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1)

其實仔細想想又覺得那場比賽多了點不對勁的地方,在過了有幾周之後突然想到要複盤,我在腦海裏過着每一個細節,這才發現出問題。後來我逼問伊萬,是不是他早就挖好坑讓我跳,只拿小分是為了看我做出好幾杆斯諾克,就連他犯規被罰分都是耍弄我的把戲之一。這個男孩眨眨眼,避重就輕地跳過了這個話題,讓自己溜出我的審判。過了很久也并不會再生氣,結果是什麽本就不重要,我們又去王耀的桌球館打過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那燈還是沒修好,但伊萬看起來同他剛來那會兒并無兩樣。

不過在初次的比賽之後布拉津斯基與我之間就很少再有什麽聯系。只有數學和為數不多的幾門課程被安排在同一時段,大部分時間只能在人頭攢動的食堂偶然碰到。他似乎自己帶飯,一個月之後就找到一些“朋友”,被圍繞在長桌的一端。我幾次與東尼他們抱怨食堂供餐的口味,有意無意去找他,伊萬都不在任何一個地方。他的那些朋友,去年的時候我與小矮子萊維斯一同做過社會學課題,被分在一個小組裏去采訪漫畫裏的超級英雄形象對于未成年人的影響。具體為什麽選擇那個題目早已無跡可尋,萊維斯和我都沒什麽想法,或許只是不想去和更加複雜的社會議題做鬥争,而流行文化是最能用來敷衍人的課題。每個人都裹在固化的多個标簽裏,各式身份政治被政客們拿來搬弄,為了增加選票或是達到別的什麽目的,就連一個剃毛刀廣告都在對性別議題大做文章。那是一個假期作業,我們去做采訪的那天起了大風,在剝落樹皮的風中我們走了二十分鐘才敲了第一家被訪者的門。

伊萬今年與我一起上社會學,他坐在萊維斯旁邊,就在我座位前面,把大半個黑板都擋掉了。那應當是個周三,我用繃帶把背包起來,藏在衣服下面,傷口正随着沉悶的話音慢慢化膿。倒希望它化膿、發炎,被碎酒瓶劃傷的邊緣潰爛成腐肉,我趴在課桌上沒把課程內容聽進去。入學選課那天我正巧錯過,腹瀉引發的高燒使我在醫院躺了一天,等我回到學校已無多少課程可供選擇。社會學是被剩下的那個,在文科裏它介乎好讀與難讀之間,每個人似乎都可以對各類議題侃侃而談,但深入進去則會頓時因為固有思維對其失去興趣。我對此接受程度倒還好,只是伊萬看來是真情實感喜歡這裏。我又在注意他,坐在我前面的男孩總在不知不覺中吊着我的注意力,大早上洗過頭了,吹風機只把上部的濕氣帶走,發梢還透一層水霧。小水珠慢悠悠墜在底端,在低垂的半空中拉幫結派,彙聚了其他的姐妹,一齊努力往下滑。一小簇發絲是它們的游樂園,滑滑梯與旋轉木馬,我目不轉睛地看着。最後成一顆大水滴,搖搖晃晃的枝桠再也無法停住它的重量,啪地掉到了我的桌面。

因為身高的關系,伊萬坐的很靠後,只要我趴下來,偏軟的發絲甚至可以掃過鼻尖。能聞到淡淡的柑橘,與秋天格格不入,我挑剔地覺得他應該換乳木果味道的香氛。對氣味比較敏感,弗蘭克曾把我拽去香水專櫃詢問意見,要我給他出點參考主意,明明我是個對這類物品全然沒有興趣的人,還是勉為其難幫助他進行挑選。他說要給人過生日,叫我在鳶尾和玫瑰中挑,而我已經開始打噴嚏。

