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昏
大淵國,京都, 城門上站滿了官兵。
今日的風依舊很大, 被風卷起的塵土不時在空中聚成一個個小圈,揚起的軍旗在風中刮得異常熱烈。
城門外, 亦是密密麻麻的官兵。
末連身披明黃甲胄站在城牆上,他的視線略過城牆飄向遠處,不知是在看遠處的小路還是在等什麽人。雖然他盡量讓自己的目光看起來平靜無波, 可是他眼底終究是多了些隐忍的期盼和擔憂。
期盼和擔憂這兩種情緒同時出現在人眼中,竟毫無半分違和之感,反而讓人平添幾分滄桑的感覺。
“陛下!人已帶到!”官兵朝着末連恭敬行禮,他的身後站着身穿囚服的東方胤其。
官兵的話像是落入湖水的石頭,終于在末連平靜的表情中攪起了波瀾。末連示意官兵先行退下, 他勾起唇角冷漠瞧着對面的人。東方胤其嗤笑一聲,聲音很是随意:“阿辰又沒有兵權,他若是前來也不過是只身一人,你這麽勞兵費力, 未免也太過小心了。”
末連無所謂笑了笑:“當日,祝大成為了救你而死。光憑這個,就知道你們之間絕非泛泛之交。”
祝大成為了救自己被人一刀穿心而死, 他臨終前面上始終是帶着笑意的。粗犷的臉上難得露出那種溫和欣慰的笑, 那笑落在他眼中, 竟讓他莫名想起幼時的事來。
祝大成同他自小便認識,祝大成長他八歲,是烈雲國飛天将軍祝飛的獨子。祝大成視東方胤其為親弟弟, 但凡遇到什麽事都會忍不住為他出頭。在祝大成眼裏,他似乎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孩子。
東方胤其記得,在烈雲國之時,祝大成時常拍着自己的肩膀同自己說笑:“只要有我在殿下身邊,殿下就只管做個随心所欲的孩子就好。”
做個随心所欲的孩子?哪有那麽容易。
東方胤其微笑擡起頭,看向灰蒙蒙的空中。他的目光很亮,也很平靜,望向空中的眼睛輕輕彎起,就好像在看着久違的親人。
“祝大成起兵造反一事我已派人去查過了,雖然還沒有确切證據,但我猜這傳言十有八九是假的吧?”這句話雖是在問,但很明顯,在末連心中他已經下了定論,“既然是假的,那麽烈雲國肯派一個大将軍來助你脫困想來是對你十分看重。”
東方胤其沒有回應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靜靜站在風中。末連不以為然繼續道,“這樣想想烈雲國難保不會為了救你再派兵前來,為防萬一,我當然要做好禦敵的準備。”
東方胤其雙手被粗麻繩子綁在身後,他身上只穿着單薄的囚服,往日烏黑明亮的頭發此刻在風中淩亂成了一片,發間在牢房裏帶出來的茅草不時随着大風飄蕩而去。東方胤其冷笑一聲,目光依舊停留在空中,“末連,要處決我的消息你已經散出去了吧?”
末連笑而不答。
“今日你将我帶到這來不過是想将我處決罷了,既如此,又何必那麽多廢話?要動手就痛快些。”
“想死?沒那麽容易。”末連目光掃過遠方灰朦的一片,眼底有着篤定,“等子安來了,再處決你也不遲。”
“你……”
“方才你的話說的對,但也不全對。”末連沒有讓東方胤其再說下去,他嘴角的笑又大了些,“将你帶到這裏的确是要處決了你,不過……”他遞給旁邊的侍衛一個眼神 ,繼續道,“在這之前要先送你一件禮物。”
侍衛接收到末連的眼神,立即對着下頭的官兵高聲喊道:“把箱子帶上來!”
下面的官兵即刻高聲應下:“是!”
沒過多久,兩名官兵擡着一個厚重的木箱到了城牆下。
末連不緊不慢側過身瞧着東方胤其,嘴角的笑意越聚越多:“你猜,那箱子裏是什麽?”
東方胤其靜靜站在原地,眉毛都沒動一下,自然眼睛也沒有往下看:“箱子裏有什麽與我何幹?”
