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

到底是他一直在隔壁的廁位偷聽,還是他無意間撞見,我與伊萬後來各執一詞,誰都不肯退讓,但那天就是發生了這樣的一場事故。先不說那個,如果沒有這個讓我羞憤到要鑽到瓷磚縫裏去的事情,我們還未必能夠了解彼此。不過也并不完全是從這個開始的。有一周我幾乎都躲着伊萬,畢竟他才看過我的陰莖,想必那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就有整整一周沒有正面碰過他。不過我常不去上課,就連年級負責人都抓不到我,我能跑得比兔子還快。在刻意荒廢我的前途,終于有一天被校長逮到,帶我去他辦公室談了一會兒,我又不是不認識他,為什麽要一副看問題學生的表情呢?我可是見過他更多的神情,愉悅的、享受的,在我還不是他學生的時候。不過總該是的,他當時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大概覺得自己只是個外來的客人,之後就永遠不會再碰到我。他那時的确是從別地慕名而來,聽說是要坐好幾個鐘的車才能到我們鎮上呢。

門落了鎖,他轉過來盯住我,略微謝頂的腦門泛油光,和他的肚腩內部所藏的污垢一樣。我聳了聳肩,脫了外套挂在椅背上,露出我瘦柴的肩胛。我大概是穿校服最特立獨行的人了,就像從沒見過校服一樣,我每天只需要套上校服褲子,其他一概都不是原裝。沒人管我,已經第二年快要過去了。這位校長,我的好校長,顯然入學的時候就認出了我,現在我能看到他額頭上挂着虛汗,雙手來回緊張地搓着。他控制不住,這是潛意識的動作,我對他有莫大威脅似的。他沒要求我這麽做,脫外套什麽的,但我那也是條件反射,天氣逐漸熱起來了。十年前他還沒這麽胖,沒到十年,約莫八年左右,一直在我記憶中,但他仍有一雙灰褐色的眼珠,被嵌在小眼眶裏,像曲奇面團上的兩顆巧克力豆。他想同我說什麽呢?

新來的校長明顯并沒有做好準備,當我們二人同處一室的時候他不能安靜地坐在椅子裏,背緊緊繃直,離舒服的寬大靠背差了很遠。他努力在放平心态,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抖動,不過看起來他本人并沒有察覺。

“你要什麽?”他問我,終于忍不住從休閑西裝的口袋裏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與多年前的他大不一樣,人的狀态明顯松弛下來,垮下來的肉堆積在肚子上。可我根本沒想從他這邊獲取什麽,我沒有迫切讀書上進的欲望,也沒畢業後迅速找到工作的訴求,我甚至都沒想好好活着。我是在虛度時光,他看我沒什麽敵意也就漸漸放松下來,開始裝作我的長輩與老師,教訓起我。浪費我的機會、揮霍我的青春,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每個人都會說,都能給我屁股踢上一腳,為了彌補他們年輕時候的損失與過錯。就算生活環境那樣,我媽都想讓我讀點書,很矛盾,再還有一半的時間裏,她又不願意我讀太多書,知識只是籌碼,可以為她帶來更好的價格。她有一回被警察抓住啦,那可真是稀奇,就穿着她的一條假貂站在酒吧旁的霓虹燈管下,大冬天還只着漁網襪與超短裙,條子們把她送回來的時候她一邊發抖一邊罵罵咧咧。那已經換了一批警察了,不照顧她生意,反而把周圍一圈的妓女都挨個教育了遍,我媽也是其中一員。知識,知識是有用的,讓她知曉哪些是違法行當,可她不管。

“沒有,先生,我沒有想要的。”我這麽回答,眼睛始終盯着桌面,那上面放了一只木雕,北極熊正拖着一只海豹,可憐的小海豹早就斷氣了吧。

“你母親好像也是這所高中的學生,”這位先生,雖然我并不想用禮貌的代詞冠給他,但還是需要做做樣子,“你更應該好好讀書,不要辜負她的期許。”

