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1)

對我而言,這一切其實從那個九月到來之前就開始了。在前一年的年底,十二月過聖誕的時候,白天我在弗朗西斯家,我們三人,弗朗西斯、安東尼奧和我,是從初中起就認識的朋友,我們一塊兒上了本地唯一的那所高中。我們都算是小鎮男孩,在這個人數并不多的城鎮裏一所高中與職校就能夠連帶着解決附近村莊中的生源,在十五六歲的年紀,沒有人真正了解自己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我一大清早就與安東尼奧在咖啡鋪子前碰了面,說要趁店主歇業前買到熱巧克力。毛線帽還是去年冬天買的,作為即将畢業升學的禮物,我媽在清醒狀态下去二手服裝店給我買了一頂帶花格子補丁的線帽,漿果紅的絨線戳了幾根出來。她難得送我禮物,只在我準備上小學的時候給過我一個嶄新的書包,但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她送的還是那些叔叔們的其中一個。別人送我的禮物都給她拿走了。那天的咖啡鋪子只開半天,老板打着哈欠拉起了窗簾,他看到我們,很不樂意的樣子,但還是幫我們開了門。門上懸挂着的聖誕鈴铛叮鈴作響,我們如魚兒入水一樣湧進他空蕩蕩的店鋪。仍在煮第一鍋,我們卻并不是要來讨咖啡的,我們還沒到那個嗜愛咖啡如命的年齡。

我們這個年齡應該去做些什麽呢?誰也說不上來,好像每天都庸庸碌碌,卻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學着大人的模樣去打辯論,我去看過辯論社的比賽,已經從如何進行環保進階到對後殖民主義的讨論,讓我昏昏欲睡,更想去足球場揮灑一下汗水。過早地接觸這個世界的真實到底對我們有什麽好處?我眼皮都撐不起來,根本沒有花心思在這上面。

安東與我的早飯,還是老三樣,煎餅、雞蛋與培根,老板貼心地給我多加了一勺楓糖漿,我和安東在雞蛋的做法上面吵了一架。我想要嫩一點的太陽蛋,他要老一些的炒蛋,而老板在聖誕節的大早上并不想開兩個爐子。最後我們都只有白煮蛋可以吃,那又幹又硬,我把蛋黃給剩下來了。

我那杯飲料喝完了,那天是唯一一天的特調,奶油雪頂上灑了大量的肉桂粉,還格外插了根巧克力棒。我們給弗朗西斯帶了一杯,就沒這麽好待遇,他保準還在夢裏睡。我們倆在店裏坐到九點,分享一些各自知曉的八卦,伊麗莎白與羅德裏赫分分合合,就在前不久剛又再次分手。我問東尼,這都多少回了,他們不想安分點過個完美聖誕嗎?聖誕與新年無法對所有人公平,沒有人是能擁有絕對完美的節日的。

在九點半的時候我們提着第一鍋咖啡的末尾兩杯與好友的熱巧克力摁響了門鈴。弗朗西斯起來了,另外兩份飲料是給他父母的見面禮。我并不是很懂禮儀,所幸東尼比較擅長這個。弗朗靠在樓梯杆兒旁斜着看我們,明顯還沒睡醒。他穿一條藍色的法蘭絨睡袍,嶄新的,更襯顯我上了補丁的絨線帽在今天幸福的節日氛圍中如此寒酸。但我确實還挺喜歡這頂帽子的,我稱呼它叫“小醜”,叫了有去年一個冬天的時常,我老說自己帶着小醜出門,就是指這頂帽子。

我媽可能更希望我去職校,能學點新的本領啥的,而不是在一個不上不下的高中裏讀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課程。她搞不清化學方程式,更不會數學演算,連自己國家的國歌都唱不來呢。但她還是在我第一天去高中的時候送了送我,哪怕她臉上寫着一百個不情願。是老師要求每個家長都要到,大概去聽了什麽訓導家長的話語,說接下去的青春期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我們高中苦于升學率的低迷,新來的校長想要大幹一番。

在這個國家,并不是讀書才是學生的唯一出路,但讀書的确是渾渾噩噩混着日子的學生唯一的出路。我着實羨慕着那些初中一畢業就進入到職業學校讀書的同伴們,在我以往的班級裏有好多這樣的孩子,他們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喜歡什麽、擅長什麽,直奔着自己未來明确的人生而去了,留我們這些迷失在岔路口的人在原地兜兜打轉。我認識不少,男男女女,快樂地練習着烹饪或者電工維修,而我卻對着一本拗口的文學統概一籌莫展。