太熏人,脂粉氣過重,甚至是感到一點讨巧的媚俗。比起那天,從伊萬還在滴水的發梢傳來的淡柑橘倒好聞許多了。他或許感受到了某種強烈的視線而動了動脖子,小幅度換了個姿勢,随後又停在原地。人類的視線中蘊含很多能量,人類周圍就有非常多的能量,也是那個神婆說的,她說自己就能看到每個人身上的“氣”,不過我對此表示懷疑。我盯着伊萬藏在發尖下的一小節脖子,一星半點的繃帶露了出來,原來圍巾下面是那種東西。

桌面上就漾出了一灘小湖,水滴的聲音輕微但并不難被捕捉,我聽力也很好。拿筆尖去戳了戳水泡,如果一直任由伊萬把水滴下來,那麽我的桌子在幾百年之後會不會被滴穿?說的好像他就能在我面前坐幾百年似的。地球當然能再存活這麽久,氧氣分子也可以,我們自然也可以。

伊萬停下筆,揉了揉後頸,這令我措手不及,心中的躁動和怕被捉住的恐慌油然而生,但還多出一分竊來的歡喜。他的手正停在離我不遠的上方,只要我擡擡頭就能撞上去。我還是摒住了呼吸,不能讓伊萬發現我必然已經被打亂的吐氣節奏。突然很在意他的一些看法,在臺球桌前交手的那天他是如何看待我的呢?當時我們只認識一天,幾個小時,他為什麽會站出來找我賭一局球?思緒總打成結,在那之後我們也并沒有變成能說上話的熟人,只有現在我坐在他後面望着他一只無意識開始撓皮膚的手發呆的交情。他是覺得某一塊地方癢嗎?在一片刷刷的書記聲中,他與萊維斯正在小聲交談,我則真的用鼻尖去碰了碰那只手。肢體語言一直占據語言系統的很大一部分組成,無論是從明顯的動作切換還是細微的肌肉群調動,仔細觀察就能讀懂不少信號。伊萬縮了縮手,看來是以為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後座,如果要他選擇,或許也不會坐在我前面。就算直起身體也未必能夠全然看請板書與教學課件,所幸繼續趴在桌上找點樂子。

我又拱了拱鼻尖,輕觸到微微涼的手指頭。他剪了指甲,看起來是剛修好沒多時,校服襯衫略有點小,袖口在他手腕上面一些。不像我的指甲,那可是狗啃般的傑作,我媽從小就抓我剪指甲,我沒有一次是聽話的,在這點上出離叛逆。有咬指甲的習慣,繼而進化到啃指頭邊緣的皮膚,一圈圈撕開裂口,留下青紅的好多條道道。順着甲緣,我喜歡摳起一塊軟質的邊來往內拉扯,這樣會在一天之後從中積起一點淤血,按一按就鼓出血泡。疼,但是疼痛是常态,還能排出膿水和血呢,我時常去挖開身上本該用繃帶纏起來的傷口。護腕是用來遮擋成片的淤青,不按學校要求穿的寬大衛衣則盛放着被折疊椅打出來的痕跡,總之不能給老師看見,他們興許會起訴我媽。離開我媽也就斷了生活來源,不,他們還會把我送到大城市去,交給我素未謀面的姨媽,我就要和同樣只在只言片語中出現的表弟一起争奪資源。那還不如把我丢孤兒院算了,但現在的孤兒院也不會對你不管不顧。

布拉津斯基停頓了幾秒。一開始他只是在無意識四處摸摸,大概也沒覺得哪裏癢,他開始分散注意力,盡管表現得很認真,不過應該只是在筆記本上機械性地記錄。他意識到什麽問題,但并不确定,一下子也掐滅了與我前課題搭檔的對話,不過我認為萊維斯得救了,從我的角度看出去他明顯松了一口氣,肩膀放松了不少。一開始這個小矮個的後背緊緊繃直,下颌緊張地對着課本,回答也多數以肯定或否定為主,只有伊萬一個人在不停接着茬。我覺得有趣,又往上頂了頂,直直蹭到他的虎口,排擠着那只手的空間。這就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布拉津斯基立刻将自己推離我,他用腳往前一勾就把腳與課桌之間的距離拉近了,椅子在地上拖出一長串刺耳的噪音。

