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1)
伊萬是第二年九月才轉來我們學校的。我們那會兒已經讀到第二年,他才剛剛從外地來到這所城鎮。轉校生在這裏是個稀罕物,幾乎沒有人會選擇往這邊來,背靠着山谷,湖水與懸崖阻礙了我們。雨水是從自然而來的困擾,陰霾的天與我們這代人的童年如影随形,離開不遠的另一個地方倒是天差地別,地勢更低,陽光與海水,得了風濕關節炎的老人特別向往那裏。假期的時候,基本都是夏天,說近也并不近,我們會坐長途大巴一路往下。懸崖的風光早看膩了,海水僅僅只是拍打在我們腳下就足夠使人顫栗,大巴司機常開這條山路,在層層颠簸中飛向我們想要見識的海岸。沙灘并不常見,我們離下方的前線城鎮都有這麽長的路途,起碼要開上四五個小時,搖來晃去之間我總做一個夢。
我問父親,我們什麽時候能到海邊?他和母親坐在車的前面二座,正握着方向盤,往車窗外看去是高聳的懸崖。在黑色的雨夜中我們沖下山,伸出的那支角劈開了被雷電映照着的天幕。白浪滔滔拍着我,我持續不停纏着問父親,到底在幾點可以到那個著名旅游城市,他從來不會回頭,就算是被落石砸中而削去了半邊腦袋,他也未曾回答過我。母親是個充氣的假人。他的腦漿與血液四濺到我臉上,前座、擋風玻璃、雨刮器外,可車還在一團紫色的天際下飛馳,馳往太陽隕落的盡頭。伊萬·布拉津斯基的鼻子同那塊延伸出陸地的礁石一樣挺拔。
布拉津斯基這人生得無比高大,他拘謹地跟在老師身後走進教室,那堂是數學,上午第二節課,他微微茍着身體進來。我其實正望着那些方程式發呆,身旁的弗蘭克先與東尼在那兒竊竊私語,随後伊萬就把視線投向了我。我們彼此注視了十幾秒,我還沒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迷茫與不安之下是冬日的冰,才在初秋就讓我打了個哆嗦。他在想什麽?我不禁探求起那對紫色的晶石,也是第一次看清人類的瞳孔,圈線往外暈開,“核”最深,外圍淺一些,靠近底部的地方是淡淡的杏子,竟能有如此豐富的色彩。他摸了摸脖子,那兒也很有趣,圍了根不算很厚的圍巾,起着球,褶皺是它自身的皮膚。九月已經開始供暖,很顯然伊萬并不怕熱,就算是在室內也不願脫下這第二層肌膚。他早就挪開了視線,我卻随他而動,弗朗西斯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才讓我注意到他遞來的紙條。
我想那天大概恰好只有我撐着下巴在佯裝研究黑板上的公式,三角什麽的,我不太記得了,只有這個原因才說得過去,伊萬正想找一個合适的地方去安放他不合群的預兆。他試圖挑一個四周無人的地方落座,巧合的是只有我身邊有這麽一個安靜的空位。我盯着他看,看他僵硬地把自己比同齡人大上一圈的身體塞進課桌裏,努力不引發多重災難,不被人關注的靜谧是他需要的東西。然而事情并不完全能如人所願。顯然他運氣不那麽好,腿磕在桌腿之間的聲音順着鐵管這個優良的傳導中介播灑到整個班級,連陽臺下趴着的貓兒都在這一瞬間“喵喵”叫了兩聲。瓊斯是最先笑出聲的,連帶着他所坐的那一片一起,伊萬裹在濃稠的嘲笑中低了低頭。我沒有跟上,瞥了阿爾弗雷德一眼,這個新來同學的臉上早已起了羞赧的赤紅。能看清楚點點淡褐色的雀斑,和他鼻尖粗粗的粉紅,我頗有些興趣,當他再次擡頭的時候就沖他微笑了一下。
只是伊萬還以為我和瓊斯沆瀣一氣,兩條眉毛擰在一塊,不悅地大力拉開了書包。我們第一天沒說上什麽話,數學老師很嚴厲,這個老頭大概是我們學校最不會找樂子的人了,每天兩點一線,家到辦公室,從未聽說他業餘愛做什麽。我們猜測他一定在家藏了什麽屍體,是個心理變态殺人狂,放了學就着急慌忙往家趕,還是個單身漢,五十多歲卻連一兩聲緋聞都沒有。弗朗西斯的紙條上問我周末去不去打桌球,這個周五我們過得心猿意馬,我提筆寫了“好”,揉作一團丢還給他。紙團砸到他身上彈往地板,數學老師拔高了聲音提醒大家注意下一個知識點。
