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1)
春天多雨,我不會想在這樣的天氣中出門,周末可以在被子裏包上一整天都不下地。雨水在山區裏并不少見,天總陰晴不定,不過大多是淅瀝小雨,将動物白骨上的泥點都一并洗刷幹淨只有在春季才能撞着。最獨特的一場購物體驗倒在那時發生了,我就沒想到過。又或者你要去談論“性”這件事,生理衛生課我一直缺席,對那些圖冊沒多大興趣,但最接近“做愛”心情和感覺的一場遺憾也恰好在那個時間發生了。被風掀起的衣服一角、似有若無的肢體接觸、眼神交彙中的心照不宣,全都像精心準備好的餐點一樣被端了上來。
伊麗莎白在一個周六的上午把我從睡夢裏拖了起來,要我陪她去逛街,如果我腦子還正常就不會為了躲避連環轟炸而應允下來。伊麗莎白算是我發小,我們就讀同一所小學,不過關系僅到此為止,我還一直覺得她性別模糊,不方便使用任何一種特定的人稱代詞。初中我們分散了,高中又聚攏到一塊兒。我、伊麗莎白與羅德裏赫都是小學同學,他們關系更親密,我永遠是小團體中會被偶爾撇在一旁的第三人。三個人組建起來的小團隊就頗有意思,并不像一般意義上的三角那樣結構穩定,人際關系一旦到了“三”這個數字就變幻莫測起來,實際只有兩人才算真正的核心。她電話挂的很快,火急火燎,我的腦袋還在嗡嗡作響,裏頭有個不太靜音的面包爐。她叫我去挑什麽禮服裙子,又說她約了別人一道,讓我早點出門,到什麽大道門口第一家肉鋪右手拐進去的巷子同她碰面。大道的名字我完全沒聽清,她飛快地念過去,連氣都沒顧得上喘一口。也可能是我腦中的面包爐一直在嘯叫。
電話斷了都還沒整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盡管如此,我還是起來了。柔軟的被子還在試圖挽留我,我埋在殘餘的濕氣中放空了一會兒,有股淡淡的黴味,三月的春日是還沒停暖氣的,
這樣的狀況一直要持續到五月底,天空反反複複的,有太多哭不完的事情。有一年我參加了學校組織的露營,大概就是高一那年,我們在野營篝火照不到的陰影裏,火光搖曳在遠方,伊麗莎白說自己遲早會和羅德裏赫結婚,而我震驚于她真的是個不帶把的姑娘。我昨晚做了一個夢。也不能說是昨晚,應該是一直持續到剛剛的,就被手機鈴聲硬生生扯回到現實裏。被子發黴,床單也泛潮,我抱着玩偶橫着倒向另一側。
我與我的一位同學滾倒在這張不大的床上,被子纏繞在他腿上,怎麽也掀不開來。是個男生,我能清楚辨別出他的性別,平坦的胸,他把我摁在枕頭上。我本該尖叫、踢打他,可是那晚卻很平靜,我們平靜地接吻,只是嘴唇淺淺的觸碰,他溫柔地撫摸我,将我舔上高潮。還能記得舌頭是如何爬過大腿內側,他吻我的器物,只用嘴和手就幫我解決,我就把手指插入他的發間,輕柔蓬松的發絲猶在指尖。我伸出左手望了望,五指攤開來對着拉下簾子的窗戶,夢裏的一切都褪色了,灰色、褐色、白色,但有一雙紫色的眼睛盯牢我。柔軟的一雙唇瓣,潮濕而又溫暖,就像三月收獲的一種花蜜,厚厚地包裹起我。唉,是伊萬啊。