弗朗西斯把東尼和我簇擁進門,嘬了一口我們帶來的飲料,這才看起來醒了。男生的上午通常就是游戲與錄像帶,在快要把屁股都凍沒的冬日,我們也并不想出門。我們對着馬裏奧賽車打了一個鐘,輪流贏了幾輪也漸漸失去了興趣。我躺在弗朗西斯的床上,試着把自己揉進某種無處安放的空虛感之中,在這空虛裏我問他們,古代的男子聚會上會做些什麽,也像我們一樣用電玩來填補空白嗎?但古代是沒有電玩的,東尼指出我的語病。東尼這人,有着卷曲的褐色頭發,我望向床下的他們,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了弗蘭克金色的發梢,被紮了起來,用一條藍色的緞帶。往常他們才是更散漫的人,那天倒換成我了。

弗蘭克朝我們擠眉弄眼,又把窗簾全部拉起來,怪神秘的。他父母在樓下喊,說要去超市一趟,讓我們仨孩子自行解決午飯。弗朗西斯興奮地應了兩聲,扭頭問我們要不要看片子。片子,我并不是很能明白他在說什麽,但東尼似乎懂,他們倆在抽屜裏翻找着。我仍舊躺在那裏,軟綿綿的白雲裏頭,他們倆更熟一點,從小一塊兒長大,上一個幼兒園、一個小學,再到初中和高中。我沒去幼兒園,我媽親自帶我,盡管她什麽也不摻和,但的确那段時間是她在家最多的時間。家裏頭大人來來去去也多,人氣還挺旺盛的。小學是在另外一個,等我畢業沒多久也被合并掉了,我成了最後一批畢業生。他們甚至小時候還穿過同一條褲子,兩個人擠在寬大的褲腳管裏,是東尼他爸的背帶褲,我看過那照片,挺滑稽的。我點點頭,說了點什麽俏皮話,他們倆當時在一旁翻着兒時保留下來的相簿,那是我缺失的一部分記憶。

我缺失了很多東西,與夥伴玩耍的童年,拜該死的基因所賜,白化病使我無法長時間待在室外,我媽自然不想多花一份防護外套的錢,我只穿別人給的。錢呢?我家并不是沒錢,只是都被我媽拿去揮霍在她的臉上了。那些胭脂水粉,那些昂貴的護膚品,天知道她在幹些什麽呢?我望着他們,去年他們在看相冊,今年他們在翻什麽片子,我對此都一無所知,只能伸着懶腰等他們找到東西。在這場劇目裏我的确是個邊緣人物,他們都是主角,我在陰影裏盯住自己的腳尖。那份缺失感,你無法準确地去形容它,平常毫無征兆,直到這種溫馨時刻才會突然朝你襲來。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與我無關,別人都有比我更重要的朋友與事情。

拿腳勾起抱枕砸到他們倆頭上的概率有多大?視線重新回到天花板,光斑從窗簾外躍進來。前一天下午我重溫了Peel Slowly and See,用那快要壞掉的CD播放器,光盤讀出來有問題,但驕陽中萬物皆美好,沒有城市的淤泥。就算只是渺小的高中生,我們也在這塵世間奔忙,我聽到我媽關門的聲音,漸漸遠去。弗蘭克叫我別唱了,五音不全,他揮了揮手上的光盤說找到了。沒有封面,透明的殼子包裹着那張脆弱的碟 ,我搞壞過我媽的,她把我揍了一頓,不給我晚飯吃。

弗蘭克把DVD的機器設置好,光盤放進去之後不久打出碩大的警告标志。具體的文字模糊不清,在我的腦海裏像快魚一樣溜走了,也像閱讀當地新聞報紙,上面沒有一個字是值得去看的。前兩周初中校舍起火了,所幸這是在假期之中,無人傷亡,報紙只統計了一些損失的財務數字,我們都不關心這個。能聽到弗蘭克搓手的聲音,有規律地慢慢搓着,手掌互相擠壓在一塊兒,擠出幹癟癟的氣泡。東尼說女演員胸很大,青春期的男孩子喜歡這些直接的感官刺激。