托裏斯幫大家預約了桌球館,這鎮上唯一一家,還是王耀開的,就離茉莉商店不遠。其實我原本不在邀請名單之上,菲利克斯在門口就給我翻了個白眼,去年我們之間有過一些梁子。在一排豔俗的粉色霓虹燈下我看到娜塔莉娅,她在抽煙,沒有朝我惡言相向,我挪過去站在她身邊。女孩問我要不要來一根,王才不管青少年的死活,能賣更多煙草對他來說是一件莫大的喜事。阿菊穿梭在聚會的人群裏兜售酒水,兌了非常多的水,居然所有人還都會為此買單。我問她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大概太像一個沒話找話的傻子,她回我“關你屁事”,手裏撣了撣煙灰。我給她拖來一個幹淨的煙灰缸,王的清潔工顯然并沒有把工作做到位,娜塔莉娅不動聲色地往入口的方向噴了口長煙。
初來乍到的伊萬慢慢走進來,他還很不明确,活脫脫一個誤入食肉動物巢穴的乖寶寶。他拉着圍巾罩住嘴巴,我身邊的姑娘走向他,看起來兩人已經熟絡起來。我有一種想對他們吹口哨的沖動,下一秒就脫口而出了,聽起來全數是起哄,也不知道為什麽,從心髒出發的蠕蟲密布血管。娜塔莉娅不為所動,她彎了彎嘴角,把煙摁滅了,還是在我拿給她的那個煙灰缸裏!伊萬則注意到我,他咬起嘴唇,馬上就把頭轉到別側了。弗朗西斯從一張臺子的邊緣喊我,穿過幾個醉醺醺的三年級生就能找到他,還有亞瑟這位稀客在他身旁。優等生也會來這種地方?我一邊示意本田給我們拿些喝的一邊靠過去,安東尼奧正用槍粉擦一根桌球杆的頭。
桌球是我媽那些朋友教會我的。那時我還小,連球杆都握不住,坐在場邊看他們玩。那時王耀還沒來我們鎮上,都是去山下海邊的游藝廳。是叫海鷗還是什麽的,總之大人們在開啤酒瓶的時候還會記得給我叫一杯果汁。我在那段時間學會很多東西,如何玩老虎機、洗一手漂亮的牌、出老千,自然還有桌球。運氣不錯,他們總說我是個幸運兒,出去賭也都愛捎上我,抱着我坐在他們腿上。我看牌桌與球桌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并沒有系統學習,有點像計算精密的魔術,勤加鍛煉手頭功夫。自诩還算有雙靈巧的手,我接過東尼遞來的球杆,槍粉已經細心上過,尖端手感尚可,他們都等着我到來,好與球館的霸主一決高下。今天的這場游戲更有別的一重意義,我們有一位新同學,伊萬在不遠處背對我們,但他遲早會轉過身來的。
我踮了踮球杆,比劃了一下距離,亞瑟沿開球線放完兩個球,點頭示意我們準備完畢。開球權在我與羅維諾之間博弈,另一位瓦爾加斯,雙子中脾氣較差的那個。他抿了抿唇,亞瑟做起了臨時裁判。我俯下身架好手勢,眼中那顆球靜靜躺在綠色的臺面,整個太陽系都将圍着它旋轉。我與羅維諾在同一時間擊打各自面前的球,左手微微發力帶動手中的球杆,使球撞向頂庫并往回彈。所有人都盯着這兩顆球,幾乎是同時被打出去的,觸到短庫時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用餘光看到新來的傻小子扭過了頭。聞聲而動,人類都逃不過這個魔咒,那是下意識的反應。比球的過程只有短短的一瞬,卻也很緊張,就連半醉的觀衆都屏氣凝神,生怕錯過一點細微的距離。勝負心在今日膨脹到頂峰,我側了側頭,希望“幸運兒”的綽號在今天能夠發揮作用。
這個綽號其實并不是什麽好事,我媽的朋友們老帶着我去抓阄,賭馬、買體彩,聽天由命的事都讓我來定奪。五歲的時候我還懵懵懂懂,順着他們心意去認真對待,多數是好的,還真像那麽回事。八歲過後就對那些套路的話語無動于衷,準确率也連年下降。他們總說喜歡我給他們帶去的好運,那才要加倍疼愛我,但“運氣”這件事本身是降臨不到我身上的。我看着球逐漸放緩速度,從我眼裏放出來是降低了幀數的好幾格動畫,最後它們停在某一個點,等候着裁判來下最終的結論。我們打的就是最普通不過的規則,今天不玩那些花裏胡哨的,在這一刻反而平靜了下來。