我哀嘆,幹嘛這麽大動幹戈,惹得全班的同學都紛紛朝他看,他連耳朵尖都紅啦。老師也停下來,那位女士雖然并不是嚴肅派,甚至還有點俏皮,經常帶領我們做些好玩的模拟訓練,被打斷教學節奏畢竟不是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不過她只是朝我們這裏瞥了一眼,臉上誇張的表情依舊沒有垮塌下來,不像我們的數學老師,我和伊萬為數不多會在一起上的幾節課之一,老頭兒此刻保準會叨上五分鐘。不過能浪費五分鐘也蠻好,伊萬明顯不想離我,甩給我一個疏離的背影。

他似乎不想和我有什麽交集,我倒覺得一個月之前的那場球賽我們相談甚歡。搞得這麽絕情,扭頭就裝跟我不熟,讓我不禁懷疑自己到底對他做了什麽事。的确一開始的一兩個周,布拉津斯基同學頻頻向我示好,主動邀約我去圖書館,可我并不是個喜歡泡在書本裏的人呀?我同他去過兩次,爽了弗蘭克與東尼的約,又沒提前通知,把他們二人氣得直跳腳。但與伊萬一起的活動也沒有什麽有趣的地方,他就真的只是看書、學習,連問題都不問我一個。新來的同學,原本以為他會找我求助,結果我還就真的只是一個啞巴陪讀。那有什麽意思?我後來也不再去,不睬他,連手機號都沒交換一個,于是他開始去找別人。

中午的時候照例與弗朗西斯他們一塊兒去買飯,那天是芝士漢堡,幹癟的肉餅用來擦桌子倒挺不錯,還能吸走昨天中午魚薯砸出來的油水。瓊斯要吃五個才能滿足他的胃口,他坐在我們這條長桌的另一端,遠遠地打着嗝,剛剛吸飽了一桶可樂。橄榄球,可以理解,需要消耗大量的體力,午後校隊還有訓練。我們足球隊的情況就不容樂觀,與橄榄球部不同,如果說他們是校園內冉冉升起的明星,我們球隊則快要被踢出校級聯賽。去年成績就不是很好,今年尤甚,高年級的主力們紛紛退下,正處于青黃不接的斷代。不過我倒并不很再意,我沒有特別的輸贏觀念,平時激發不起來,只要還有球踢就很不錯。

弗朗西斯在一旁唉聲嘆氣,抱怨為什麽學生的營養午餐只給出這種東西。我為學校辯駁:“你也可以自己帶午飯,何況牛肉漢堡也算是健康飲食,一塊肉餅的熱量與蛋白質是優質的,你刮掉醬就不算垃圾食品。”我對此沒什麽異議,可樂還可以選擇無糖,盡管代糖的口味一言難盡,工業化給大家帶來便利。花錢買高熱量高鹽高油食物的大多是窮人,我這種毫無經濟來源可言的學生自然要被歸為社會的底層。而且我家說不定還真是。

在學校吃總好過家裏,我可以連着半年往胃裏塞微波食品,偶爾母親在微醺的狀态下願意展露一點母親的柔和,燒上一頓,買羊排回來。就大概一天,接着我還是要繼續轉那些用超标的鈉含量來破壞味蕾的披薩。薩拉米口味的最好吃,夏威夷則會把瓦爾加斯家的廚師逼瘋。但住在高檔社區的弗朗西斯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超市裏每款速凍食品的口味都是什麽。學校裏還算有些美食,自然是從我的口味出發,食堂的采購也會進來新鮮蔬菜,放在沙拉中的球生菜還維持出土的樣貌,根上沾着幾撮泥呢。那天沒看見伊萬。