可這并沒有什麽,裸體在我的世界中太尋常不過了。我見過我媽的裸體,兩個乳房下垂,拖出長線,我望着那兩串葡萄,她正倚在水槽旁抽煙,一個同樣赤裸的男人蹲在她身下。我繞過地上散落的酒瓶去冰箱那兒,拉開門的時候就能聽到她毫無感情的呻吟,幹巴巴,和家裏的飲料一樣。或許是裝的,賣力幹起來的男人女人都是這樣,熒幕裏傳出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弗蘭克在我身邊別扭地動着下半身,我轉頭看了看他。

窗外有零星幾只小鳥在叽叽喳喳,還沒有去尋找過冬的巢穴。弗朗西斯紅着臉,他試圖低下頭,又強迫自己盯着電視。又能聽到安東尼奧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深淺不一,他把腳凳弄得震天響。弗朗西斯淡藍色的房間如天空一樣精致美麗,一張單人床靠窗擺放,我們現在都坐在床腳的地上,屁股下則是長毛的白色地毯。他們扭動着,似乎早已忘記我這個外人的存在,我聽着,已經不再看他們,皮帶解開——拉鏈拉下一些——莫名的聳動與少年難以抑制的喘息。他們都還只是半大的小夥子呢。

女演員胸前的兩坨肉來回晃動,像甩面袋一樣,和我媽的全然不同。女人的乳房形狀各異,我并沒有接觸過多少女性,圍繞在我身邊的多數都是男人。削瘦的、肥胖的、年老的、年輕的,我媽認識很多男人,他們常常出入我家,與我友好地打招呼,和我媽消失在她房間的門裏。還有一些會坐在我床邊同我說話,說些我不知道如何完美應對的話,有時我會尖叫,代表我讨厭他,更多時候我咯咯笑,他們會撓我癢癢。

在這類電影中,劇情已經無關緊要,性愛也不再位劇情服務,倒是反過來了。一些日常生活的情景穿插進來,妄圖營造某個暧昧的氛圍,依我來看,全都被鍋碗瓢盆給毀了。我一直在意爐竈上還燒着的雞蛋,在男女主角奮力拼搏的時候會不會糊,會不會着火,很難不跟初中起火事件有所聯系。那雞蛋上冒黑煙,我多次注意,還有不停在嘯叫的水壺,為什麽就沒有人關注這些瑣事呢?日常,而又脫離日常,沒有人會在爐子上還開着火的時候進入到一段做愛的心情中去。

我多麽想要去把那該死的爐子給擰滅了,順帶着拔掉熱水壺的電線,這點點不安紮在我心頭,在聖誕的這天上午攪動着胃袋。整個房間都太熱了,弗蘭克與東尼來回交替着低喘,電視裏的男女主角我都沒什麽興趣,兩者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這算什麽?我從沒掙紮過自己的性取向,這一切都太早,于我太早,兩性在我眼裏并沒有什麽區別,男女分開不同的器官罷了。男人,什麽洞都可以插;女人,什麽物品都可以納入。我身下那玩意兒沒什麽反應,比起技巧豐富的實戰來說挺無聊的。

我拉起自己的上衣,往下看了眼,平坦的胸和腹部沒有什麽痕跡,但印象裏老是有,小時候有不少大人喜歡抱我,手掌來回摸。我知道那是什麽,我知道,母親從未告訴過我,只說是他們陪我玩。我這時就要用“母親”來稱呼她,我知道我媽在幹什麽,把我賣給那些人。說來好笑,我從頭次起就知道了,明白自己是河裏無力的一葉小舟,順從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她的乳房,他的陰囊,從我眼裏看出來也并沒有什麽區別。唉,空氣裏彌漫着高中男生積攢多時的精液味道,濃厚熏人,可能我的朋友們還渾然不覺呢。他們無憂無慮,不用擔心該死的雞蛋有沒有燒糊,在父母短暫離開的上午對着成人電影做了個青春期正常會有的手活。我當然喜歡他們,喜歡我的朋友們,每一個人都如此個性鮮明又在某個時刻趨同成一體。