“與你何幹?”末連面上俨然帶着一股子看笑話的姿态,“究竟和你有沒有關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伸手給了官兵一個手勢,官兵放下擡着的木箱子,打開了箱蓋。
“那箱子裏有什麽你難道不想看看麽?”楚道之不知何時上了城牆,他走到末連跟前,無比恭敬行了一禮,“陛下。”
東方胤其看着楚道之,不禁帶出個嘲諷的笑 :“楚道之,這般跟着昏君胡鬧,難道就是你當年的抱負麽?”
楚道之的笑僵在面上,低斥聲脫口而出:“大膽!竟敢對陛下出言不敬!”
并沒有在意楚道之的話,東方胤其揚起頭望着天,笑了:“楚道之,當年你曾在大殿之上說過,你入仕為官是為了為國效力,為百姓謀福。如今,你為了滿足昏君的一己私欲,竟然跟着胡鬧。”東方胤其搖了搖頭,“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放肆!”楚道之鎮定的面色中露出一絲裂縫,他轉頭看向末連,随即目光再次變得平靜,“陛下這麽做自有陛下的道理,此事還不勞你費心。”
“為了昏君這麽不辨是非,楚道之……你對這昏君還真是……”東方胤其歪了歪頭似在斟酌着措辭,“奧,還真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你這忠心裏夾了幾分私心。”
楚道之眉心驟然一蹙,低聲斥責:“東方胤其,沒想到你死到臨頭還有心情在此胡言亂語!”
“我胡言亂語?”東方胤其笑了,而眼底是看透一切的了然并沒有什麽笑意,“楚道之,依我看你這般做不光是對這昏君的一片忠心吧。”他睨了楚道之一眼,心情似乎不錯,蒼白的面色似乎有了些光彩,“我猜,你這忠心裏有私心。至于這私心是什麽,想來不用我說出來你也清楚得很。”
末連狐疑看了楚道之一眼,楚道之沒什麽表示,他低下頭躲開末連的目光:“我沒有私心。”
“呵!”話已至此,東方胤其也懶得同他繞彎子,他笑着問末連,“末連,難道你還看不出麽?楚道之對你的忠心裏夾了私心,這私心究竟是什麽,我想估計與你有關。”
“住口!”楚道之終于沒控制住,當着末連的面低吼出聲。
末連落在楚道之身上的視線開始變得有些奇怪,許久,他像是明白了什麽,不自然移開視線,生硬轉移了話題:“東方胤其,下面的木箱都打開了,你難道就不想看看那裏頭是什麽?”
“既然你如此堅持,那我倒要看看……”話還沒說完,東方胤其的目光直接僵在了木箱上。
木箱的箱蓋已然打開,箱子裏蓋着一層白布。白布下蓋着的是什麽看不真切,但即使看不真切,東方胤其也能從白布上浸出來的血色中猜出那下面蓋着的約摸是什麽。
東方胤其感覺自己雙腿有些虛,他身子顫了顫,自己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穩住身形。他的雙唇在顫抖,他想控制卻控制不住:“這是……”
“把白布掀開。”
底下的官兵聽到末連的命令,迅速将白布掀了起來。
白布下,血跡斑斑,竟是兩個鮮血淋淋的頭顱。
看清那頭顱模樣的瞬間,東方胤其只覺得眼睛被什麽紮得生疼。他往後退出幾步,淚水從眼角滑落迅速被吹散在風中。
東方胤其的身子無力顫抖着,他的悲傷似是承載了千斤的悲傷與嘆息,壓得他直不起腰。
末連揚眉一笑,目光略過東方胤其的右腿,話中的挑釁意味十分明顯:“不知道你右腿的傷怎麽樣了?”
東方胤其莫名覺得右腿一陣生疼,他對上末連含笑的目光,聲音裏全是憤怒:“劉政他只是幫我換藥而已,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做背叛你,背叛大淵國的事,你為何要如此狠心?”
“我狠心?”末連冷笑着,只是一瞬他面上的笑被一股子陰沉所替代,“東方胤其,這些年來你對我步步緊逼,在朝堂上不顧我的感受任意妄為。本來這些我都習慣了逆來順受,可是你竟然……”說及此處,末連有些情緒激動,他閉上眼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你竟然開始觊觎子安,你簡直是該死。”
“哈哈!”東方胤其好笑瞧着末連,用一種近乎憐憫的口氣道,“末連,你莫不是忘了,我和阿辰是兩情相悅。”
“你!”