他并沒有出現在平時固定的那個座位上,那椅子其實壞了,或者說,快要壞了,固定凳面有四顆螺絲,其中三顆都掉了,僅靠一只來維持平衡。他很厲害,居然能在那個搖搖欲墜的椅子上坐了一個多月,換作其他人未必可行。一條長桌都空蕩蕩,只有他那幾個“跟班”,我倒不覺得他們算布拉津斯基的朋友,他們痛苦地坐在邊緣,要擔憂今天伊萬是不是會從椅子上摔下去。桌面上放了一盒未開封的牛奶,擱在那張壞椅子面前,看起來是給伊萬準備的。又或者只是誰買了放在那裏忘了取走,食堂裏時常會發生這樣的事,那會兒已經接近午休結束,看起來同學們都對牛奶意興闌珊。口好渴,內心火燒火燎,被高鹽的食物點燃了口腔,唾沫都分泌不過來。弗朗西斯勉強塞完午飯敦促我快走,我抓了抓喉嚨,迫切需要什麽水,什麽飲料,可樂都沒有澆滅那股欲望。蟄伏在血液中的,響徹在腦漿裏的,我飄向那盒牛奶。

學校會提供兩種口味,巧克力的今日已經賣完,那盒留給伊萬的是全脂原味。我前世興許是個強盜,專門盜取不願和我做朋友的人的寶物,嫉妒啊、憤恨啊,全都從我的指尖流出撲向了那張獨屬他人的凳子。我恨這個食堂,我恨搶光牛奶的學生們,我恨坐在一旁勸我不要這麽做的他們。唉,我恨他。

我微笑着朝站起來的幾人打招呼,大概是微笑吧,他們幾乎是齊刷刷一塊兒起來的:“中午好。”

眼神一一掃過去,看起來他們很是為難,但我又不是去刁難他們,我是去盜取那盒牛奶的。“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坐在你們旁邊嗎?”

沒等他們有所反應我便徑直坐了下來,剛好就在那張搖搖欲墜的椅子上。它在我身下嘎吱作響,抗議着加在它身上過重的負擔,可是伊萬看起來比我還重呢,他是如何馴服這張椅子的?坐下去的時候發出震天巨響,所有還留在食堂聊天的學生們都扭頭朝這兒看過來了,我抓了把牛奶盒子,将其置于手中把玩。指尖還能觸到一些脫離冷櫃後殘留的水珠,在室溫裏逐漸回暖,裹着吸管的塑料片微微發潮。

“我們真不該再用塑料吸管了。”我鄭重其事地開口,“如果給海龜吞食去會要了它們的命。”環保內容在如今一直是很好将你帶入一個群體的話題,所有人都願意對此發表一些自己的看法,節約水電、減少白色垃圾的産生、循環利用可降解塑料袋、自帶帆布袋去超市購物等等等等,少乘坐汽車而改用騎行,總之最後大家的生活都得往窮人這邊靠。無産階級的處世哲學全世界通用,沒什麽積蓄的人都會做最環保的事情,但是資本還在用最能破壞環境的方法來生産廉價的牛仔褲,我們每個人都大肆購買。學院派會很喜歡跟你聊這些,環保、素食、無政府、性別和性取向議題,紛呈的信息進入腦海當中,完全可以把自己包裹成一個憂國憂民的智者,慢條斯理地擺出理論,一拳打在棉花裏面。社會活動家則前衛一點,沖上街頭舉起橫幅,與政府對話,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燦爛笑容,很像多年前用花來抗議戰争的人們。嬉皮士們躲在煙霧後面舉起花,軟綿綿地塞進槍管之中。