陰囊是兩顆卵子,明明科學并不是這樣,我卻自然聯想到這上面去了。沒有人在意我,弗蘭克與東尼沉浸在視頻性交當中,我從床上起來了。綿軟的床墊被我坐出一個坑來,我蹑手蹑腳挪向緊閉的卧室房門。首先是要跨過散落在地上的游戲機頂盒,其次是東尼三年如一日的書包,那上面都破了洞。我想我應該去給他們拿些紙,一會兒等他們完事就派得上用場,但走廊上起了一層金光閃閃的霧,我走進冬陽之中,光線令我睜不開眼睛。在短暫失明的幾秒裏,理應去快速拉起窗簾,面部皮膚在不停灼燒,如果要計算時間的話,人類不可能逃脫這樣的酷刑。一把火就能燃燒起來,身體裏囤積的脂肪全都是助燃劑,毛發率先焦化脫落,緊接着五官萎縮,軀幹的末端都難逃一劫。兒童時代看過一本講述世界上未解之謎的書,神秘的百慕大已經被證實為謠言,但人體自燃之謎仍沒有得到合理的解釋。

扶着欄杆就能摸索到浴室的邊緣,這才得救,我堪堪能夠睜開眼,着實天旋地轉。眼前有大量黑紫色的斑點,浮游物悠哉地飄在視網膜上,我透過晶體可以與它們打個親切的招呼。左手邊是毛巾架,浴巾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上面,我曾在弗朗西斯家暫住過一晚,用過的那條毛巾是天藍色的,此刻并不在架子上。下方是髒衣籃,他們倆人的內褲過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在這裏,安東尼奧早就習以為常,他與弗朗西斯不分你我。我繼續往前走,這間浴室并不算太大,路過盥洗盆之後就能找到馬桶旁立着的卷紙。沒有浴缸,玻璃拉門的淋浴房孤伶伶,高檔典雅,我喜歡玻璃拉門。準确來說,我喜歡波諾伏瓦一家的品味,我無法理解也永遠不能實現,但我起碼還懂得一些欣賞的門道。我張望一下,卷筒紙上都印着花,是百合,有淡淡的香水味,就連空氣清新劑都聞起來與衆不同。

我在以前從未見識過這樣的卷紙,上佳的手感,厚實、柔軟,第一次借用他家洗手間的時候難掩驚訝的神色。不知道女主人是從哪裏調進來的生活用品,我去超市就沒有見過一星半點。就算是城鎮中最大的超市,要開好幾公裏的車,我媽和我會每兩周去一次,我們挑選最便宜的手紙。家裏的窗簾有很多破洞,像葉斑一樣漏出日光,那是煙蒂燙出來的經年累月的傷疤。我沒有父親,這就要用正式一點的稱呼,而不能用“爸爸”,但我并不是嚴格意義上在單親家庭中被扶養長大。男性,一直穿插在我童年之中,每個月都不同,一天可以有兩三個高矮胖瘦不一的,他們就與我媽躺在那條窗簾下面,葉陽投在他們身上,我在樓梯盡頭一覽無遺。那房子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我們搬過家,窗簾與沙發保留了下來被搬進新房,一開始格格不入,像被硬塞進不合适的框架,一周之後就正常了許多。用過的避孕套與尼古丁燒出了無法磨滅的痕跡,那是占據我全部童年記憶的東西。

我媽永遠都無法與波諾伏瓦太太一樣,當你望着她的時候是無法想出“優雅”這個高尚的詞語來形容她的。她仍舊有一頭長卷的金發,任憑她花再多力氣去拉直都不可能,在摸得到的地方都打起了結,每天都需要用梳子從頭到尾梳通一遍。她高興時會給我一塊錢,讓我幫她梳,那是更早一些的時候,她更靓麗點,膠原蛋白還沒有從臉上流失,她看我的眼神也不總是那麽充滿敵意。或許我和失蹤的無名父親很像,但我猜測是別的原因。我的母親,無數個我哭起來的夜晚,身體上的疼痛鉗制着我,總能看到她面無表情地站在房間口,靜靜盯着我。

我想她大概是恨我。

她有時會坐在客廳地板上抽煙,窗簾上的洞多半是她燙的,長卷發的末梢剛巧觸地,将她環抱在無垠的憂傷之中。只有那時的母親才是我的母親,那個小時候仍給我喂奶的母親。她往往穿一條真絲吊帶睡裙,乳房下垂,乳頭不可修複地漲大,那是我造成的問題。“我”的存在造成很多問題,她腹部的妊娠紋,橫向撕裂狀的紋路觸目驚心,還有骨盆不可逆的損傷,這全都是我的過錯。她說我是她的報應,為什麽還偏偏不能健康成長,這個時候只要任憑她打罵就能息事寧人,我不想把事情鬧大。并沒有多大痛感,仿佛神經早就損傷,我只是覺得這個會在淩晨坐于被夜風吹起的窗簾下方抽煙的女人實在可憐。

