌面的手微頓。
梅公子?
??琵琶冠絕都城而聞名?的梅公子,近二十多年過去,可就只出了那麽一個驚才絕豔梅易弦。
陸焚就坐在謝昱旁邊的矮桌後,原本便有些不耐煩,此時直接推開矮桌一撩衣袍堂而皇之坐在了謝昱的身邊,半個身子沒骨頭?似的靠在謝昱的身上?,低聲問:“卷宗裏的那個梅易弦?你不是說他不是人?”
謝昱腦袋微微側過來,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妖死了,不也能化作厲鬼?”
陸焚聞言打了個哈欠就這麽靠着謝昱沒再?說話,看上?去比平時困倦了些。
謝昱被他靠習慣了也懶得說他,保持着動作轉頭?看向後院桃林深處緩緩走出來的素衫青年,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眼神帶着一種天真稚氣?,白玉簪上?一朵豔色的梅花開的正盛,整個人散發着一種天然的純欲氣?息。
妖生?來修行不易,熬得過千萬年漫長孤寂才能修成人形,與天道鐘愛的人類不同,對擁有漫長壽命的妖而言,死亡就是魂魄永遠的終結。
只有狠下心剔除妖骨放棄法力與漫長壽命的妖才能真正成為?“人”,等價交換才可換來死後如人類一般化為?陰鬼,重入六道輪回。
梅易弦能夠在死後化為?厲鬼,生?前一定已經剔除了妖骨。
梅樹高潔孤傲容色絕豔,本體?的特性在梅易弦的身上?被展現的淋漓盡致。可就是這樣一個懷抱琵琶緩緩走來的清雅青年,犯下了大慶朝開國??來最慘絕人寰的滅門慘案。
柳府上?下連同仆役在內四十口人??及當日柳老?板設宴宴請的十二名?學子盡數被梅易弦所殺,都城的守備軍與百姓怎麽也撲不滅那瘋狂的火焰,伴随着铮鳴而起?的琵琶聲,那場大火燒了整整一個晚上?,燒紅了都城的半邊天,将曾經門庭若市的柳府燒成了一片廢墟,此後再?無人敢于舊址重建宅邸,就此荒廢下來。
成了都城婦人深夜嚼舌的鬼怪之談。
然而事情怪異在,本來應該死在了大慶四年那場滅門案中的柳老?板,他的屍體?在前幾日離奇出現在了大理寺卿的門口。
準确來說,是能清晰辨認出死者面容的完整頭?顱和身上?幾乎皮包骨頭?幹瘦如柴的新鮮屍塊。
蒼老?了十幾歲的,表情猙獰的柳老?板。
他就那麽恨,恨到生?前屠殺柳府滿門之後都不願意給?那個人一個痛快利落的死法,硬生?生?耗着自己?也要折磨柳老?板十多年?
梅易弦??一首琵琶聞名?都城,無數文人雅客拿着自己?的作詞但求梅易弦譜曲一首,金玉貴稠財寶無數,然而名?聲再?響亮也改變不了他只是身在倌樓的事實。
不過梅易弦起?初并沒有半點想要贖身的意思。
他名?聲盛極巅峰之時,追捧者不乏公子侯爵達官貴人,只等佳人開口就能輕而易舉的走出倌樓,但最終竟然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商人贏得了梅易弦的青睐,自此柳老?板所居住的柳府成了無數文雅之士争相競帖赴宴的風雅之地。
就在謝昱回憶着卷宗上?梅易弦的生?平記錄時,懷抱着琵琶的青年緩緩走過頓時安靜下來的衆人。
路過柳老?板時,他的袍袖劃過那人表情有些僵硬的臉龐,在衆人身後的小亭裏落座,低頭?垂眸不發一詞,雙手輕輕搭在琵琶的琴弦上?,擡手間衣袖自小臂處滑落,露出烙印在白皙肌膚上?的金色圓形印記。
閻王令。
謝昱忽然想到什麽,厲聲道:“阻止他!”