他好像自信了一些,口吻高高在上,待我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瞥了他一眼,新來的校長低頭理了理自己的領帶。搬出我的母親來壓我,母親的期許一點都沒将我引回正軌,甚至還變本加厲驅趕着我。他或許根本沒翻過檔案,只聽我媽胡謅了點什麽,畢竟她要給自己和我都創造一個人設,這點她倒很來勁,故事越編越像,直到她自己也相信了故事情節。那樣說給客人們的時候才更加有信服度。母親,她曾經的确也是這所高中的學生,這不假,但她肄業了,壓根就是被學校趕出去的。是一個未成年媽媽,那些恨才這麽明晰,直沖着我而來,我便是毀了她一生的罪魁禍首。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如果我沒有出生,她可能去一所大學,可能拿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她打我的時候尖叫大吼,罵我該去死,所有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不過,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了一點,為什麽她不去怪那個精子提供者呢?我是那顆精子,但我也不是自願與她的卵子相結合的呀……我沒有自由意志,誕生不經過我的首肯,被剝奪了這部分的權利。況且就算沒有我,她也未必能夠完成她那部分的心願,但我無意中從她寫給別人的聊天記錄中得知了此事的時候,我并不能很好地掩蓋自己的痛苦。我曾以為母親是愛我的,她對我拳腳相加、使喚我、辱罵我,甚至帶我走進深淵裏,那都是不得已的事情,她需要錢,需要照顧我們兩個人。她對她的朋友們說,我就是她的一條狗,給點吃的就行,我只是一條畜生。

我曾以為起碼她愛我,但那也只是一廂情願的零星美夢罷了。

檔案我看過,又不是什麽好學生,沒少做偷雞摸狗的事。我從沒拿過別的東西,直奔主題要了解我媽的身世背景,那猶如魚刺梗在我心裏,只是好長時間創口都沒有再流過血了。她肄業也就是畢業前一年,肚子不知道被誰搞大,外祖父母也就與她徹底斷絕了關系。說來我還真沒見過他們,母親從來不說,也沒有照片,和我未謀面過的父親一樣人間蒸發。除了一個表親,那大概是和她關系最緊密的親人了。興許是某位學校高管,總之學校是要壓下一樁醜聞,但在這個不大的城鎮裏總能很快就傳遍,就連對着垃圾桶翻箱倒櫃的野貓都能找出好幾份八卦呢。這能對現在這位校長說嗎?說不定搞大我媽肚子還安穩做到卸任的正是他的前一任,而他也與我的家庭密不可分。這樣隐晦的秘密自然是一個把柄,只要我去揭發,一告一個準,我的校長說話自然也就客客氣氣。那樣的心思倒沒有,我還能去哪兒呢?我只想在湖裏泡一泡,把身上的一切負擔都順着水流沖洗掉。

獨自一人去爬過一次懸崖,就是那個黑黑的、由玄武岩堆疊起來的懸崖,時間沖垮了它,露出刀削般的內壁。我從山腳往上登,砂石抓着我,就算下過雨也并不那麽打滑。我們的山并不非常陡,也沒有階梯,前人開出了坡道供我們上下。聽說這裏在很久之前是個礦區,在夏季的時候也算是個較為熱門的旅游城市,我一次礦車都沒坐過,游客們很喜歡假裝自己是勤奮的礦工。幽暗的地方讓我渾身不适,能聽到不屬于任何人類的聲音在低低呼喚我,從大地的靜脈出發,隆隆灌來我耳中。我害怕那個,上閣樓都小心翼翼,千萬不能把門關上,燈也要常亮。某一天就心血來潮要去爬我們的懸崖,腳下就是廢棄的礦洞,礦工們随着塌方早搬離了這裏。湖也是如此誕生的,躺在山靈的懷抱中,守着一些自然不願交給人類的財寶。人類應該毀滅,我一直這麽認為,這樣能把生的希望留給更有價值的動物與植物。攀登用了将近三小時,剛剛就說了,并不是很遠的距離,我就在山上吃了飯,是自己帶的面包。聽說平時徒步者很多,那天卻沒有人,整片冒着蕨類植物的坡地都是我的軟床。太陽從雲層後害羞地擠了出來,我看那金光灑滿世間。

湖水被點亮,周圍的一切都被加上了一把旺火,粉與橙接踵而至,雲朵也被染成了古典油畫。就比較可惜身邊沒有自己的朋友,他們大概還在夢鄉中,每個人都說自己對山上的世界見怪不怪,其實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爬上來過,沒看過日出卻也覺得每日正常的人太多了。