我帶着衛生紙回到弗朗西斯的房間,門被意外關上了,我猶豫着是否要打開這扇門。如果打開,會看到什麽;如果我不,又會發生什麽?他們還在繼續還是已經換了新的玩樂項目?但弗蘭克與東尼之間永遠比跟我更加親近一些。我只把紙卷放在門口的地上,轉身去了樓下。這個午後,波諾伏瓦夫婦仍沒有回來,他們的孩子與幼年同伴一起探索青春期奧秘,我只吃了一份早飯的肚子咕咕直叫。冰箱裏有為晚上聖誕大餐所準備的食材,我并不能決定哪些可供我們三個青少年在午間食用。

在校期間我們有個食堂,周四的魚排很好吃,亞瑟·柯克蘭每到這時總沖在第一個。亞瑟是我們年級成績最好的那個,但他仍對一塊口感稍有些面的魚排情有獨鐘。弗朗西斯不常與人起争執,唯獨亞瑟除外,柯克蘭就像埋在他這片豐饒土壤上的一顆地雷,他們倆總是那麽不對盤。亞瑟說話慢又長,一年級的時候我絕大部分的課都與他不在一個時段,只在學生代表發言上聽聞過,好學生的頭發一絲不茍,校服的衣領永遠嶄新,是從不會被塵土染色的雪白。弗朗西斯沒有認真聽過,我們都不喜歡聽這些發言,柯克蘭的每個咬字都力求清晰,标準的發音分辨不出他的情感起伏。在更換稿紙的空檔他就擡頭看了看臺下,眼神掃過來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我那時覺得自己與他沒有比這交往更熟的時候了。

與學校魚排同款的供應商出現在波諾伏瓦家的冰箱冷凍櫃裏,吃掉不少,只剩一些了,但弗朗西斯看起來并不像是喜歡這類油炸垃圾食品的人。然而我并不排斥,就預熱了烤箱。他與亞瑟似乎也打小就認識,這都是聽安東尼奧說的,我在十歲之前并不常出門,也沒到過他們幾人所在的這條街道。那時我還住在治安不好的那塊區域,下學并不與同學們一起回。烤箱需要預熱五分鐘,我把那些魚排取出來堆在烤盤上,要不要墊錫紙的問題使我糾結了半天。并不是非常擅長烹饪,我媽燒的東西賣相不好但味道意外不錯,不過她很少會弄,從八歲起就經常只留我自己在家解決餐食。我們每兩周就會去囤微波食品,這是最方便快捷的東西了。吃不死就好,我們每個人都信奉這條準則。

十二月是花兒衰敗的季節,動物也鮮少有食物可以享用,透過澄亮的玻璃窗,我望着艱難覓食的長尾雀發呆。有些鳥并不會去找溫暖的地方過冬,靠羽毛和擠在一塊兒,不遠處的電線杆上密密麻麻站着。我的朋友們陸續下樓,聞着味兒來的,弗朗西斯似乎并不排斥這過于熟悉的魚排。他是我們三人中最能說會道的一個,我也話多,但不像他那樣動聽,所有人都喜歡聽弗朗西斯說話,就連他談吐時帶出的口氣也噴灑上了玫瑰的露水。但他沉默着,用叉子戳爛面前的魚排,心事重重,我為他添上醬料包的時候都沒得到一句普通的感謝。安東尼奧也比平時更安靜,應該還在青少年男孩尴尬的賢者時間,人類的生理系統實在是過于操心。

他們胃口不大,我在弗朗西斯洗碗的時候告別了他們,從前院的小徑中穿出去。平安夜照例下了雪,時間計算地分毫不差,将所有裸露在外的地面都覆蓋起來了。夏天還有綠草,波諾伏瓦先生是一個喜愛打理庭院的男人。我蹲下來戳戳花園地精的長鼻子,這雕像從我們初中時起就矗立在這鮮花地中了。當然現在并沒有什麽植物,等到春天到來的時候,蚯蚓都争相來這所花園報道。