把手伸到褲子裏去就是在那一念之間。我咬了咬嘴唇,唇肉磕出一點血水,冰冷的手滑到睡褲裏。一開始只是隔着內褲,我那同學伏在我身邊低低喘息,他咬了咬我的耳垂,沾了含稅的發絲飄進眼底。他可以用他的陰莖來摩擦我的,就像我正在做的一樣,手指顫抖着握上性器官。其實我并不懂到底要怎麽去處理這種事情,不喜歡那些成人電影,我媽的工作也經常帶人回來,當我寫作業的時候他們就在隔壁會弄起來。伊萬應該來教我怎麽去搞,至少在夢裏他并未與我交惡,就算我搶了他的牛奶也只是一笑了之,這仍舊使我們結下了不小的梁子。我回憶着那個旖旎的夢境,加了點糖果色的濾鏡,就像是透過彩色的玻璃糖紙,閉上眼睛構建起一個真實世界。那裏沒有肮髒的大人,沒有對幼年的我無窮的索取,只有我那個神秘的同學帶領我做一件快樂的事。
性本應該是愉悅的。這是我從教科書中看到的,要享受它,對自己感到驕傲,珍愛自己,可我一點都不沾,童年如走馬燈,用一個萬花筒就能騙取孩子與他睡一晚,我轉着萬花筒,那些人用手指摸我還未發育的第二性征。我早就學會如何把自己的情感剝離,對此無動于衷,可是伊萬跌進夢裏,他想要牽着我走。我将頭整個埋進玩偶裏,只留了小半張臉,眼睛迷迷瞪瞪。胯慢慢動,隔着兩層褲子蹭着那個可憐的玩偶,夢裏是伊萬與我緊緊貼在一塊兒。為什麽他懂那麽多呢?夢境之外的他也懂得這些嗎?可是他早就不願多和我說一句話,就算我如何嘲笑他都無動于衷。那種困惑占據了我的心,在我上下動着手的時候使我顫抖,指尖擦過前端就已經不行,敏感又難以控制自己。射精之後才是不滿與傷感,大腦空空一片,伊麗莎白所說的哪條大道上的第幾家商鋪早就被擠出去了,伊萬的臉占據了所有版面,攪打在膠質裏面。在昨晚,他是與我一同釋放出來的。
不能說是一個壞夢,我常被噩住,那次不是,我卻還未審視過自身的偏好。我應當不會喜歡任何一個人類,動物倒與我親近些,自己家裏卻沒這個條件。我媽對皮毛輕微過敏,五六歲的時候我養過一只狗,他起碼會幫我趕走一些讨厭的大人,盡管他能做到的很有限,是條小狗,只咬咬人屁股啥的,但我還是與他有着很深的友誼。最後卻慘死在我媽一個客人手下,據說是喝多了酒,想打我媽的時候他沖上來要保護她,等我放學回家就看他奄奄一息。我媽對他沒什麽感情,靠在樓梯的扶手旁等我們告別完,她冷淡地将屍體拎出去,我們把他埋在了花壇下面。就算是在這樣嚴肅的一個場面,六歲的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母親不合時宜的噴嚏聲盤旋在耳旁。
下床的時候感受到冷風,春雨夜裏我要抱緊伊萬,把頭埋進他的臂彎裏,去體驗真正的“生”。我們從娘胎裏出來的時候就沒有帶上羞恥感,大方地向世界展示赤裸的軀體,頭、往下的胸腹、攤開的四肢、一套尚未發育的性器官。褲裆濕漉漉一片,脫下睡褲能看到前面深色的塊點,夢遺與剛剛的自慰,雨水拍打在室外那個快被風吹散的木棚上,再過幾個月繡球就該開了。興許是四五點,精液還沒有幹透,留在內褲裏喚起我殘存一息的厭倦,就好像是在廚房裏打到一只臭蟲,它爆裂開來濺出體液,足以讓人精疲力竭。伊萬問我舒服嗎,還沒有人詢問過我的感受,在春雨夜裏我失語了,只有同伴一人在扮演着他的角色。就在那個時候夢遺才算真實存在的一小樁幸事。