陸焚的反應速度極快,幾乎是謝昱話音未落,兩人面前矮桌上?的盤子就被陸焚擲出去直切梅易弦勾出琴弦欲撥的手指。
梅易弦擡頭?對着謝昱唇角一勾,僅僅是一個表情的變化,那張臉頓時從純稚化為?魅欲,甜膩輕吟的琵琶聲翁鳴出聲,帶起?的音波将陸焚擲出的盤子瞬間切成兩半飛旋而出擋開了偃一劈過去的長劍。
“梅易弦,你想好了!”謝昱冷聲喝道,臉上?的表情是陸焚都沒見過的冰冷憤怒。
“大人,我等了十多年才等到了這個機會。”梅易弦的手指微動間彈奏出一股與先前音律截然不同的靡靡之音,先是那些看不清面孔的文人接二連三的倒下,之後是柳老?板,身為?凡人的楊修和偃一勉勵支撐着也很快不敵那聲音被迷暈過去,“您一句話就想讓我放棄?”
見楊修和偃一暈過去,謝昱也沒有要遮掩的意思,手腕一抖黑色的皮鞭朝着梅易弦破空劈去!
梅易弦懷抱琵琶勾唇而笑:“大人,這麽着急找我玩,都不先看看身後的這位漂亮美人傷的如何了?當真是自古男人多薄情呢。”
謝昱臉色一變接住驟然倒下的陸焚,握住陸焚的手将陰氣?輸送過去卻沒有得到半點回應,只有魂體?深處的那簇火焰還在一下一下的跳動着。
“你做了什麽?!”
梅易弦見謝昱臉上?是真切的憤怒和疑惑,不由?驚訝:“你當真不知??”
謝昱右手攥着鞭子的手緊了緊。
梅易弦的眉頭?微蹙,手指一展按住琴弦止住了琴聲,身周的氣?息平和了許多,半點不見方才魅意橫生?的作态:“你……不是刻意養着他的?”
養是養着,刻意是什麽意思?
謝昱臉上?的表情很是不善,緊緊握着陸焚的手沒有停止輸送陰氣?。
梅易弦鼓了鼓腮幫,抱着琵琶有些心虛地坐在亭子的石桌上?,小聲道:“我剛才亂說的,你不用緊張,我也沒想對他們?幹什麽。”
謝昱環視一周躺的橫七豎八的人,挑眉。
梅易弦:“……是你們?闖進我家裏,還不允許我報複一下?”沒天理了好不好。
謝昱一只手攔着陸焚的腰将昏迷之後體?重越來越輕的陸焚扶去竹席上?躺下,另一只手梳理着陸焚有些淩亂的長發,頭?也不擡:“說吧。”
刻意把柳老?板丢去引他過來,八成是有事相求。
梅易弦安靜地看着謝昱的動作,眼神晦澀:“大人,我也是妖,不會傷害同類。他在我的結界裏肯定會被排斥,只是睡一會兒,等你們?出去就好了。”
不用這般緊張兮兮地把人抱在懷裏護着,看着着實礙眼。
“同類?”謝昱的動作頓住,擡頭?看向梅易弦,“他是妖?”
梅易弦又是一愣:“您不知?道?”
怎麽可能?一個妖待在陰差的身邊居然還能不被發現?
謝昱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是現在這樣了。”
枕着謝昱膝蓋沉沉睡着的陸焚逐漸變得透明,謝昱的陰氣?在陸焚的魂魄外?圍包了一圈将陸焚的氣?息牢牢鎖住。
“奇怪,他明明是妖,為?什麽身上?一股……”梅易弦一時間找不出形容詞形容陸焚身上?奇奇怪怪又似曾相似的氣?息,記憶裏他似乎接觸過那種奇怪的氣?息,“敢問大人與這位……是何關系?”
