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些破碎的線索重新整合, 逐漸黏在了一起——

那一天,遲到了半小時才到家的我,迎來的是周明明的死訊。在殡儀館, 我看到了他的屍體,辨認不出原貌,支離破碎。化妝師很善良, 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幫他縫合、修正、化妝,最後我們看到了安詳的、完整的他, 一起将他送入巨大的鋼結構冰櫃裏, 上面貼着冰冷的數字, 12號。接下來就是葬禮, 之後, 他被葬在山林的公墓之中,位于山頂。據說那裏葬的都是些小孩子。

周明明是二月死的, 爸媽在二月離的婚。那之後,我跟着媽媽過着到處輾轉的日子。

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呢?

我爸說過, 他給我買了一雙桃紅色的鞋,結果被我弄丢了, 我還說根本就沒穿過。剛才在子夜的記憶裏,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雙鞋!那時候,我媽說我總發瘋, 下雨天就出去亂跑

确實有幾次,我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那所幼兒園門前,站在那棵大樹下等待。之後就開始下雨。我當時一直都在找、一直都在找

一小段白色的回憶在我的腦海中浮現

冷白的空間裏, 身穿白大褂的心理醫生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一邊翻手中的病歷, 一邊道:

“暄暄, 你一直在找什麽呢?”

“我我在找弟弟。”

“你弟弟已經去世了,你參加過他的葬禮。”

“不、沒有,葬禮是假的,棺材裏的他是玩偶,他根本就沒有死,我找到他了,你要相信我!爸爸媽媽都不相信我嗚嗚。”

心理醫生坐在我的身邊,給我擦眼淚:“暄暄,你在哪裏找到他的?”

“街街上!XX街,幼兒園旁邊”

“見過幾次了?”

“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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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醫生微笑:“可是暄暄,你有沒有想過,你找到的是另一個人。”

“不可能就是他我搬家了,他找不到我了,他一定還會在那裏等我可是媽媽不讓我去嗚嗚嗚嗚”

心理醫生打開電視,播放動畫片。

歡樂的音樂、缤紛的色彩吸引了我,我怔怔地看着。

她說:“暄暄,你和明明都非常喜歡夢幻樂園呢,你說過,明明的夢想就是修一個夢幻樂園,那裏有大大的城堡,美麗的花園,他是王子,你是公主。”

我馬上笑起來:“嗯嗯!夢幻樂園的城堡是巧克力做的,玫瑰花是奶油做的,大樹是棒棒糖,每晚都會放煙花!明明最喜歡煙花了!”

心理醫生:“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其實所有去世的人都會去夢幻樂園哦。”

“真的嗎?”

“現在,明明就站在樂園門口,如果你繼續和他見面的話,他就沒辦法去樂園玩了。”

“可是、可是他說過要跟我一起去樂園!而且如果他去了,我就見不到他了”我又開始哭了起來。

“他一定會在樂園等你,只要你好好長大,從小姑娘變成老太太,過完這短暫的一生,一定能在樂園和他相遇。”

那之後,我不會再在雨天的時候,發瘋一樣地去找他。

我可以平靜地談論他的死亡。

只是我沒辦法深想

逐漸的,似乎為了自我保護,那些觸目驚心的悲傷,連同着那些“發瘋”的記憶,都消失了。

我們從子夜的記憶裏走了出來,回到了廢墟。

雅雅抱着手肘:“好了我來總結一下,暄暄沒辦法接受周明明的死,所以病了,遺忘了周明明的死亡,開始到處尋找他。然後偶遇了倒在垃圾桶旁邊的殷子夜,并神奇地把殷子夜錯認為周明明,把他帶回了家,對吧?”

子夜:“沒錯。你們剛才看到的只是一天的記憶,我這裏有三個月的。她失憶了。”

雅雅對周明明說:“說白了,暄暄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你可以無怨無悔地消失了。”

然而,十年的執着,怎麽會因為一個場景而迅速改變?

周明明:“誰又能證實剛才看到的是真實的?不是大腦的想象?”

他諷刺地對子夜說:“誰知道——你是不是沒法承認對她的感情,然後幻想出了我這個理想敵?”

我趕緊對周明明說:“是真的、剛才我想起來了!你的死對我來說打擊太大了,所以我失憶了,但是我一直都在找你,後來是因為心理醫生跟我說了一些話,我才——”

而周明明的眼只動搖了一瞬,又化為了冰霜:“暄暄姐姐,你知道人的記憶是可以被改寫的嗎,你确定剛才你看到的那些場景是真實的,不是被人為加工的?”

雅雅呵呵一笑:“算了,別白費力氣,你沒法讓一個習慣自我欺騙的人相信你。”

她成功地點燃了周明明的怒火。

周明明低吼:“你懂什麽!”