我還能去哪兒呢?去湖裏,去懸崖上,去海岸邊,反正不是在我那個支離破碎的狗窩。我很早就開始貶低自己,唯有放棄一些尊嚴才能獲得更好的心理安慰,我飄在半空欣賞日複一日的抱怨與辱罵。

我躲了伊萬有一段時間,一兩個月?我猜測,聽到他來便拔腿就跑,什麽都顧不上拿了。我還是頻繁缺席課程,校長找我談完話都沒什麽用,并沒有足夠的動力來支撐自己變為一個好學生。我的好友們與我不同,弗蘭克成績不錯,文理兼修,安東尼奧有美術特長,未來想必是要考去美院,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東西,我為此感到高興。軌跡正在慢慢錯開,等到了正式成年的那天就會分道揚镳吧,我被這片土壤困住了,但他們沒有。足球隊的事情也漸漸不上心,本來我就對集體興趣缺缺,完全是憑着愛好在為校隊服務。隊內發生過一些權力鬥争,着實小兒科,也沒啥意思,無非幾個主力來回較勁,想要争取一張通往高校的快速門票,沒有一個人是擔憂球隊未來的。我早就去坐冷板凳,暗湧看得一清二楚,幼稚極了,想不出到了高中也還有這樣的事。他們拉幫結派,有些人還要打壓新人,我甩了甩毛巾就早退了。訓練早就沒什麽意義,遲早要被解散掉。

在那個無聊掉快要讓人發瘋的下午,我早早結束了自己的訓練,反正也就是做點熱身再颠幾個球,馬上就能看一場肥皂劇在場邊上演。我開溜,沿着花朵争相怒放生命的花壇旁走過,随手拆了根棒棒糖。又是甜橙味,我從褲兜裏一摸就聞到伊萬。伊萬,啊說到伊萬,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不過很快我就能看到。如果問我後悔那天早早離開球場嗎?我會說“不”,我從來不後悔自己所做出的決定,每一個都在冥冥之中被安排好了,我只是在擲骰子決定先後順序罷了。

我從花壇旁走過,剛要轉過拐角,就聽到一些熟悉的聲音,那些是高一年級的畢業班,很耳熟,靠勒索新人來獲取地位與財富。不過也就一點點財物,我不明白他們為何這麽熱衷于此。本想偷偷從後門離開,不去趟混水,但我又見着了更熟悉的一角。伊萬的圍巾蕩出來一些,掉在我視網膜上。這挺離譜的,我還沒想過伊萬這個人會被別人堵在牆邊敲詐勒索!應該是他扮演那個角色,而不是受害者,我就是那樣被他威脅過的。糖精卡在喉嚨口,難受得發苦,血液一下就沖上腦門。我把身體往裏靠了靠,盡量不讓那群人察覺到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就這樣想靜靜觀察一下。

伊萬一直低着頭,看不清他的表情,手也垂着,高大的身軀看起來倒多了分可憐。他在想什麽呢,我咬着糖塊心裏幹着急,打他們啊,罵他們啊,慫什麽呢!他又不是沒那個本事,欺負起我來倒很有一套,現在怎麽像換了個人?那群高年級的對他推推搡搡,說着比我的刻薄還要難聽的話,幾個人一同将伊萬團團圍起,慢慢收攏,這樣我就無法更清楚地看到我的同級生。踮了踮腳,試圖保持平衡,但失敗了,為了保護自己而用背去撞牆,發出來的大聲響就引來了他們的注意。如果說出手相救一開始并不在我的思考範圍之內,可能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那一兩個月來一直所在逃避的事實就擺在眼前,我的影子在逐漸拉長的夕陽下是沒有地方可以躲藏的。既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本想收回的腳尖便也踏了出去。他們在罵罵咧咧,揚言說要把打擾他們的人也一并教訓,身體早于意識先行動起來了。