“朋友。”謝昱抿唇,擰着眉不耐道,“你到底想做什麽,直說吧。”
“我的事不用着急呀。”梅易弦笑得眉眼彎彎,擡手一陣風氣?将院落中的梅花卷過來墊在楊修和偃一二人身下,對着偃一牢牢将楊修護在懷裏的動作輕啧了一聲,完全看不出剛才一開始劍拔弩張的氣?氛,“反正在我消散之前你們?也出不去,不如陪我聊聊天嘛。”
周圍的環境逐漸變得模糊起?來,滿園飄飛的梅花揚起?紛紛揚揚的雪落下來,在半空中融化凝聚成一個又一個燈籠大小的水珠。
梅易弦試探着靠近謝昱,手中的琵琶不知?道被他塞去了哪裏。
“我的天賦能力叫做醉生?夢死,能讓人在最無知?無覺中沉浸在最幸福的夢境裏死去,剔除妖骨之後就只夠讓人将就着做個美夢啦。”他歪着頭?定定注視着閉着眼睛陸焚好一陣,忽然問謝昱:“大人想不想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夢?”
每只妖都有一種與本體?息息相關的天賦能力,在剔除妖骨之後這種天賦能力會随着時間的流逝不斷退化,梅易弦能夠存留幾分能力,應當是在剔除妖骨後沒幾年就被人取了性命。
謝昱不想理他。
“您都不好奇他的夢?還是……您知?道他會夢到什麽?”此時的梅易弦眼神裏滿是純稚的淨透,眉宇間帶着一絲無辜,就像是對人單純好奇的鄰家青年,周身沒有一絲一毫的危險氣?息,“那您一定知?道,他的夢裏全是你們?在一起?的畫面吧?”
謝昱的表情冷淡,眼眸低垂。
梅易弦也不在乎沒有回應,自顧自地輕嘆一聲:“你知?道他喜歡你,對吧?”
他站起?身,似乎對身邊這些流動着記憶畫面的水珠十分厭惡,随手撥開那閃過柳老?板身影的水珠,憑空捏出一個略大一些的,看着上?面謝昱與陸焚兩人相處的畫面,笑道:“真有趣,一個情不知?所起?渾然不覺,一個明知?是兩情相悅卻充耳不聞——我見過那麽多人類之間或纏綿悱恻或貌合神離的愛情,陰差和妖,着實有趣。”
謝昱此時已經看出這梅妖并沒有剩餘更多的力量,哪怕擁有閻王令,這麽多年的苦耗,梅妖早已是強弩之末。
謝昱本可??綁了面前這只自說自話的梅妖,但他沒有。
非但沒有,他甚至收回了一直攥在手心裏蓄勢待發的鞭子。
謝昱問道:“你還能看見什麽?”
“嗯?”梅易弦見謝昱終于肯搭話,不由?得興味更濃,“那要看大人想知?道什麽?”
謝昱說:“……我想知?道他的死因。”這裏的他,指的是躺在謝昱膝蓋上?已經過渡到游魂形态的陸焚。
梅易弦先是一頓,随即竟笑出聲來:“您身為?判官,竟然問一個馬上?要魂飛魄散的妖鬼在意之人的死因?哈哈哈哈哈哈……有趣,實在是太有趣了!”
謝昱冷笑,嘴上?半點沒有留情:“你生?于嚴寒,本應洞悉萬物冷心冷清,也還不是為?了情愛二字深陷泥潭,剝離妖骨自毀修為?,落到如今這般下場?”
笑容頓時凝固僵硬在梅易弦的臉上?,像是一張滑稽可笑的面具。
這一次,他沉默了許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你錯了,我不愛他,我怎麽可能會愛上?那麽一個品行卑劣胸無點墨一無是處的凡人?我只是裝出了愛他的模樣,騙過了自己?而已。”
說着,梅易弦看向一旁昏迷過去的柳老?板的魂魄,臉上?一瞬間扭曲出刻骨的憎惡,就像是看着人世間最不值得留念的糞土。
他擡手虛虛捏住柳老?板的脖子将人提起?來幹脆的一扭,柳老?板身上?本就脆弱不堪的門轟然碎裂。
“你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梅易弦轉而看向謝昱,像是報複一般一字一句說的分外?清晰,“好啊,我告訴你!自他進入結界我便看出,他和我一樣是強行剝離妖骨的時候被人重傷致死!不僅被人拿走了妖骨,就連最重要的心髒也沒能留下!這個回答大人可還滿意?”
趁着謝昱失神的那一瞬間,梅易弦靠近謝昱,擡手碰觸到謝昱左胸的位置,在謝昱反應過來之前閃身離開,臉上?的笑意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