雅雅:“我确實不怎麽懂,但我知道你是一個每天都在給自己灌輸仇恨的可憐人,你真正憤怒的點是什麽呢?哈哈——那就是你的全世界裏只有她,而她竟然還有別人,她沒有把你當成唯一!如果不是純粹的、全部的愛,你就沒辦法接受!你是多麽狂妄啊,因為你沒法得到她的全部,你就裝成瞎子,否認一切,把你心中那些執念全部變成恨。你等待着,計劃着,你想看到她為你痛苦,希望你自己成為她一生的遺憾,至少,成為她痛苦世界裏獨一無二的存在——或者,直接将她帶走,束縛在可怕的黑暗世界裏,讓她只能依靠你——你是這麽想的麽?”

雅雅的聲音在空曠的廢墟裏回響,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但就是太清楚了,顯得非常陌生、可怕。周明明看着我,眼淚就要溢出眼眶。

“明明——”

而下一刻,他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聲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他盯着我,眼中帶着瘋狂的烈焰:“哈哈哈哈哈,被你說中了呢。如果不能得到暄暄姐姐全部的愛,如果那麽容易就能被她割舍,如果不被她選擇,不如幹脆——殺了她,讓她變得和我一樣,和我永遠在一起!”

最後那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這些話消耗了他太多力氣,他氣喘籲籲地仰躺在地上。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捂住眼睛,淡淡地說:“我的計劃本來就要成功了呢,如果沒有你們這些多餘的渣滓不過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最後的時間,讓我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看着他抖動的肩膀,微微下撇的嘴角,對雅雅和子夜說:“可以讓我和他單獨過這段時間嗎?”

子夜蹙眉:“現在的他依然很危險!随時都可能——”

雅雅的藤蔓已經把他拖走:“那行,我們在門口等你,有事叫我們。”

在這個空曠的、灰暗的廢墟裏,我坐在仰躺着的明明身邊,唯一的光源是一顆小小的燈泡,如同快要報廢的心髒,發出昏暗的光。廢墟的陽臺大大敞開,沒有欄杆,可以眺望外面的世界,夜深了,外面一片漆黑,如同未知的深淵,朝我們張開血盆大口。

周明明依然用手背遮住眼睛,語氣裏帶着嘲諷:“到現在還敢跟我單獨相處,該說你天真還是愚蠢呢?悄悄告訴你,那天我真的想給你的子夜注射氰/化/鈉,哪怕現在,我也可以輕易殺死你——”

我打斷了他:“可是你注射的是鎮定劑,而且這一次,你根本就沒打算殺了我。”

周明明嗤笑:“事到如今還在幻想什麽呢?”

“你寫在筆記本上的留言,我看到了。”

他明顯僵硬了,拿開了一直遮擋眼睛的手,看向我。

果然,這孩子哭了,眼睛紅得厲害。他剛才一直捂住眼睛,是因為他不想被我們看到他哭的樣子,可是他怎麽能瞞得了我。

我翻開筆記本,翻到彩色地圖背後的那一頁。

就在彩色地圖的背面,赫然寫着一段文字:

【暄暄姐姐,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消失了。

我等了十年,就為了确認,你有多重視我,是不是很傻?說實話我想過把你帶走,可是我知道,我肯定下不了手,沒辦法,你是我最喜歡、最讨厭的暄暄姐姐啊。很可惜,小時候的那些夢想,沒辦法兌現了。

恒星隕落之前,會先像煙花那樣爆炸,把最美的景象作為道別,留給這個世界。而我也打算把最美的世界作為禮物,留給心愛的你。希望你喜歡我送給你的禮物。

好好活下去吧,和那個變态家夥一起得到幸福(小熊笑臉)。

4.23】

我:“4月23日,我沒猜錯的話,這是你今天淩晨寫的吧。”

周明明遺憾地說:“啊,被發現了啊~”

我根本控制不了淚水:“虛張聲勢的笨蛋!你想把我吓跑對不對!你以為我會上當嗎!你個大笨蛋!白癡!傻瓜!”

“姐姐跟以前一樣,根本不會罵人,只會不斷說笨蛋、傻瓜、白癡!真的好傻哦。”

“怎麽樣該怎麽樣做你才不會消失!”

“人會死亡,鬼也會消失,都是必然的。有的鬼,滿足了願望,就消失了;有的鬼,放棄的念想,也消失了被攻擊,只是加速了這個過程而已,我确實該離開了。”

“明明,你不需要放棄念想”

他笑:“姐姐總是這麽縱容我呢,明明都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

我:“我們之間的是親情,因為你還小,接觸的人太少了,所以你會把親情跟其它感情弄混淆”

他淡淡地回應:“是麽?”