為了不讓海龜嗆到喉管而一命嗚呼,我把吸管取下來放到褲兜裏,再用随身帶的小剪刀給牛奶盒開了個小口。往椅背上輕松一靠,在短暫的幾分鐘之內我已經掌握了如何控制它,找好角度就能讓腿腳微微翹起,雙腿可以得到放松。伊萬的朋友們顯然沒有心思與我讨論海龜的問題,那還有浮屍于海岸的水母,我在前幾年的一個夏夜見過成片由于脫水而癱在沙灘上,白撲撲一片,都還沒來得及融化就被沖上來更多。我可很有興致呢!咬着一罐牛奶剛好來解渴,甘霖入肺沖洗掉了心頭的那股躁動,但又有點不甘,還不夠多,還不夠多,只有一盒只能緩解零星的憤懑。他為什麽今天沒來食堂?我凝視着面前的萊維斯,那次作業大部分是我謄寫的報告,當我咬着筆杆聽小孩們唠叨的時候他正在擔憂自己別的課程的期末成績,我幫他做完了這門課的作業。多麽慷慨大方,得出的結論也恰好符合我們的水準,不上不下,能用上一點理論知識,也有較為紮實的研究方法,對于高中生來說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了。所以我盯着他,希望他能在這時給我一個完美的答複好報答我對他的恩情,為什麽伊萬到現在都沒來吃飯?

“這是我的牛奶,貝什米特。”有人氣沖沖地站在我們前頭,餘光讓我先注意到一雙皮鞋,随後才是好好穿着校褲的腿。我就很喜歡把褲腳管挽上去一點,但那人穿着地整整齊齊。有趣,我緩慢扭過頭,視線一寸寸往上,毛線背心,制服外套,一絲不茍的領帶,白亮亮的領口,扣子全部系上。最後是大家最熟悉的圍巾。

“中午好,”我嘴裏依舊叼着牛奶,伊萬·布拉津斯基同學的牛奶,說了一串模糊的短語,“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他顯然很惱怒,嘴唇緊緊繃成一條直線,他往常酷愛微笑,今天倒眉頭緊鎖,心情極其糟糕。未必是我搶了他牛奶造成的,圍巾飄起來的弧度昭示着他從踏進門的那一刻起就很憤怒。這個用詞倒不太對,但那會兒我并不知道在他離開的幾十分鐘前發生過什麽。伊萬緊緊攥着拳頭,指關節都泛白,但又明顯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壓低了聲音吼了句“關你屁事”。這可不得了,還沒聽他說過髒話,他還是挺有禮貌的,反正比我有教養。

“喔哦!冷靜!我看到這裏有一個空位就坐了下來,又恰好看見面前有一盒牛奶。我可是征詢過你朋友們的意見的。”我舉起雙手以示無辜,咬字間把重點放在“朋友”上面,就見伊萬陰鸷地環顧了一下圍在我們周圍的幾人,他們瞬間将我出賣。萊維斯率先搖頭,這太沒勁了,我嘆了口氣。

“你坐在我的座位上。”布拉津斯基立刻上手來拽我胳膊,這可不太對,我還沒盤算到這一步!不過運動神經還是發達,在他還沒碰到我的時候就預判了攻擊,立刻揮動手肘擋了一下躲開大力鉗制,然而還是被他抓到一下。危險的信號立馬在已經空曠下來的食堂裏蔓延開,不想被波及到的同學們作鳥獸狀奔逃出去,弗朗西斯與安東尼奧早就丢下我這個麻煩因子跑走了。就一個座位而已,辯駁的話語卡在喉嚨裏,我梗着脖子依舊嬉皮笑臉,希望讓這件事盡快過去。

“那只是一個快要坍掉的座位,你沒理由把它當你的專屬位子,難不成上面還鑲了金?”盡可能想要說得圓滑一些,可是脫口而出的是兩三句詭辯,道謙是不可能存在的。伊萬不再找我,我只不過是希望他換點別的事情和理由約我一道,他卻扭頭扯斷了還沒開始連起來的關系,主動讓我們連普通朋友的名義都無法擁有。他把發生在閃爍白熾燈下的故事扔得一幹二淨,頭也不回地跑了。所以那盞燈就在我眼前被撲滅了。