其實我并不怎麽打架。這麽說應該很多人都不信,畢竟我臉上經常有點什麽傷口,繃帶、創口貼還有碘伏液,總之五彩斑斓的。那當然不是聚衆鬥毆留下來的,不過好像很多人對我都有一些善意的誤解。那種誤會很好,無傷大雅,幫我掩蓋了不想公之于衆的真相。不過其實流言也沒減少,只要假裝沒聽到就可以了。只能從拐角處裝作自己是偶然路過,伊萬的嘴角撇了撇,在出拳的一瞬間我在猶豫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但結局早就定下來,拳頭在這樣的作用力下不可能收得回來,那将錯就錯,反正我也算是幫他解了圍。高年級的那群人啊,表面看起來挺有那麽回事,幾個人欺負一個,他們慣用的伎倆,實際上全都只是裝腔作勢,連基本的格鬥技巧都沒有。就算我幫同級生出了這口惡氣,将他被勒索的錢財讨了回來,我仍舊沒明白伊萬為什麽會願意在這件事上妥協,很不像他的風格,那時的我對他的了解都還只淺淺停留在表面。又或者其實我察覺出了什麽,從心底裏也無法完全認同他。伊萬是個很難将自己心扉打開的人,卻又執着地想要融入到同齡人的社群中,這點就足夠讓他別扭了。他不可能成為一個普通的人,那日他進到教室裏,從我們相見的第一面起那感覺強烈又熱切,火焰一樣朝我撲來,鼻腔內壁上的黏膜都被破壞地一幹二淨。

他沒有朝我道謝,能夠想象得出,我好心地想把錢包丢換他,手腕剛一動就被他蠻橫地奪走,連幾秒反應時間都不給我。轉身就跑,速度很快,他的圍巾是不是有自我意識?從我身邊輕輕溜走了,我只拽到片毛刺手感。那我就會跟上他,胸中堵了好大好大的一口濁氣,一些話語一些想法,埋怨的、期待的、迷茫的等等等等,全都有,全都攪作一團。我必須要追上他。随着他跑進一樓的洗手間,教學樓最盡頭的那個,隔間的門板幾乎都壞了,我踩在水管爆後癱在地上的污水裏喘氣。

那次确實被伊萬看到了。盡管具體細節會有偏差,不過我們二人誰都可以對最終的結果确認無誤。精液從光裸的大腿根部往下淌,滴在瓷磚地板上敲出輕微愉快的響聲,伊萬當時的表情,我還在射精高潮的餘韻中,大腦無法正常分析那個。複雜,夾雜着震驚與厭惡,卻還有一絲被隐藏起來的興奮,在提起褲子落荒而逃的那一瞬間被我捕捉到了。我幾乎是從馬桶上彈射起來的,怎麽能這麽快也不得而知,害怕被伊萬看到更多醜态,我多麽希望自己立刻從他眼前蒸發掉,揮灑進大氣中。也并不是恐懼,我對他超出恐懼、愧疚、擔憂、傷心、讨厭,倒尊重起他的意願,他應該是不想讓我憑空介入他的生活,那場球賽已經結束了,我不該再執着在那上面。我對那一分興奮和愉悅産生了好奇心理,靠在牆上的身體也沒有松弛下來。

他對着碎掉的鏡子洗臉,只是把冷水潑到臉上好清醒一下,不知道他這段時間是怎麽過的,從我的立場來說,我們沒有一個能夠正常聊天的氛圍與關系。我在胃裏組織語句,要怎麽去說這個問題,去把我想要知道的表達出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你對我的态度突然大轉彎?那些混賬們勒索錢財的時候你又在想什麽?為什麽要躲到這裏來?水龍頭發了鏽,我聽到水流嘩嘩作響,清泉湧了出來,伊萬在試圖擰上龍頭。在這幾十秒裏我把手臂交疊起來,試圖将他的背盯穿一個窟窿,把他對我所做的那些全都返還回去。就好比在賭氣,我還從沒幹過這種幼稚的事呢!不過碰到伊萬就莫名變回了幼童,做出不經過大腦深思熟慮的舉動,嘲笑他也好、故意搶他牛奶喝也罷,我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力。就是那條蛇惹的禍,是他的灼灼視線,我在破碎的燈下等待他說些什麽。

他憋了很久才調整好自己的心态,要轉過來了,要轉過來了,我一直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焦躁地抹了把臉,他很少這麽急,往常他都一副游刃有餘的樣子。身體已經開始朝我這個方向傾斜,腳扭了一扭,又在猶豫,并不想将真實的他自己暴露在我面前。但那沒關系的伊萬,我很想這麽說,一切都沒關系,你會過得很好,你會找到栖身之地。