周明明撐起身來,眺望遠方。外面的世界依然一片黑暗,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一些微弱的光點,那是些零零散散的燈火,在黑夜裏若隐若現。

他輕嘆:“雖然沒法跟你在一起了,但只要想到你之所以會接受他,是因為我,只要想到我在你的心中依然有一席之地,我就滿足了。”

他的手指也變得看不見了,從他身上流溢而出的靈魂碎片宛若辰星,随風彙入那些燈火之中,倒映在他淡色的眸子裏。

我看着他消失,卻無法阻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大聲哭了出來。

“你為什麽要默默等待十年!為什麽不把你的想法告訴我!為什麽自顧自地出現又離開!我不管你到底在想什麽,不要消失好不好,不要消失”

我感覺什麽都看不到了。

看不見最好,這樣他就不會消失了。

“暄暄姐姐。”他在輕聲呼喚我,“擡起頭來。”

“不要”

“聽話。”

伴随着他的聲音,是觸碰,微涼的溫度。

我擡頭,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他。

不再是小孩的模樣,而是長大後的樣子。

沒有用別人的身體,而是他本身的樣子

蓬松的、微卷的發,茶色的、清澈的眼,就連臉上細小的痣,耳朵的形狀,都跟我想象的別無二致,或者說,比想象的還好看。

我盯着他,不敢眨眼睛。

他蹲在我跟前,輕輕幫我擦眼淚。

星辰般的靈魂碎片從他的體內流溢而出,彙成銀河。

在銀河裏,他朝我湊過來。

他輕輕地貼上了我的唇。

軟軟的、微涼的,如同一片花瓣。

一顆小小的糖果從他的嘴裏渡了過來。

“應該不酸了。”他說,“我知道你怕酸。”

我死死地抓住他。

他的身體在我的手中流逝。

他在我耳邊說:“小心雅雅,她也快消失了,她這種厲鬼是沒法轉世投胎的,一旦消失會堕入地獄。所以,她會為了繼續存在下去不擇手段。”

我什麽都聽不進去:“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

他的聲音混合在夜風裏:“我會在夢幻樂園等你。”

汽水味道的糖果在口中融化。

他消失了。

周明明離開了,他所使用的身體“何宇”很幸運,沒有受傷。我們把他送了回去。他一直都在睡,恐怕以為這一切都是夢吧。

周明明留下了一盒酸酸糖,和一個破舊的筆記本。

我終于意識到,他所說的“恒星隕落之前,會先像煙花那樣爆炸”那段話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要離開了,所以用最後的力量創造了一個只有他和我的幻境,從我們踏上公交車開始,就進入了他的幻境之中。怪不得幼兒園和以前一樣,怪不得人那麽少,怪不得爸爸媽媽都在,怪不得一切都以最完美的形式存在着。那一切,都是他精心送給我的禮物。就像昨天晚上,他送給我的那個煙花棒一樣。他在用心地跟我道別。

我們去的真實地點當然不是老家,而是郊外的廢墟之中。雅雅和子夜之所以能找到我,是因為那條項鏈。雅雅臨時為我戴上的項鏈确實只是用枯葉制造的,葉片是從她的藤蔓上摘下來的,相當于追蹤器。周明明毀掉了它,卻沒有料到她還在我的頭發上別了小小的葉片——她的一部分。

我感覺自己走不出來了,那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周明明離開那天發生的事情,又是哭又是笑的,再之後,是長久的沉默。

子夜會陪在我的身邊,當我不說話的時候,他就讓我靠在他的肩上,跟着我一起沉默。當我想說話的時候,他安靜地聽着。

他的沉默讓我愧疚。

我:“對不起,我失憶了,我不是故意弄錯人的”

他:“沒關系,能被姐姐認錯,我很幸運,不然就沒辦法跟你回家了。”

我:“後來,我就搬家了你依然在那個雨天在那個街道等我嗎?”

他:“對啊,一直等,但是你一直不來,後來就一直在找你。”

我:“我去看了心理醫生我”

他:“姐姐不用感到愧疚,我明白。而且,現在我們又相遇了。”

我:“是啊。”

子夜側頭,輕輕磨蹭着我的腦袋:“姐姐,恒星在死亡前,确實會先爆炸,變成超新星,然後逐漸燃燒殆盡,變成宇宙中的殘骸。但是那些殘骸,在偶然的碰撞之後,又會産生新的能量、新的星體,整個宇宙與其說是巨大的墳場,不如說,是生與死的循環。”

他描述的宇宙太奇妙、太壯麗,我靠着他閉眼想象着。

“生的極限是死,死的極限是生,離別的極限是重逢,只要你有心,就能見到他。”

眼淚再次湧上來,而這次,不是痛苦的,而是充滿着希望的。

他又別扭地補充了一聲:“當然要和我一起見他,你是我的。”

這家夥總是這麽神奇。

我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得抱住他:“嗯,那就說好了,他說過會在夢幻樂園等我,那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見他。等我們過完這一生,變成老頭子老太太,被埋進墳墓,之後,一起去見他。”

“好啊”他撒嬌地蹭我的頸窩,不過回答得有些猶豫。

我又想到了一個大大的疑點,還沒來得及問他。

“子夜,榮叔說你其實是人,他給我看了你的病歷,你患有卟啉症的一個變種;但你也告訴過你,你說你是鬼。我真的很混亂,你到底是人是鬼,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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