周五的晚上我媽必然不會在家,她去找她的小姐妹們一塊兒玩了,大約是去城裏,要周日才會回來。我聽聞自己有個表親,在大城市裏住,受最好的教育,不過這與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們這輩子都幾乎不會相見,頂多是在哪位親戚的葬禮上,最有可能是我媽的,我肯定認不出他。我重新讀了《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書艱澀地行于紙上,我在彼得堡泥濘的馬路上尋找一條可以交上文學課作業的正确方向。最後我放棄了,把不滿意的大綱丢進廢紙簍。
但經年累月的運氣還是更眷顧我一些,在弗蘭克雀躍的眼神中我贏得了開球權。簡單随意的規則用來熱身,不過我只有一局的興致,7號看起來最順眼。我用槍粉擦了擦尖端,再次俯向球桌。用母球對準我的幸運7,這顆正好位于三角尖,也最合适我的左手。輕輕一推将白球送出去,須臾之間它們就爆炸開,四處奔逃。小小的一臺桌球是一個系統完整的宇宙,但行星們再也不想圍繞着8號球旋轉了。
有球入袋了,稀稀拉拉有幾下掌聲,從背後投來一股好奇的探尋視線,我知道布拉津斯基在看我。新同學,老活動,他那雙眼睛就沒從我背上下來,越過我低身的腰線往上是戰況膠着的臺球桌,他看得更多的是這場賽況。王的桌球館永遠都少那麽幾個燈,接觸不良要麽就是徹底壞了,我頭上的這盞恰好處于兩者之間,不清楚下一秒是不是會突然熄滅。那束眼神像條蛇信,在我脊骨上慢慢吞吐,饒有興致地看獵物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多了一分期待與興奮,在這之前我從未想要表演什麽,今天倒要給大家看看我從小學會的幾個本事。
如何去跳着打,大力擊打頂端,讓母球彈跳一下去碰目标球,我示意裁判要吃這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争相擠着來看這場本不會有多麽精彩的比賽。角度有些刁鑽,幾乎不可能打進卻被完美實現,在被酒精和電子樂激發出的荷爾蒙中爆發出一大波驚呼。伊萬仍在人群最末,他又像是毫無興趣,但身高足以讓他看得一清二楚。我不用看就能知道,布拉津斯基也絕對是個桌球高手,簡單的規則無法完全吸引他,若是能跟他比較一番絕對有趣。太熱,燈光與人群逼出了選手的汗水,羅維諾死咬着比分,不過還是我略勝一籌。當所有的彩球都擊入袋中,最後只有孤零零的一顆8,停在我更有優勢的區域。需要繞到另一邊,這樣我才擡起頭望了望人群。此刻已經水洩不通,優等生這個裁判當得并不完美,他艱難地示意大家往後靠,布拉津斯基就順勢到前面來了。
我故意從他面前走過。
他站的很靠前,幾乎換了三層人,我與他四目相交,從那張臉上的微表情我嗅出一絲耐人尋味的危險信號。
8號球入袋,完全按照預判的線路穩穩紮到洞裏,羅維諾同我握了握手。有不少人躍躍欲試,我卻只想玩不痛不癢的一盤,弗蘭克往我手裏塞了杯可樂,兌了伏特加,我把球杆靠在桌旁,從桌子的另一端延伸出視線。投向我們的新同學。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喝酒,藏在氣泡飲料下面,讓蓬勃的二氧化碳帶動酒精。年紀更長一些的人覺得這不夠有品位,往往是低廉的酒口感不好才會被如此消耗,然而我們着實還未到學會認真品酒的年齡。酒精只是興奮劑,用來過渡稚嫩的思想與焦躁,但回頭來看的話,那個階段的學生所能憂慮的比起經歷了幾十年歲月的老人來說也還是更簡單。或許空虛就是這樣誕生的。