如果我能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麽,或許從頭天開始就不會去對他産生興趣,但伊萬恰好是那麽一個人,就算是在青天白日,他也散發着月亮的光輝。而那快要把我逼瘋了。他本人也正好與我有相似之處,我們才會像脫軌的火車一樣沖向那片斷崖。伊萬在之後,我們已經登上不受控的火車,他把我的手包在他手裏,緊緊握着,說“只有我們才是一體”,我也就想起了在真正從廁所談上話的那天。是一個巨大的美夢泡泡,我要這麽來形容,又是真空的玻璃罩,人類到底能在其中存活多久呢?罩子外的每一個人都想要知道确切的答案,他們掐着表數時間,我和伊萬緊緊抱在一塊兒等待最後一秒。

“你到底想要什麽?”他猛得轉過身,與我觀察得出的結論分毫不差,很快又跟上一嘴我的名字,像是想起什麽來了,“貝什米特。”

誰都在問我想要什麽。我需要什麽呢?在我親愛的校長的假設中,我是去勒索錢財或者升學機會,那麽對于伊萬來說我又要從他這邊索取什麽呢?在草地上躺着的時候,在我把手滑進他校服襯衫裏去的時候,我一無所求。那個空間裏,伊萬用雨傘救起我的那天,他坐在我床上做完了數學作業,我問他怎麽解方程,還順帶指導完了我的作業,就算是那天,我對他所渴求的也不過只是單純的數學題目罷了。我想要的東西,輕柔的友誼、深刻的認同、互換的秘密,自然還有更迫切一些的,吻,我盯着伊萬濕漉漉的嘴唇,我們手頭沒有紙巾,他擦不了嘴,水珠從他的唇峰砸在我心頭。我想要從他那裏獲取一個吻。

這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壓住我,過往的很多經歷,非常多的人來來回回觸碰我的身體,卻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心情。急切地、熱烈地、親愛地、渴望地、茹毛飲血地,我想要用嘴唇重重壓住面前同級生的,想要擁抱在一起,四肢緊緊交纏,讓他不知所措,讓他為我落淚。他不會哭嗎?他為什麽不能像六歲的我一樣大哭起來呢?經年累月構建起來的城牆随着伊萬的凝視土崩瓦解,那個滿月夜,風吹起帷幕,我渴望能夠被他觸碰。性取向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情,直到我所在敘述的今天都沒有真正辨別清楚,我是喜歡與同性産生親密情感連結,還是只單純渴望伊萬對我打下深刻的烙印,兩者或許有區別,但是結果卻具有一致性,我用我全部的熱情去與伊萬遙遙相望。

與他撐着的洗手池有幾萬公裏之遠。

那就需要把自己推離門口的牆壁,我挺懶的,還沒這樣做過,對別人都不這樣主動,伊萬是第一個。現在的一切都是舒适區,牆壁、既往所擁有的關系網絡、狼藉中唯一有點溫度的房間、足球、一門算得上拿手的物理,現在要離開這個舒适圈去投靠對面的人。伊萬站在裂谷邊緣搖搖欲墜,我要一躍而過。聖誕的時候他給我送了一張節日賀卡,我把它給撕了,略微有點後悔,那可以搭作橋梁供我走向他,現在只能換別的方式。我就說:

“你剛剛為什麽不躲?”

只是一個事實陳述,我借此往前踏了一步,跨過了那條深不見底的溝壑,硬生生闖入他的玻璃罩裏。伊萬把自己圈起來了,我能看到,他說話總吞半句,在模糊不清的尾語中還有別的話想要表達。但他從來沒有,或許是想讓我猜。伊萬搖了搖頭,他躲閃着我的注視,再次主動将我甩開。是個非常令人困惑的行為,布拉津斯基似乎一直在試圖從我身邊逃開,與我們的初次交鋒全然不同。從心髒散枝開來的疼痛,順由動脈傳導進身體的每一個地方,我探究地再往前挪了一些,連伊萬臉上閃着微弱金光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太陽往西行,廁所窗戶的毛玻璃仍能窺見一隅,七零八落的光照打在同級生的臉上。我卻仍在暗處。伊萬從未知的外部世界而來,他是異邦人,随着一輛大巴跌進我生活的泥潭裏,他能帶我走出去嗎?出走漩渦,出走冬日,出走吞沒人的春潮,我們又要去往哪裏呢?