說來說去,這事都顯得有點強制了。十五歲有了第一次反應,之後就一直是夢魇,我是不會自慰的,也不想做,但就是發生了。仿佛是被釘在十字架上,雙手雙腳都被鐵釘箍出血,順着床沿淌下去,卻并不是從手腳的傷口出發的。從下面,從後面,火舌也一并撕扯着我,熏烤肋骨與脊背。我的鎖骨陣陣作痛,發出嘎吱的磨牙聲響。
讓溫暖的水流洗去那些記憶,還真只是一廂情願了,伊萬會抱着我一起,他揉我的耳朵。這棟房子裏只有熱水器是唯一毫無問題的,為我和母親二人提供最優越的放松機會,我們只在這個時候能夠松口氣。她早就不在家,我也要出門了。毛巾上趴着一只跳蛛,毛絨絨的八只腳扒着我的浴巾,三對眼睛齊刷刷看着我,可憐兮兮地想要奪回她的新家。
“嗨小家夥。”我沖她打招呼,手頭拉了拉浴巾,沒什麽拉鋸過程,那小東西馬上就跳到一旁的洗手臺上去了。
“多吃點蒼蠅,寶貝,吃飽點。”我目送她離開了浴室。
并不是我主觀上想要遲到,很顯然伊麗莎白已經等得不耐煩,短信電話輪番轟炸,我巧妙地應付,還能說些俏皮話,她正在電話的那頭和別人抱怨這場忽如其來的雨。連帽衛衣一直很有用,替代了多餘雨傘的功能,能讓我快速在雨幕中奔跑。它們打在盛放的月季上面,重重花瓣往下壓着托舉起她們的花莖,再逐一把水珠彈去地面。大氣循環也可以是這麽發生的,我放緩了腳步來欣賞這一完整的微循環。去年做了些市政建設,一些道路被重新命名,不知道在這個城鎮裏做這些有什麽意義,我們熟悉的地方都被翻修了個遍。我一直記不住新的名字,明明只是一條談不上寬闊的馬路,卻被冠以個“大道”的名頭,念起來名聲響亮,只是那上面都是廉價的快速消費品罷了。肉鋪是開頭第一家,并沒有給“大道”妝點多少門面,在那之後依次排開的是糖果店與裁縫鋪,我們這兒都還以傳統消費模式為主體導向呢。伊麗莎白的意思到底是沒到肉鋪的右手邊拐進去,還是肉鋪與糖果店之間的那條小巷,我開始有些模糊。我不能百分百完全記得她所說的話,我記不住很多東西,瑣碎的細節,無關緊要的話題,一直沉浸在與自己對話之中。
“是那家新開在五號的女裝店嗎?”我問自己,女生之間的潮流随着課程的流動播灑至每一個年紀。
“她都沒說到底要去買什麽,你還能找到那條短信嗎?”另一個我回答了問題,有點嘲諷和作壁上觀的樣子。
我還在用五年前的手機,沒有觸摸屏,甚至都不是智能機,無法開通即時通訊帳號,這讓許多人很難在需要做小組作業的時候找到我。朋友們知曉這件事,他們會發短信,但我有經常清理收件箱的習慣。內存一直不夠,看完之後随手就會删除,我還存了大量低畫質的照片,更不想删掉那些。明明沒有地方發布也不會有人看,我的珍寶盒裏可是什麽都有的,拍過雨中的繡球,白紫相間,團簇在木架子地下,鴿子就能從那裏展翅飛向藍空裏的神龛。一只候鳥模糊的翅膀、一只逃竄中的家鼠、鄰居家的胖貓,我把四周全都拍遍了。母親五年前的影像也都在數據卡裏,側臉、抹成大紅的唇、還同少女一樣的露齒大笑,她的牙齒那麽潔白。歲月還沒奪去她的希望,我們偶爾還會去公園野餐,母親躺在雛菊叢中叫我給她拍照,那張照片被我當了兩年的主題界面。