另一根球杆在不同人之間來回遞交,有我眼熟的,有些根本不認識。桌球館裏還有些王的老客人,他們也都想湊份熱鬧。可樂都沒喝完就被再次發起挑戰,我說我只打快球,越快越好。連着換了三四個對手,已經開始沒什麽興趣,越過白熾燈下蹿動的發際線,布拉津斯基依舊盯着臺面若有所思。他在與娜塔莉娅交談,只留給我一個模糊的側臉。我看不太清,被另一個高個兒遮去了部分容貌,我的視線穿不透。
“你會打斯諾克不?”在我擦汗的空隙一個聲音穿插進來。
伊萬站到了臺球桌前,他從今天的東道主托裏斯手裏接過球杆,隔着一整片綠瑩瑩的草地問我。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來到底是否想玩,他直直看進我的眼睛,就這樣正對着我,沒有退讓。
有時,我會令人感到害怕。我媽的其中一位小姐妹在來找她玩的時候這麽評價我,她有一頭順滑的直發,如跳躍在老式壁爐中的橙紅火焰,在春天把我家室內點燃了。我媽還沒起床,我給那阿姨上了杯冷水,自來水龍頭裏接的,然後就被她喊住了,問我想不想來一盤占蔔。有些印象,她是做這個生意的,在嘉年華的香帳裏幫人算命,水晶球、塔羅牌、占星盤,甚至還會用茶葉梗來看呢!她手腕上的鈴铛和成串手鏈上的金屬片随着她捋頭發的動作來回作響,更能塑造出一個神婆的形象。不知道我媽是如何認識她的,她也需要這些騙子的話語來支撐自己嗎?但那天我也沒什麽事做,朋友們出去度假了,丢下我一個人在這鄉村田野。我拉開餐桌旁的凳子坐了進去,她問我想看什麽,實在沒什麽特別的想法。她從包裏摸出塔羅牌,已經被用得很斑駁,就算是常行騙的人都在努力讨生活。
我說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走出這裏,心裏卻沒有想什麽像樣的地方,在那次難得窺探人生奧秘的機會中我連一點準備與規劃都沒呢。她洗牌、切牌,把暗色的塔羅分成幾垛再并回到一起,餐桌上只有一張擦不幹淨的紅格子桌布,自然比不上她自己那張柔軟的長毛絨布,但她慷慨地将牌打開成扇形攤在我面前。請我挑,牌背上用金粉繪着華麗複雜的花紋,葡萄藤與玫瑰交互纏繞,古典裝飾美學展現得淋漓盡致,就算是經年使用留下的折痕都掩蓋不了它的美麗,也竟然能從一副手牌之中看出些許氣質。看起來頗有那麽些門道,那位女士見我對牌感興趣就搬出對待自己客戶的那套說辭,這套牌原本藏于某位同門大師手中,費了很大周折才傳到她手裏,我聽了一半,還有另一半順着沙漏裏的時間流走了。
稍稍有點選擇障礙的問題,最後挑了幾張、擺了什麽陣型也全然沒有印象,就連神婆的臉那都像是很久之前的記憶了。我開始忘記很多事情,又老覺得與伊萬從小便認識,相識有一輩子這麽長久,不關鍵的旁支末節幾乎被修剪掉了。只有那張塗滿口脂的猩紅嘴唇上下翻飛,飽滿、厚實,我媽在嘬人老二的時候偶爾也會這麽搔首弄姿。她翻開來仔細看了一會兒,我盯着桌子,更多時間是在發呆,只盯住一張倒吊人,懸吊着望穿世界。他大抵在凝視我,想要看透我短暫的生命。
“你想從我這裏獲取什麽?”我小聲問他,問那個倒吊人,他在樹上一言不發。神婆一改漫不經心的神色,她應該是聽到了我在自言自語,眉頭緊鎖,或許牌面所揭示出來的我的命運并不那麽好,亦或十分棘手。
她開口:“你會走出這裏的。”
我覺得很好,說明自己還能有幾年盼頭,在日複一日的泥潭裏都算是一種寬慰了。她又說會有一個人帶我走出去,但我們的道路很不明确,被一條水體阻礙住了,不知道能不能跨過去。寄托在一個虛無缥缈的人身上是十分不理智的行為,宿命論聽得多了也覺得可笑,誰會真的去祈禱未來有這麽個人出現呢?不知道我媽是不是每天都在祈禱,有人突然與她墜入純潔的愛河,她便與他一同跳出這扇窗戶。
最後她猶豫了幾秒,憂心忡忡,我禮貌問她要不要續一杯水,聽到我媽房中總算有了些許響動。