抓起他襯衫領口的動作是不由自己控制的,看來大腦中樞下達了一個難得正确的指示,對上伊萬我總要做錯什麽事情。這樣才能強迫他看着我,回答我的問題,我想要的答案其實并不能從他口中跳出來。“我覺得給他們錢可以息事寧人”、“我不想躲”、“我躲不開,他們人很多”……每一個都不是我希望擁有的答案,伊萬也仍舊安靜,只有水管滴水的枯燥背景烘托着當下的氛圍。伊萬以前好像是這樣的。每每說起這段他都要轉過頭去,臉上會浮出一抹紅,淡褐色的雀斑在他鼻梁兩側輕輕跳動。光被揉碎了,沾在伊萬的臉上,隔着一層半透的紙看他。我看不真切,他還在他自己的世界裏,我已經湊得很近,卻還不夠。

那段時候,大概是在十一二歲左右,我早已有了胡思亂想的本領,我老是在發愁要怎麽接納陌生人。這項技能我永遠都學不會,直到如今依舊如此,可能到我的骨灰抛向天穹的時候也都無法習得。看似我有三五好友,一直都作為可有可無的陪襯,不是首選的對象。眼前的這個同級生連一個可以真正對話的朋友都沒有呢。懷揣着一點點的狂妄和自大,伊萬對我就是如此重要。他應該是我的,我唯一能夠使喚的朋友,我唯一能夠親吻的愛人,誰讓他正好是從外面而來的人呢?他不能和別人玩,視線只能放在我的身上,耐心地聽我說話,幫我解答問題,來看我踢球,和我一起去海邊,他理應把他身邊的那幫人遣散。我就是他最好的朋友。還要更多,不僅僅是朋友,我們要擁抱,要接吻,要做愛,要把腐朽的社會砸得稀巴爛,他也沉浸在童年的痛苦和陰影裏。

我們都在一片陰影裏,他卻像被上帝選中的形象代表,四周聖光柔和地刺傷了我的眼睛。

灼燒的疼痛,皮膚随着西曬節節爆裂,那是我主觀松了手,不是伊萬強行掙脫。肩胛骨相撞在一塊兒,比和四個人打架還要痛,他最終還是打碎了自己的籠子。在原地停留了十幾秒來恢複視力,聽力馬上又靈敏起來,後來才得知,伊萬腳上所穿的鞋與我們并無兩樣,但他走路的節奏在我耳朵裏獨一無二。我們聊過這個,他按亮手機裏的手電筒,湊在我左耳朵附近想要看清楚其中的構造,他好像并不相信,嚷嚷着“這不可能”,但我總不能把心髒都剖出來讓他瞧瞧吧。他往哪裏跑我都能清楚分辨,一樓男洗手間出門右拐,功能教室門口有把歪倒的椅子,探究不出是誰放在那裏的,他不得不放慢速度來繞過它,上面還纏着不少東西,鎖鏈什麽的,還有沙袋,天知道要幹嘛呢?油墨潑灑在伊萬臉上,安東尼奧邀請我去旁聽過他的藝術課,緋、石榴與茜色在幹淨的帆布上鋪陳開來,大塊的,還有細小的點,斑斑駁駁結起來,又再往上添一些綠松石,等将将過了一晚,绀青就從畫布下頭滲了出來。那要消上好久,他鼻梁上被劃開兩道,被水擦過也掩蓋不了懸在唇珠上一些位置的淡淡血痕,但伊萬并不會去找校醫包紮傷口。

他應該來找我,我随時都帶着急救裝備,酒精棉球、創口貼與繃帶,我希望他向我求助。這樣我會好過一點,我那揮向高年級生的幾拳看起來把他的生活都打碎了,伊萬從沒那樣看過我。厭惡,那才是真正的厭惡,更多是傷心,責怪我一直在搞砸事情。他看到我來的那一剎那也挂上了這麽一個表情,不過顯得可憐多一點,硬生生又擠出兩滴虛假的眼淚,壞心眼的海怪也能哭出珍珠來。伊萬要繼續往前,避開摔倒的凳子之後是低年級的教室,他去年沒在,我以前在其中一個桌肚底下粘了塊泡泡糖,大概還吸引過來許多倒黴的螞蟻,它們被糖塊引至此地,立馬就陷進沼澤裏頭。被吞沒,我想吹很大很大的泡泡來捕獲一只伊萬。他的目的地是一排櫃子,他的書包擱在裏頭,很顯然他參加的社團早就散場,自然他也沒露面過哪怕一分鐘。那又是個周五,我和伊萬的沖突幾乎永遠都爆發在周五,往後能有兩個周末來平息怒火,循環往複。