我沒有找到伊麗莎白的那條短信,只能憑借不清晰的記憶游走。直覺還是引導我穿過肉鋪去它和糖果店的交接處,塞迪克總想騙我們這些蛀牙大王多買糖果,幾個月之後就能去給他熟悉的牙醫貢獻業績,讓父母掏出更多的錢來幫不省心的孩子修補牙齒。那小巷挺窄的,勉強能并排過兩個人,但得緊緊挨靠在一塊兒,他們就坐在一塊階梯上頭,伊麗莎白用腳無聊地提着鐵欄杆。我想是不是要打招呼,看到娜塔莉娅我并不十分驚訝,不過再往上就見迫使我今早發春夢的對象。伊萬扯了扯他圍巾,今天好像換了一條,是一款紫色格紋的三角,正與另外二位女士說着什麽。腦中過了幾秒現在轉身離開而激怒伊麗莎白這個女人的概率會有多大,就在我試圖将自己藏在電線杆陰影中的這一會會兒時間內,娜塔莉娅就已經發現了我。我說服自己是因為遲到而愧疚,硬着頭皮走到亮光之下卻踢到鐵皮電箱,左腳絆了右腳,我在三人衆目睽睽之下滑稽得像個馬戲團小醜。當我與伊萬對視的時候,從後背慢慢爬過一條肉蟲,順着毛孔鑽入脊髓中去了。
伊麗莎白看起來并沒有被影響到好心情,兩位女士走在前頭,雨大起來。今年的雨不比往年,卯足了勁在那兒下,銀盆翻了,雲被撕開巨大的裂口。伊萬帶了雨傘,通常大家都是一蓋帽子沖進水簾,他慢悠悠打起傘。我們跟在後面,幾步遠的地方,我和他一塊兒夾在左右牆體之間。還能夠擠一把傘,傘面微微往我這邊斜上一些,就讓我的手無處安放起來。要怎麽擺才合适,伊萬的身體不停壓着我,肩膀正好撞起來,他小聲道了歉。稍稍比我高些,只要擡頭就能撞到他那鼻子,我怕給他弄折了,僵着脖子跟上小姐們的步伐。在昨晚他把熱氣噴在我頸窩,鎖骨旁熱乎乎的,伊萬呼吸的節奏緩且長,擦過我露在冷氣裏的皮膚。心髒跳動也跟上他的節拍,雨聲成為陪襯卻把調子都放大了。我們緊靠在一起,比前方的女孩子們都還要親密,伊萬為了稍微舒服點而晚我半步,如果調出監控來看會不會像我貼在他的胸口?
漸漸就與伊麗莎白她們拉開了距離,那條半透明的簾幕把我們與外世界隔絕開,這條巷子可以走這麽長的時間,直通到羅馬去呢。裹在揉碎的玻璃紙中他也是這樣,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扶住我,現在他替我遮去雨,在那個世界裏他洗去我全身的緊張和疼痛。
“你可以走進來點,半邊袖子都濕了。”伊萬輕聲開口,我往後瞄了一眼,他朝我點頭,眼神一直停在我身上。他在看哪裏?其實已經越過安全距離,那條線,他不該花這麽長時間的,他在仔細打量我,像是在評估什麽項目。我理應憤怒,他從我的頭頂往下,滑過臉,在鎖骨附近繞了一圈,讓春季低溫的雨水都煮沸了。衛衣松垮垮挂在我身上,浴室裏的熱水已經悄然離開,倒沒有帶走偶然沾染上的月季花香。三月開始大選,和我們未成年人無關,背對着我們的是候選人的支持者,他們也來到了這座小鎮。
伊萬的這些舉動磨得我腦後那根硬骨疼,手還收緊了些,把我攬過去點,這下算是真的撞進他一側的胸膛。頭昏腦脹的感覺重新回到此地,在脊髓中穿行的小蟲快要爬進控制中樞裏,我不停在吞咽唾沫。口幹舌燥,搞出此種麻煩的人就在眼前,昨夜他親吻我,用蜜糖哄騙我,月光撒在他光裸的背部。他脫下衣服之後是那樣的,身材結實,隐隐還能看到肌肉,淡金的體毛一簇簇圍繞着那個部位。月與夜的女神創造出了他,我摸到他的腹部,此刻我也在他努力看清前路的時候偷偷看了兩眼。被微風吹起一角休閑襯衫,幽幽露出一小節淺色的皮膚,和夢裏相比更真實了。伊萬幾乎是推搡着我往前的,我們終于穿過了狹小的巷子到了另一出平臺,失去了屋檐遮擋,日光都明朗起來。伊麗莎白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方小樓,說那裏就是。