“你……讓我感到害怕,你的牌……你會背上一樁罪。”她飛快地往我媽房間瞥了一眼,這場對話應該被保密,不能被她聽見。我們當時的距離,很近,近到鼻尖都能湊到一起,妄圖用這種方式來建立牢不可破的信任聯盟。作為一個占蔔師,她有義務将客人咨詢的內容進行保密,我則希望快點結束好去一元影院看部老電影,便不情不願地給了她一枚硬幣。她收下了,瞬間把身體推離了我,動作迅猛地宛如一只禿鹫。
我的額頭冒了大量的汗,初秋在通風不好的室內也感到燥熱,伊萬看我如看一份餐點。我點了點頭,神婆女士所說的關于我的宿命突然撞入腦海,我又飛快确認了一遍四周的環境,每個人都伸長脖子期待這位新來之人的表現。伊萬仍舊死死盯着我。
我會打,只是一點點,但這并不能讓伊萬看出來。那個時候的我急于抓住什麽東西,一些能讓我不那麽脫離群衆的事物。我需要這個,去把自己埋在人群裏,去随波逐流,來忘記很多的特殊。從上學開始就備受矚目,不是好的那種,我與周圍一切都格格不入,穿舊衣服,比當時的身體大很多,鎮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媽在做什麽,而我又在做什麽。直到了初中,弗朗西斯與安東尼奧才成為我的朋友。三個人之中必然有更疏離一點的人,而我恰好是那位。亞瑟再次幫我們擺好球桌,他顯然已經開始不耐煩,問弗朗西斯能不能換一個人當裁判。球桌上是二十一只目标球,十五個是紅球,紅色一直是我的幸運色。我們靠投硬幣來決定發球權。最後還是東尼來抛硬幣,伊萬和我各賭一面,我壓人像,人頭在沖我眨眼睛。當硬幣被高高丢起來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把頭擡了起來,齊刷刷地盯着看,那是個體現人類趨同性的時刻,哪怕再如何離群索居,在靜默中爆發出的異常響動總使人不由自主去尋覓聲音發出的方向,幾乎無人可以逃脫這條巧妙的現象。不管是保守主義者,還是受嬉皮士文化熏陶而努力專注自我,到了這面前都會被卷入人類的慣性中來。我也盯着那硬幣看,希望被選中的人頭可以帶來一點幸運。
東尼用手心蓋住了自由落體的閃亮玩意兒,本田給娜塔莉娅續上了今天的第五杯酒,但王的地盤好就好在他比任何一家拒絕未成年人入內的酒吧收費還要便宜,盡管他的信條是給每杯飲料都摻大量的酒。我之前說過我挺喜歡他嗎?這并不能苛責他,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他也還是為了我們這些愣頭青好。東尼喜歡賣關子,會活躍氣氛也熱情得過頭,大家都很喜歡。他手腕朝裏縮了縮,自己先看一下,随後就朝我擠眉弄眼。但其實我從他的表情裏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麽結果,讓他來當決定開球權的裁判還算有點看頭,不會像亞瑟那麽一板一眼,把吊人得懸念都搞砸了。
只要他永遠不挪開那個手掌,伊萬和我就可以在反複變化的動态空間裏來回開局,腦海裏老冒出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顯然被丢在腦後的物理作業開始借助酒精幹擾我的注意力。伊萬老神在在,不管是誰開球他都無所謂。最後是他拿到了手球。
“看來我很好運,”他講,“借用一點你的運氣。”
這位新同學可不像他剛踏進教室那般,晃了晃手中的白球,顯然他比我更會打斯諾克。就算還沒有正式交鋒,我早就看了出來,他站到桌前有一部分的理由大概是想恐吓我,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一種想法,我頭一遭穿透他的皮囊,看清埋于下方的黑水。但我無所謂,事情進行到這裏才有了一點意思。和羅維諾打球自然暢快,與其他對手也只是稍感無聊,但伊萬劃空而來,丢出了一個有些令我棘手的問題,我未必不能挑戰一下。