一撮金毛在圍欄附近不停跳動,魚鈎在水面上下起伏的浮漂,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我與亞瑟打了個招呼,他看起來臉色并不是很好。我問他在這裏做什麽,話剛出口就覺得自己有些唐突,他就住弗朗西斯隔壁!當然可以随意路過鄰居的美麗花園,再從中去偷師學藝。柯克蘭先生多年惜敗于波諾伏瓦先生的園藝技術,依我來看,兩者倒真的不分上下,只是恰好評委偏好精致修剪過的灌木罷了。亞瑟家則呈現一種更為原始的自然風貌,他們家養的兩只肥貓常常躺在臺階前曬太陽,連肚皮也要翻過來。亞瑟不理我,從側邊的小門跑回自己的院子了,他帶起了一窩風,卷起冰冷的雪粒拍在我臉上。

先去幫我媽買生活用品,馬桶又堵上了,她完全不聽勸,仍舊把女士護墊與廁紙一起沖進下水道。修水管的工人已經不願上我家來,她斤斤計較,我會多掏點自己的腰包塞給對方。但一個未成年人又有多少生活費呢?我想去找一份工,在假期裏花半天去上班都行。我從未對自己的未來有過規劃,不像我的朋友和同學們,在職業規劃的小組讨論課上大多人都有提到,我随便瞎掰了一個。動物學家,或者獸醫,我在這個話題之中一直找不到什麽感覺,音量卻不由自主地放大,像是要加深自己的設想,使自己也相信這份直覺。所有人都齊刷刷看向我,兩秒的恐怖寂靜,随後又各自熱絡地聊起來,我是一片無聲的水滴。只有瓦爾加斯雙胞胎中更和善的那位接了兩句我的話茬,當時我們恰好在一組,我看了眼他未打開的筆記本上頭的名字。

費裏西安諾,我的發音應該是準确的,是一個柔軟的男孩。我媽老對我說我不配擁有未來,我同他說,這個同學耐心地安慰了我,講貼心的話,對誰都暖洋洋的。一塊巧克力熔岩蛋糕,甜心柔和又熱烈,我此前很少與他有過交流。我媽的确這麽說,弗蘭克常說我講話真假參半,沒有人能真的看透,那天這話倒百分百是真。語言暴力上升到肢體沖突,警察看起來就是個擺設,從未找過我們麻煩,他們會不會也是我媽的客人之一?我很懷疑這點,曾在警局周圍徘徊過幾天來确認這件事的可行性,然而并沒有找到任何可以指控他們渎職的證據。如果他們真的能夠抓住這個城鎮裏的每一個罪犯,就像他們每年在接受市長表彰時候所說的那樣,為什麽在我床頭放下現金的男人們沒有一個受到過法律的制裁?我對律師這個行業嗤之以鼻,在陪伴過我的人中不乏精英,其中就有律師。西裝穿在身上也掩蓋不了動物的本性,為此我對着說出未來想當一名律師的那幾個人吹出了響亮的口哨。他們每個人都憤怒地扭頭瞪我,還未長成精英卻早已有了那副做派。其中一人的父親以前最愛送裙子給我,父子倆長得真像,胃裏難以忍受嘔吐的沖動。

茉莉商店還開着,這是我們鎮上唯一會在聖誕開到晚上十點的店鋪。王是個純粹的商人,我喜歡他,他不太來跟你攀附關系。瓊斯在這裏打工,簡單收銀的工作或許讓他昏昏欲睡,我見到本田想用報紙卷去打他的腦袋。阿菊替代了電子歡迎器,瓊斯敷衍地朝我揮了揮手,我與他擦身而過。王的超市很小,貨架彼此緊挨着,只留出一點點的空隙供人行走。但也很擠,将就能把身體塞進過道之中。我蹲在衛生用品的貨架前張望,問阿菊這裏還招不招理貨員。只是調侃,王太精明,他只願意負擔兩個店員的工資,還都不是全職,是附近高中來的便宜幫工。阿菊是我們足球隊的,個子雖小但韌勁十足,總是過于謙虛,我們并不是時常說話。王并不在,聽本田說要他回鄉兩周,出門前叮囑他看好瓊斯,不要讓那粗心的小子漏收現金。

我們閑聊了兩句,找到了我要的東西,一些清潔劑還有皮搋子,本田一直在試圖找我推銷新型清潔劑,價格多了幾元,我無動于衷。這兩位店員之中,他倒是把王談生意的模樣學去了七八分,當瓊斯還在大下午打盹的時候阿菊已經開始幫着王整理賬本了。我這樣的顧客必然只會選擇價格低廉的産品,不會被消費主義設下的陷阱打動,這也是我從無聊的高中生辯論賽裏聽來的,我的消費必然是在社會的最最底層。沒有什麽欲望,差別五元的清潔劑也只是縮短了一點浸泡的時間,我甚至懷疑兩者對于經年累月的頑固污漬是否真的有天差地別的功效。我問阿爾弗雷德,曲棍球的明日新星,我能用多少優惠券,他掰着手指頭算,讓我把一整沓都拿給他。