“我的,”伊萬又重複一遍,他那些小跟班們也推搡着開溜,他一點都沒去注意他們,扯過我衣服威脅,“我的凳子。”

我們湊很近,鼻尖都快要貼到一塊兒,平時我不是很喜歡與人肢體接觸,那總讓我覺得別扭,不想被人發現身上時常出現的傷痕,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被稱得上完好,也異常敏感。但這天鼻息打在我下唇,下巴止不住發癢。伊萬沒有什麽邊界感,他後來也常常這麽做,逼迫認真對待他所吐露的話語。腿終于不再抖了,從四肢湧上一層薄薄的暖,穿過血管與經絡直奔大腦,總控制處接收到大量的信息,手忙腳亂地處理,給不同神經元傳達指令,不過可能都是錯的。還蠻可愛,本來我該推開伊萬并開啓我的防禦機制,似乎大腦理解錯誤,就讓血液先沖上我的雙頰,燥熱起來。深秋都還能這麽熱呢,暖氣還是啓用太早。又來說本該讓聲帶出點響動說些什麽譏諷的話,用我平常喜歡起哄時的刻薄腔調,但它還是給派發錯啦,唾液腺開始工作,分泌大量唾液,可讓我尴尬不已。喉結跟随着調動起來,加速讓我吞咽,小球上上下下,這般模樣全被伊萬看了去。心髒也砰砰直跳,耳朵的鼓膜中能聽到小鼓在敲,最後大腦丢盔卸甲,就連自己的都暈了,圍繞着眼角上方的一圈突突跳起來,每一根神經都牽動着眼皮,我睜不開眼了。這樣就只能拼命去眨,伊萬覺得好笑,竟然真的笑出來,上課鈴早就打過,還好此刻沒有其他人在食堂看到我這幅醜态。

絕對絕對不能讓弗朗西斯與安東尼奧看到,會把我釘死在恥辱柱上。

伊萬問我還好嗎,不過聽起來還是一副要和我吵架的陣仗,脾氣收不回去,就全部撒在我身上了。倒還行,我可能還想接着嗆兩句。

“挺好的,腿腳利索,多謝你的牛奶。”他給臺階我偏不下,想要看伊萬會有什麽反應,我之前只見過安靜做功課的他,還沒見過這樣的呢。他老是笑,不管碰到什麽事情都扯扯嘴角,弧度永遠是一個樣,哪兒有那麽多值得用笑臉來面對的東西呢?況且都沒有到心裏,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呢。

“你自己有錢幹嘛不買呢?貝什米特,你這麽着急偷別人東西?”

聽聽,他現在都直接叫我的姓了,明明對着那麽多人都直呼名字,弗朗西斯·波諾伏瓦在他口中是“弗朗西斯”,亞瑟·柯克蘭從他嘴裏念出來是“亞瑟”,到了我這裏倒成了冷冰冰一個“貝什米特”。

“你不在座位上,它面前沒有人,是自由的一罐牛奶,我當然可以随意享用。這叫友好的分享,同學。”滿不怕死的,我看伊萬的拳頭一直捏着,放松的意識也是沒有的。不知道為什麽,鬼使神差地就走向被聚光燈打中的那盒奶,它周身甚至圍繞着光膀子的小天使,高歌的聖樂回蕩在耳中。它吸引我過去,誘惑我過去,總之我才這樣來到了它面前。甚至都沒考慮過這是不是誰買了擱置在這兒的。