斯諾克只看過比賽,這個節目沒有多少噪音,不像其他的體育賽事,它空曠且安靜,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就連解說都難得克制。作為一個穿插在各項日常活動中的背景音來說真的很不錯,而我也會抽空看上兩眼。并不能說有多喜歡,我每項運動都涉獵一些,運動神經自然是不錯,可能腦子也算還好,任課老師們總對我愛恨交加。我抱着球杆立在一邊,看伊萬率先開球。他把手球擱在D區,兩顆彩球的中間,此時我又有點記不清了,是哪兩個顏色之間?高大的身體俯下來,吸引我不要再盯着球桌。如他所願,我還真順着球杆溜走了,溜到他頭發上,那裏看起來應該能埋一窩鳥蛋,蓬蓬松松的;一個側臉,鼻梁如發生了塌方的懸崖,盡管如此依舊挺拔;似笑非笑的神情;和來報道那日沒有任何不同的圍巾。腰線,毛衣背心聳起來錄出內裏的襯衫,紮進長褲裏頭,還能看到一截被襯出來的腰。
我已經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麽球,只聽東尼在一旁用在場所有人能聽見的低聲記着分,一分、兩分、一分、四分,這樣報着。他似乎一直在撞球入袋,先是紅球再是任意彩球,我絲毫不關心這些。直到撞擊的脆音戛然而止,他擡手朝我比劃了一個紳士的邀請動作,這才使我如夢方醒。換我上場,需要重新擊打紅球,我看了看場上的局面,緊挨着母球停放的是一顆明晃晃的黃色。當然能想到這人會有多麽擅長計算,我看了看他,說:“你給我搭了個局。”
他笑起來,純良無害,一顆大鼻子看起來能迷惑敵人。雙肩自然落下,圍巾的一角輕巧地搭于單邊,整個人帶着點慵懶和散漫。
“你應該會解的,這很簡單。”伊萬慢悠悠從喉嚨口排出話語,尾音輕飄飄地落到他面前的庫上。我深吸一口氣,雖然臺球這項運動本就更多靠頭腦比拼,之前的每一盤賽事都有人來回做不同的局,我卻頭一遭感受到虎口在微微發抖。只能将球杆豎着拿,用紮杆來解,擊打母球頭部使其高速旋轉。我嘆氣,才剛剛到我的輪次就看出運氣神依舊不願站在我這一邊。白球摩擦着臺面,旋着繞過了黃球直奔前方的紅球而去,有驚無險地給我攢到了一分。場邊觀衆響起掌聲,不知道有沒有人在錄像,我在休息室裏看到過前幾年業餘選手們的精彩瞬間集錦,有些玩家水平與低段位的職業選手也不相上下。用槍粉擦擦皮頭,我的目标對着藍色球,它正停在距離一堆紅色不遠的位置,該要怎麽去擊打呢?心裏默默計算着路線,可以利用到的活球并不多,或許是個危險的舉動。伊萬耐心等候着我的下一步,仿佛他有這個世界上最多的時間。
執着于藍球的意識離我越來越遠了。新同學立于一旁,維持着他不變的笑容,嘴唇弧度剛剛好,他從教室門外走進來的時候是這樣,邁向我身邊唯一一個空位的那刻也是那般,如果用圓規和直尺去衡量一下,說不定分毫不差。我找尋着更有勝算的,綠球落入眼中,它正好在一個合适的位置,不遠不近,周圍恰好沒有別的阻礙。懷疑這是不是伊萬故意讓給我的,就像剛剛那顆用來考驗我紮杆技術的黃球,此刻正好出現在面前的綠丸更帶點施舍的味道。然而比起施舍與可憐,倒更接近于炫耀,他正等着我看他,我不會如他所願。
但那也應該在布拉津斯基的算計之內,讓剛還在燈光下享受勝利“大獎”的我難堪,并借此獲取他在這裏的話語權,他的确懂行,在學生社會裏想要出人頭地就先得從這些活動開始。不過我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他那蛇吐信一樣明晃晃的威脅多了一層薄薄的殼,躲避與厭世的信號輕輕壓迫在我的脊柱上。沒由來打了個哆嗦,手上也使不開力,我的母球僅僅只是擦過綠球,将它撞向了一條短庫。彈了回來。