她似乎是要去買布料與緞帶,不知道想做些什麽,那些手工的事情我并不擅長,伊萬倒興致勃勃,收了傘先進了店。風鈴雜亂地響,挂在門上起提醒的作用,我被阻擋在玻璃門外。那間店鋪頗帶有些神秘色彩,與一般認知中的手工品商店不同,店主并沒有接通明亮的燈光,層層帷幕遮蓋住了這個人造洞穴。我的同學們消失在裏頭,伊萬也被黑暗吞并了。雨小了些,失去雨傘庇護的我卻沒把帽子戴起來,将自己敞在自然裏,濕發一縷縷貼近鬓角。他們甚至都參加了同一個社團,娜塔莉娅居然也會縫紉,這足夠古怪,布拉津斯基倒是在我能理解的範圍之內。娜塔莉娅看起來更适合去搞近身格鬥,在這之前我還無比确信這一點呢。所有人,不能說所有人,在這個語境之中我只想用它來進行指代,他們都找到自己喜歡的一樁唉好并為此購買材料,我家裏連一只足球都沒有,還要去借本田的。
伊萬用他的右手食指撩撥着我的陰囊,當月亮女神孕育出他的時候大概也是那樣悲憫地看着世人吧。他與我四目相對,眼睛裏多數是那樣的神情。心火時常燃起,把白桦林都點着了,我能聽到樹枝被燒斷、從枝桠地上方砸落的聲音,濃煙撲進鼻腔裏。為什麽要憐憫我,為什麽要攬着我,為什麽要擠兌掉我循環往複的噩夢,為什麽要親吻我。連想到要走進這家店鋪就足夠讓我焦慮,我同伊萬在床上做愛,直到今天上午我才找到正确的詞彙來形容這件事,做愛,而不是單純的“性”。
猶豫着,猶豫着,猶豫着。在這之前都從來沒有考慮過性取向,我不會喜歡女性,也不會喜歡男性,所有人類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構成,肉與水,毫無差別。伊萬,他橫空出現了,如一根刺紮在胸口。我的那條小狗,就短短的半年時光,他叫弗裏茨,會用濕漉漉的舌頭舔我的臉,最後成了一捧花泥。伊萬也會用濕漉漉的舌頭舔我,但他吃掉了我。
風鈴又打了一次,我最終還是拉開了玻璃門,雨水被徹底阻隔在世界之外了,可我給他們帶來了暮春。神秘,還有些嬌柔做作,東方來的布料堆在裏頭,日式的花紋如墨水灑在地板上。我的同伴們并不在一樓,熏香爐旁找不到他們,我一人在森林裏穿梭。仙鶴、祥雲是白桦樹的眼睛,他們也審視我,在于我更上的空間裏觀察這個人間,樹葉嘩嘩作響,大火從木頭地板下方的泥土裏蔓延上來。
我常取笑他。伊萬的校服并不那麽合身,身高和體型的緣故,秋冬校服襯衫的袖子管短上一截。當時是我負責給他領的校服,雖然學校教務處說是因為時間緊迫的緣故而暫時沒有最适合的尺碼,我看最後他們也把這件事忘記了。伊萬去別的地方辦手續了,我捧着一堆校服站在走廊裏等他。
“喂,”我看到他走來,那個沒什麽活力的步調,一尺一尺挪過來,“你将就穿吧。”