“我可知道你在想什麽,貝什米特,你一個子都不想出,我可不會讓你得逞。”我聳聳肩,我倒也想,兜裏空空,我媽從來都只給一點點錢,還想拿去買一球瓦爾加斯的冰淇淋呢。王在這方面控制得很好,以防大家濫用他派發的優惠券,我可是攢了一抽屜,每次只能用兩張。面額并不大,本田幫着收銀,瓊斯至今沒學會如何打開那臺複雜的收銀機。他們連暖氣都不舍得開,連我家都會在冬天用更多一些,主要是我媽那些客人,他們不喜歡太冷的環境,屁股都凍的發紫也不太美觀。被暖氣吹得紅彤彤的胸口,我挺喜歡,想要靠着一個,可以用手來回撫摸,頂多算一個大型的抱枕,渾身毛毛絨就是最好的一款。

瓊斯弄了好一會兒,我揣着手來回跺腳,茉莉商店同冰窟一樣,甚至比外面還要冷上幾分。我問他好了沒,他們在一樓,樓上則租給勇洙的母親開飯店,此刻飄來炒辣醬的味道。阿爾弗雷德顯然并沒有習慣,他連續打了多個噴嚏,眼淚把鏡片都給糊起來了。樓梯可以直接上去,商店和餐廳之間并沒有鎖上連接的門,阿菊“噔噔噔”上樓,大概去吃紫菜包飯了。那玩意兒還真不錯,配上泡菜一起,勇洙有時會帶給我們分享,雖然對他媽塞滿飯盒的行為一臉無奈,我們這些踢足球的粗人卻都非常喜歡。

移民們總比我們這些人勤奮。阿菊下來了,說要不要幫我包點,我一只腳已經踏出店外,就說不用了。雙手能夠開拓自己的道路,擁有一點點的技藝就能在積雪裏站穩腳跟。我卻只能想到躺進淤雪裏去,将自己埋起來。他們肯定不在意辯論隊裏的理想主義者們争論了些什麽,對王來說、對阿菊來說、對勇洙來說,虛無缥缈的各種理念都比不上賬本上一筆一筆實在的金錢。我們都這麽渴求紮實的物質生活,我媽只想着用來買醉,我拖不動她,無法把她挪到沙發上去。

今天晚上并不會有什麽聖誕大餐,我們很久沒過節日了,我坐在離家不遠的秋千上蕩着。這裏原本是一個兒童樂園,去年市政建設給推翻了,只留下這臺宇宙中最孤獨的秋千。我竟然還能坐進去,把購物袋放在腳邊。茉莉商店是這裏最不遵守環保法的店,王一如既往提供塑料袋,喂養着附近的垃圾填埋場。上面印着熊貓頭像,透過它能看到海豚被白色塑料卡住喉嚨的景象。用腳尖輕點地面就能飛起來,我小時候也一個人玩秋千,沒有人幫忙推,想象着自己正乘坐一架飛機。野花是點綴跑道的燈光,從雲端裏又降下了沉重的雪花。

遠遠看見我媽背着她繡花的購物袋走近,我想我大概沒帶鑰匙,一摸口袋還真沒有。她今天去做過頭發了,淡金的頭發看起來柔順很多,編成麻花辮盤在頭頂。再一次穿起了民族服裝,當她走近了,我問她幹嘛這麽興師動衆。母親很少有不在醉醺醺的狀态,她罵我是不是找死,傍晚的路燈朦朦胧胧,也已經到了快要晚飯的時候。

超市賣的最後一只烤火雞被我們倆分食了,母親開了瓶紅酒,要請我喝。我倒與她分享了今日在弗朗西斯家遇到的趣事,與她講了弗蘭克與東尼二人是如何翻找出一卷成人電影來邀請我觀摩。盡管我輕描淡寫,這場晚餐仍舊令人如坐針氈,這份溫馨的家庭感如此短暫又虛假,我與母親之間從沒坐下來聊過學校與朋友,是一戳即破的泡沫。暖氣轟轟響着,熱浪熏得我頭暈腦脹。

她開始歇斯底裏,這明明該是一場正常的青少年家庭對話,有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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