他的座位,雖然我不是很想承認這個“專屬”座位是他獨一人的,每個人都可以坐,這是一個公共場所,我們在一個開放的環境中用餐。總之他的座位是在一個靠着牆的角落,本來娜塔莉娅應該坐在伊萬的旁邊,對面是托裏斯,其他人偶爾會調換,我全都背下來了,但是今天娜塔莉娅也不在,聽伊麗莎白說她請了一天病假。我此刻正被伊萬提在牆上,挺滑稽的一個動作,半個屁股還在凳子上,那椅子又開始嘎吱作響,讓人挺沒面子的。頭皮硬生生蹭過粗糙的牆面,到底是哪個傻子在設計的時候選用了原始紅磚牆面,不知道塗層漆什麽的更能保護大家的腦袋嗎?會不會後腦勺禿頂,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卻還在想一件毫無關聯的事。

他就這樣把我摁在牆上,稍稍緩解一點的頭疼又席卷而來,并且更加猛烈,外部創傷也一并到了。伊萬同學的力氣可真不小,我轉頭望了望他的手臂,就算攏在袖子裏也比我的胳膊要粗上一圈。小時候營養不良,我沒能獲取足夠的成長激素,讀小學的時候看身高還是個小女孩,母親刻意把我往那方面打扮。他就不說話了,嘴角往下耷拉,連眼睛裏也凍結了冰塊。布拉津斯基是一片在秋天落到此地的雪花,我見着他的第一眼就打了個哆嗦,他聞起來也充滿寒氣,仿佛進入了沒有供暖的一月室內,待得久了就能把人凍死。牙齒跟着上下聳,竭力想要咬住去停止這種懦弱的表現,但在伊萬的凝視之下我不可抑制地發抖了。這樣我的面部表情就像是在抽搐,肌肉跳動着,把我頭顱裏的腦漿攪得一團糊,甚至都能把胃裏還未消化的牛奶全部吐出來還給伊萬。

要嘔吐了,一陣陣反胃,如果可以吐在伊萬身上的話就好了,把他的衣服搞得臭烘烘,他就會放棄對我的控訴。在洗手間裏可以浪費一下午,我無比确信這點。去年在伊麗莎白的生日派對上見羅德裏赫喝多吐在站在他旁邊的瓦修身上,場面非常混亂,由于空間狹小所以衆人都尖叫着避讓,有人想要竄上樓梯又立馬會被別人拉下來,一時間連音樂都停了,只有讓人尴尬不已的連續嘔吐的聲音。我當時站在二樓望着這場鬧劇,手裏拿一杯啤酒,這些酒水飲料自然也是打電話叫王老板來給我們提供的,不過就算發生了這樣的事也不會有人把他揭發給警察。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沒有人想要抽走船底的木板。那次之後伊麗莎白就和他分手了,換誰都覺得顏面掃地,不過一兩個月之後他們又再次修複了關系。

我盯着伊萬思索哪裏吐起來會比較能夠讓他難堪,是直接對着臉,還是委婉一點挪到他的胸口?我便發呆了幾秒,也像醉了一樣。緊握的拳頭終于等不住而砸在了我腦袋旁白的牆壁,挂鐘甚至還彈跳了兩下,金屬發出铛铛怪叫。我醒了,但伊萬又柔和起來,揉了揉我的耳朵。那兒正充着血呢,又異常敏感,我縮了一下脖子,把頭轉開了。

“你幹嘛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明明是你不講道理。”他輕聲說,聲音小到我懷疑聽錯了,或是出現幻覺了,但我确實看到他嘴巴動了幾下。伊萬松開我的衣服,放任我滑回椅子上。我摸了摸眼角,才不是聽了他的話,只是稍微有些在意。理應早就習慣了打架與被打,我完全可以一拳頭招呼回去,可是那天沒有,之後的日子裏我也沒有。我只是象征性地為自己格擋了幾下,甚至還擺出了那樣的表情。很久之後伊萬同我說,那天看我眼眶迅速泛紅,像只兔子似的,他也就立刻心軟了。