伊萬遵守規矩,幾乎不做出格的事情,我從沒見他有過違規的心思,卻總喜歡逃一門課。也算是我偶然發現的,看到他坐在草坪上喝杯裏的水,又不時在本子上塗塗畫畫。應該是素描本,平攤開擱在膝蓋上,右手執一根鉛筆來回打着線,我正好從欄杆外翻牆進來。他擡了擡頭,注意到我,我們沒有什麽可以說的,也并無心思打招呼,點點頭就算知道了,他繼續埋頭回到畫框裏頭。我問他要吃糖嗎,他有時會拿,更多時間對我的話充耳不聞,香橙的棒棒糖同他愛用的香波源自同一香精,吃在嘴裏倒成劣質口味了。好奇他到底在本子上畫些什麽,不是沒有起過這樣的念頭,想在他枕着手臂睡着的時候翻一翻擱在旁邊的素描本,就算閉着眼睛伊萬都能洞悉我的一肚子壞水,迅速翻身把本子壓到身下了。縮在褲子裏的襯衫并沒有被皮帶系牢,它們調皮地蹦出來,把一個好學生的形象都給破壞了。
我在那個時候特別想要撫摸一下他的後背,會是怎樣的手感?和我不同,他的背上沒有任何傷疤,光滑極了。
有一次,我确實這麽做了,鬼使神差,那天上帝開溜了,就讓魔鬼鑽了空子。手順着掀開的襯衫一角翻進去,就像我翻牆入校一樣,伊萬剛還在裝睡,馬上就睜開眼了。他沒有說話,卻轉了過來,對我居高臨下,沒有排斥的明顯表現,我就又往上摸索。沿着突出的脊背,一段一段敲着骨節,他突然靠過來,把一條腿壓在我身上,瞳孔裏能看到呼吸急促的我的倒影。他那一刻在想什麽?我不知道。只能屏住呼吸,試圖調節自己的節奏,讓身體趨于平靜,他的腿又放下去了,才讓我松口氣。
在弗朗西斯與安東尼奧的陪伴下我膽子很大,其實是拉兩位朋友給自己壯膽,獨獨只有我一人的時候是不敢這麽做的。伊萬的鞋子很有趣,能夠發出一種很好辨認的獨特聲音,當腳步踏起來的時候我會知道他正在附近。和友人們說好,他一走進教室就要起哄,由我帶頭嘲笑他土氣的打扮,短半寸的襯衫和長半寸的外套,還有一成不變的圍巾。我确實這麽做了,持續有幾個月,他顯然很生氣,又懶得和我吵,幾乎半個班級的同學都被我帶動起來大笑,他每天都要瞪我好幾眼。我們只在草坪上一同蹲着的時候才會休戰,我則更希望他能開口罵我,那對我是更好的。
由大火而起的煙霧熏得我睜不開眼睛,眯着眼探索這片密林。陰雨天對我更友好一點,我仍舊很喜歡把自己四肢攤開曬在陽光底下,很快就要會飛煙滅的幻覺掌控住我。四周都挂滿叮咚作響的樂器,這種防盜的方法倒是非常方便,就算是在閣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紗簾低垂拖到地,只有幾根被挂滿流蘇的繩子松松拉起,往裏就能看到一方軟榻,伊萬卧在上面。伊麗莎白哪兒去了?娜塔莉娅呢?我本想問那些問題,嘴巴張了張什麽話都說不出。他撐着頭看到了我,伸手招我過去。
我應該要猶豫的,他舉手的姿勢軟綿綿,仿佛骨頭都沒有,外衣都脫了,只剩貼身的短袖,下半身隐在印花繁複的毛毯中。我開始向前,脫去鞋襪,光腳踩在羊毛地毯上,卻置身于河川裏,趟着溫水前行。他看起來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任憑我如何努力都觸碰不到,我也脫去連帽衛衣,雙手卡在袖管裏掙紮了一會兒,無袖背心讓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我渴望他,我渴望一片浮木來支撐我,我渴望我的小狗。我後來應該和伊萬講過我幼年時的一次見聞,那是在我們都學會抽煙以後,在我自己的床上緊挨着一塊兒坐,我們互相給對方點了煙,從王的店鋪裏偷來的,他用手搓着我的膝蓋聽我講故事。