換伊萬。其實不用再接着看這盤比賽,我知道誰會最終獲取勝利,從一開始應允下來我就輸了。他輕松上陣,路過我,說着“真可惜”,像模像樣朝我表達遺憾。紅球越來越少,彩球被頻繁從袋中取出再次擱到桌面,我都沒再有機會碰到球桌。那就是伊萬一個人的表演賽,我是一個陪練,應該為此感到榮幸。他手腕靈活動着,幾種杆法來回自如,沒有任何能夠難倒他的,不過奇怪的是,他只是小分,一分兩分、一分兩分,唯獨鐘愛于紅球與黃球。過了幾分鐘,那對我卻是一份煎熬,像是幾小時那麽久,他再次做了那個邀請的動作。我看他了,紫霧從他眼底蔓開,葡萄藤節節生長,自眼眶之中迸出,纏繞上接觸不良的頂燈,吞沒缺了一角的天花板,裹住所有在場的人。那全是他的養分,唯獨我除開,布拉津斯基避開了我,他是一塊還沒來得及脫水的凝乳,切開是柔軟的內芯,但我清楚他會是什麽味道,酸、辣、鹹,那将是他成熟之後的味道。我拿不穩手中的球杆,汗腺不停在往外分泌液體,滑,球杆就掉到了地上。可我呼吸不暢,急促且進氣少,胸口堵着好大一口尖叫和與憤懑不平交織起來的驚慌失措。此種感覺不過持續幾秒,當伊萬轉頭看向別人時候才逐漸消失,或許這天就給我帶來了後遺症。
場上還有五個左右的紅球,超分的局面早已形成,有股氣頂在懷裏。我還未曾認真過,腦子飛速運轉,如果要一分一分追上來,那就只有幾次機會。伊萬前半截的把戲已經玩完,我對他後面會采取什麽行動産生了那麽些興致,頗有些是要我迎頭追上的挑釁。我繞着桌子走了半圈,觀察面前的局勢。直接打球入袋也不過十次機會,況且并不是每一個球都能如我所願,也讓整場比賽失去觀賞性。八月的時候我随着學校組織的隊伍去參觀過足球場,就是我們附近最大的那個城市的主場,我們排成一隊跟在領隊老師身後,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在這裏踢一場比賽。足球就是個很有觀賞性的體育項目,我唯獨在踢球的時候找到一點自己存在的價值。那種奔跑的快感,對速度、力量與精準性的追求,暫時能消除一切加于我身上的期望和失望。
那一刻我翺翔在天空裏。
先打進一個紅球熱身,緊挨着是一個黃球,這才累計三分,不過不用着急。用母球對準自己的下一個紅球,不過并不需要着急,我有更多期待布拉津斯基能夠做到的。他的手指正來回搓着球杆。不去管他,我只要打出自己的節奏,這是我第一次實戰斯諾克,已經開始學會如何去計算路徑。用短杆怼向面前的一顆紅色,母球往回彈,它則繼續向前,直到撞擊上另一顆紅球,作用力使得它們短暫相聚又迅速分開去奔向各自的目标地。第二顆球直接入袋,顫巍巍滾了下去,第一顆紅球則堵在了藍球與粉球之間。很好,與我計算得分毫不差,我輕松打完下一杆,沒有彩球入袋,這便要換人。
伊萬表現出來一絲訝異,他甩了甩圍巾,兩條下垂的長邊扔到背後。接下去就是他犯規被罰分,擊中紅球但把彩球率先送入袋中,安東尼奧不停計算着分差,又不得不拉上亞瑟一起。
來回交替着我給伊萬做了好幾杆斯諾克,仿佛一夜之間我就成為了一個斯諾克高手,電視比賽上那些驚心動魄的難解局都被我學去了七八分,炫技般一一拿給伊萬看。那股被捉弄的氣轉化為勝負欲,比分随着最後一個紅球落袋而逐漸逼近。東尼把最後一個八分黑球放回臺面,到了最後關鍵的環節。
“我只打一局。”這次我才能心平氣靜望着自己的對手,伊萬的下巴終于不埋在他脖子上的織物裏了。
“我知道,你之前說過。”他應得這麽随意,像并不在乎自己的輸贏。
但我才不信他,布拉津斯基不會是這種人。
開球,他剛剛犯規,現在是我的輪次。最後這個環節就有點回到普通黑八的游戲,我們都有些漫不經心。六球逐一落袋,有順利進入的,也有費了一番周折的,我們倆輪流貢獻了力量。肯定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