我随後跟上,腦中已經過了一遍大致路徑,右拐、繞過椅子、路過空蕩蕩的社團教室,來到儲物櫃前,正好堵上伊萬,他在收拾自己的包。那是一排鐵皮櫃,刷了普藍色的油漆,我的那個離伊萬不遠,當中只隔了一個,阻隔着我們的卻又是一個空櫃,可有可無。我們好像一直是在一起的。我的那扇門上面貼滿貼紙,各種标語、油漆筆的簽名,還有樂隊的專輯封面照片,伊萬那半邊幹幹淨淨,連油漆都看起來嶄新。我最喜歡的一張貼紙是一輛特拉貝特,其實算招貼畫,它很大,占據掉櫃內壁三分之一的空間,寶藍色的塑料汽車破牆而出。還蠻想邀請伊萬來看一眼的,他目不斜視,我還沒組織好語言,要該怎麽說呢?需不需要道謙呢?思來想去又沒什麽值得抱有歉意的事情,還不是憋着一口他丢下我不管的氣嗎?要說錯,那也是布拉津斯基的問題,賴不到我頭上。就在莫名賭氣的當下,“砰”的一聲巨響平地炸開,我幾乎是跳了一下,伊萬馬上要把櫃門甩出月球表面,明顯是沖我而來的。他不看我,對面就是雜物間,我想起今天應該他值日,規定的時間早過了,那可是他頭一遭。

尾随着他鑽進了黑黢黢的小房間,走廊上的燈光都透不進來,呼吸一瞬間緊了緊。我夢到過這個。在滿月之中,我又注意到月亮,雜物間的黑幕包裹住我們二人。月光是進不來的,那裏的一切都密不透風。

我對伊萬說,在他佯裝找抹布并碰倒了一柄拖把之後,響動驚醒了我:“我剛剛救了你。”

是想要一個回應嗎?是想要一個感謝嗎?在幾個月之間那種成串螞蟻被活生生粘在我心髒裂縫上的焦慮呼之欲出,我就想要他看着我,讓我看到他周身如蛇一樣的藤曼,他只能看着我,他也只能擁有我一個人,敵人、友人、戀人,只有我。所有人都在問我“你想要什麽”,厭煩地、好奇地、漫不經心地,我要伊萬·布拉津斯基。

祝願我能夠成功,在我試圖再次越過防線的時候被他抓到了,鼻尖會撞在一起,甚至他身上淡味的香波也一并鑽入我的神經。伊萬無奈地拉了拉自己的圍巾,憤怒開小差去了,讓我有機可乘。幾乎是下意識,嫉妒擠占掉理智,他怎麽能夠離開我的視線範圍?當我要尋找他的時候,伊萬不會在他應該在的地方,他不在食堂,不在圖書館,也不在二人默許的公共草坪上。他在與誰說話?他身邊總圍着那些人,我讨厭他們,他們搶走了本該是我的東西。那麽我故意卷起褲腳管而露出的腳踝就派上了用場,可以制造一些暧昧,故意去觸碰他的大腿,同時手上也不能閑着,伊萬該為現在這個局面負責。是多麽蠻不講理啊!我把自己全身心都挂在他身上,腿腳相交,後背虛虛貼着貨架,我們倆就在狹小的空間裏躲避真實的外界。

伊萬會不會起反應呢?壞心眼點想,他總在我身後哀怨地嘆氣,對我也有感情呢。我們那日這麽親近,彼此之間只有兩根手指的距離,他的唇緊繃着,拉直的弧度就像數學老師畫出的古板的線,鼻子上的傷口使他可愛。下巴上還有一點點沒刮幹淨的胡茬,我的少年也到了這個年紀。他是每天都刮胡子嗎?我的手指在他扶住我的胳膊上一路舞蹈,終于再次觸摸到他。晚上睡覺他穿什麽睡衣呢?這麽好的身體該裸着,全部脫光了好一起鑽進被窩。有一天我們都躺在風中,剛修剪過的草坪泛着股機油與豐水交融的味道,他突然問我見沒見過白日焰火。

“基爾伯特,”伊萬在那時喊了我的名字,我正叼着根草,沒轉頭看他,“你看過白天綻放的煙花嗎?”

他的聲音,如今我回想起來那一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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