他來看過幾次校足球隊的比賽,就坐在場下,我就不再關注球在哪兒了,反倒時常偷偷看他的表情。但伊萬只會捧着書看,或者發呆,很少在意我們踢得如何。那他又為什麽要來看比賽呢?我問隊友,誰都沒注意他來了,因為他沒等我們踢完就從觀衆席上消失了。從那以後我開始跟蹤他,放學時候故意磨蹭到他做完值日,不再和弗朗西斯與安東尼奧一起回家了。我走在他幾米之外,一開始裝作偶然,後面也懶得給自己找理由,明目張膽尾随他。我們走過一座橋梁,要轉好幾個拐角,伊萬是不是在故意甩開我?我依舊每天跟着,讓雙手為我保駕護航,走在長花壇上都像是在走平衡木。他慢吞吞走,我也慢吞吞跟,風拉近我們的距離,鳥兒帶我們去往森林。我要穿過河水去伊萬身邊,不過湍急的水流嗆住了我。
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據伊麗莎白後來描述,娜塔莉娅進行補充,我因為缺氧而暈倒在一樓內室的地板,伊萬在和老板交涉是不是應該關掉他的香爐。或許是過敏,睿智的同學一陣見血,我都還不知道這件事呢,很快就察覺到身上的奇癢與紅疹。他們給我找了杯水喝,确實也把我裹在那根花裏胡哨的毛毯裏,坐在扶手椅裏的我頗有些可憐。我照了照一旁的鏡子,伊萬在我身後偷偷笑。
靠在紅木制作而成的櫃子旁等他們買完所需的東西,聽他們聊針法、選布與縫線。我看不太懂,鼻腔裏還充斥着那股味道,胃裏直犯惡心,鐵定是中毒了。店主說我沒什麽事,不過都是心理作用,難道真切的幻覺也是心理作用?頭暈暈沉沉的,那天是伊萬送我回的家。雨并沒有停,他把大衣留給我了,說之後洗好還他就行,行色匆匆要趕回家吃午飯。我站在破敗的院子門口躊躇了一會兒,這院子連弗朗西斯家那個地精的一根胡子都比不上,花盆都荒蕪了,卻還要苦苦等待繡球的綻放,只剩一棵大樹亭亭如蓋。那樹在我媽和我搬進來之前就在了,可能幾百年前就牢牢在此地紮根了。我還是叫住了他,請伊萬進來喝杯茶再走。
最後我們一起吃了午飯,本田來送外賣的時候驚訝了好一會兒。任誰都會驚訝,伊萬與我本就不熟,我們在學校幾乎沒什麽話說,甚至還差點為了牛奶打起來,誰都無法忘記去年發生在食堂的那件事。中餐外賣,盒子外頭印個憨厚的熊貓頭,味道就是甜甜酸酸放了很多醬,吃雞肉豬肉牛肉全都一個味,蔬菜也逃不開各式醬料。伊萬對炒米粉情有獨鐘,我覺得太辣我們坐在堆滿垃圾的廚房桌旁享用午飯。他進門的時候小心避開了地板上的雜物,捏扁的啤酒罐、用壞的避孕套、煙蒂與外賣餐盒,沒發出一點聲響。地板上還有擦不掉的污漬的,我揀了個還算幹淨的杯子給他泡茶,說家裏沒有咖啡了只剩無止盡的茶包,別人送的,問他要喝什麽口味。沒關系,随便就好,他并沒有給我一個明确的答複,這讓我很難抉擇,