“頭疼。”腦殼裏的疼痛聚集在眼皮底下,任我怎麽去揉都揉不開,郁郁積在那裏。伊萬剛剛搓了我的耳朵,手指涼涼的,把我從腳底竄上來的昏熱驅散了。從勉強撐起的一條縫中見到他還杵在我身前,把後面取餐的流水線給堵住了,門都摸不着框。我一直在來回揿眼眶,手法粗糙又雜亂無章,伊萬試圖把我的手拉開阻止我傷害到自己,但我把他推開了。摸到一點點濕漉漉的潮氣,很久沒流眼淚,上一次竟然還是六歲的時候,第一次在大人面前驚慌失措,最後被帶到黑洞洞的房間裏。我站起來,試圖這麽做,可是雙腳發軟,這把椅子最終還是無法馴服它,是天生帶着去成為伊萬的寶座而擺在這裏的,我坐錯了。我也做錯了。

我被無情地扔下來,趔趄着摔進伊萬的懷裏,他扶我起來,我大口喘氣。呼吸并不順利,喉嚨那裏只能勉強發出咕嚕的氣泡,連尖叫都出不來。可是每一次吸氣都徒勞無用,傳遞不到肺部,到了嗓子口就都消解了。我可以死死拽抓他嗎?此刻能夠抓到的東西只有伊萬的手臂,連力氣都無法自我控制,勉強能看到手指尖在劇烈顫抖。他不停在我耳邊問“你還好嗎”,我知道自己看起來什麽樣,我快死了,要死了,馬上就要窒息死亡了,但這種種都不是伊萬引發的。我所能知道的是,我那天正在經歷的一切都不是布拉津斯基的過錯,什麽造就了我,什麽把我藏在體內的惡劣因子激發出來,怕是講上一天一夜都不夠呢。

他想要帶我去校醫室,我勉強還有一口留有餘地的思維來擺手說不用,伊萬強行捆了我去,肩膀在他手掌下沒有任何可以逃往的地方。我不能像挪拉一樣出走,我被困在那裏了。平時只需要走個兩三分鐘,校醫室離食堂不遠,那天走了十五分鐘還多,不過也有可能是我感知世間的沙漏出了問題。我只能憑印象說出充斥于鼻腔的消毒水,讓我的鼻子熱乎乎,還有打在臉上的大白光,最後校醫把床旁的簾子給我拉起來了。我要詛咒伊萬!自然是一點都不想來這個地方,我害怕醫院,我害怕消毒水和慘白的燈光,我要回家。媽媽!我想回家!伊萬,我想回家……那是什麽,驚恐症吧,模糊的意識中我聽他們在說這件事,我仍大口喘氣,很快簾子就拉開了,醫生的聲音闖進我的個人邊界。他讓我保持呼吸,盡可能去想一片白雲,我就浮在白雲上面,去想我喜歡做的事情來分散我現在的注意力。我看什麽都朦朦胧胧,白雲蒙蒙胧,綠樹蒙蒙胧,卻只有一對紫色的晶石清晰又矚目。我瞧着,想着,要怎麽雕琢那對寶石,明明我對珠寶鑒賞毫無建樹可言,這樣我才逐漸吸進一點氣了。

醫生讓伊萬看好我,特別要注意是否會出現痙攣,保證我別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了。他守在一旁,像個忠誠的騎士,我仔細想想到底對他做了些什麽才造成現在這樣的局面。我說他無聊,但那只是針對我們的圖書館之行,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到底我用了什麽樣的措辭和語氣才使他扭頭就跑,離開一個本應該快速建立起來的閉環。這可比藍天白雲更有用,我不停挖掘着所有的可能性,是我上課坐在他身邊本應進行兩人小組讨論時悶頭大睡?是我缺席本該兩人共同完成的化學實驗害他只能一個人撰寫報告?在不解和郁悶中我抓着伊萬的手落地了。

但那些誤會,我還是想稱呼它們為“誤會”,并不應該是我的錯,我周旋在家庭與課業之間,連提筆去寫字的本事都喪失了。我寫不出作業,我在自己的床上輾轉反側,廢紙簍裏全部都是我無法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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