他喜歡普通的紅茶?還是要加奶?加糖?還是需要薄荷茶、茉莉茶、香草茶?從壁櫥裏拿出七八個盒子,滿當當地抱在懷裏,轉過身來嘩啦啦散在桌面。伊萬翻翻看看,我就一一介紹。甚至都還沒邀請弗朗西斯與安東尼奧來我家玩,自己的房間并不同樓下一樣,但青春期積攢起來的面子與羞恥感會在這個時刻爆發起來,是由自卑驅動起來的心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的家。但布拉津斯基卻不同,我在夢裏與他肌膚相親,自然而然就被劃到了可以參觀室內的那一類人。我還從來沒想過這事有什麽問題,伊萬就不是個問題。他從堆在最上方的莓果茶開始看,外包裝被研究透徹,從配料到營養成分表全都不落下。是要尋找最健康的飲料嗎?不過茶水的卡路裏都很低,脂肪都沒有,有一些會添加大量的糖。接着是薄荷,好幾種,檸檬鼠尾草與薄荷,茉莉與薄荷,還有薄荷巧克力碎片口味的茶,我把那個扔了,早已過期兩年。最後伊萬指定了一款,檸檬姜茶,搭配這淅淅瀝瀝的雨天是最好不過的選擇,我還額外為他添了一勺蜂蜜。
他喝了兩大杯,第二杯是在我房間裏,做完了一份數學作業才起身回家,穿過破舊的木架他帶走了自己的大衣,卻還是留下一把傘,靠在沙發旁邊。我回頭來看,所幸苔藓沒有漫進室內,那柄傘停在角落裏,半透明的淡紫色,被撐開的薄膜上還漫着晶亮的一層水珠。伊萬的來去都極不真實,以至于在大腦缺氧過後的後半日裏 我都在懷疑他是否真的來過。當時的床墊上有一塊凹痕,順着側沿塌陷下去,伊萬坐在那裏做了家庭作業,我的老床墊無法回彈,全都是不可逆的,而那是伊萬那次存在于我房中唯一的憑證。後來我換過一次墊子,伊萬也來幫我搬,他還問為什麽上面會有一個古怪的凹陷。
滿月攜夜空而來,清輝四溢,把監視所用的探照燈塞進人們的大腦中。自那日起,我常夢到伊萬。我在他邊上寫卷子,問他借小抄,虛實的邊界模模糊糊,偶爾才想起我們之前連考場都經常不在一起。月相影響着我,便瘋了,我在更多時候與伊萬換着法子享樂。随着月亮起伏的潮汐拍打在我身上,伊萬輕聲叫着我名字,屈起一條腿侵犯過來。是月亮,他的一切都是月光做的,我看不清他,我看不清自己。
我盯着伊萬的後腦勺,又是社會學的課,他一如既往做着筆記,我持續性地看他。我到底喜歡同性嗎?這個問題需要被攤開來放在臺面上,入夢來的是伊萬,在夢外看着我的也還是他。換做別的男性我會有所反應嗎?我試着集中注意力來思考這個問題,男性與女性對我哪個吸引力更大?我能接受與同性的親密接觸嗎?翻來覆去考慮了很久,眼睛也睜得累了,就閉起來倒頭趴着。伊萬安靜吃飯時候落了一根睫毛在臉上,我那天就很想幫他吹掉,甚至是伸手去捉,能稍微碰一碰他也是好的。只有他,只是他。那天是在聊光譜,輕松的氛圍,又講到酷兒,我一點兒都不開心。
變本加厲,就當他在我卧室短暫出現過的幾小時毫不存在,連他自己都對我的态度摸不着頭腦。我要讨厭他,強迫自己接受這樣的論調,我不應該喜歡一個同性,母親所教育的一切都烙印在腦中。可我又控制不住地喜歡伊萬,唯有伊萬,內褲黏糊糊,一切都在悄然發生着。他的頭發,他的眼睛,他的身體,他的聲音,他的手,他的腳,他的不合身的校服,他的常服,他的字,他的筆記本,他的香波,他的名字,我躲在廁所的隔間裏低低叫着,呼喊那個名字,舌尖頂着牙齒,又擦過嘴唇,他從我的口腔裏蹦出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