“兩情相悅是什麽意思我想你應該明白吧。”東方胤其唇邊的笑越來越大,眼底全是溫柔之色,就好像上官辰此刻就站在他面前,“換句話說,就是,阿辰喜歡我,不喜歡你。”
“東方胤其!”提及那個心中之人,末連險些失了分寸。顯然,他并不想在敵人面前露出半分脆弱。不多時,末連陰鸷一笑,“你可曾想過,有一天,有一天,你也會落得如此不堪,任我欺淩的下場?”
“末連,你知道麽?你如今這個樣子只會讓阿辰越來越讨厭你。”
其實,末連也想過這個問題。若是上官辰當真對自己心生厭惡,他該如何?但他也想過,不論上官辰對自己如何厭惡,只要自己對他足夠夠好,有足夠的耐心,時間久了上官辰對自己總會有所改觀的。
但是,當真的有人當面問出這個問題,他還是無法自抑地害怕起來,這種害怕最後慢慢轉變成一種煩躁:“子安不會!因為劉政該死!他的遠房親戚也該死!”
東方胤其忍不住轉頭又看了那木箱子一眼,箱子裏,劉政的頭顱和一顆年輕的頭顱擺放在一處。
想來,那顆年輕的頭顱就是劉政的遠房親戚吧。
看模樣,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
東方胤其眼中含着悲情,聲音卻意外地平靜:“就因為他們幫過我?”
“不錯。”末連也瞧了瞧城牆下那兩顆人頭,眼中滿是報複後的快感,“就因為他們幫過你,但凡幫過你的都該死。”
一股子悲涼在東方胤其心底蒸騰而上,如此看來,丁勻想必也出事了:“你也将丁勻殺了?”
丁勻和自己同時被捕,當時兩人沒有關在同一間牢房,是以,東方胤其并不知道眼下丁勻的情況。
“他啊。”末連沖着下面的官兵點了點頭,官兵們會意,将木箱擡了下去。末連這才又轉過頭來,“放心,他還活着。”想了想,末連露出一抹邪惡的笑,“算是活着吧。”
“什麽叫算是活着?”
“陛下,有人來了。”楚道之率先發現了遠處的人影,低聲提醒末連。
衆人也發現了風中那個模糊的人影,立即有官兵向末連征求意見:“陛下,要将那人抓過來麽?”
遠處的小路上,一人騎馬而來,那人身形極為單薄,仿佛一陣風掃就能将他刮跑一般。
末連定定瞧着那模糊的人影,他的眸子因為激動而睜得很大,他的雙手也因為緊張緊握成拳:“是他。”
聲音出口,帶了幾分沙啞。大概末連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因為過度緊張已經變了聲。
東方胤其的神經瞬間被緊張纏繞起來,他眼看着那個瘦弱的人影越走越近,心裏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上官辰為了自己舍身前來,他該高興。可不是為何,無論他多麽努力,仍是無法讓自己騰出笑容,哪怕是擠出一絲的笑意。
阿辰,你不該來,更不該只身前來。
坐在馬上的人影來回搖晃,似是已經支撐不住大風的摧殘下一刻就要掉下來。末連忽地高聲喊道:“給朕備馬,朕要親自出城!”
“不可!”楚道之神色慌亂上前阻止,“陛下,萬萬不可!以防此事有詐,臣懇請陛下先派人前去,萬不可親自前往!”
“你難道沒看到他已經虛弱成什麽樣子了麽?”
“可是陛下……”
“給朕備馬,朕要親自去!”
末連此時根本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勸說。當上官辰知道當年自己雙親慘死的真相之時,他覺得大概這一輩子上官辰都不會原諒自己,更不要說會待在自己身邊。
只要一想到自己這輩子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上官辰,末連就恐慌到全身顫抖。在末連心中,上官辰不僅是他的家人更是他這輩子想要費盡心力珍惜的寶物。沒有了上官辰他覺得自己都不能算一個完整的人,自己的心沒了熱情,也沒有動力。
上官辰,就是他的心。
現在,他的心回來了,他覺得自己又重新活了過來。
“陛下這樣只身……哎……陛下……”
末連不顧楚道之的阻攔,轉身奔下城牆,騎了戰馬就走。楚道之趕緊喊住守門的官兵:“攔住陛下!”
官兵們還在遲疑,末連已騎馬到了城門,他低頭沉聲命令:“給朕開城門。”
“陛下……”守門的官兵面帶猶豫之色,“卑職以為此事有幾分古怪,陛下還是派人先過去查探一番的好。”
“給朕開門。”末連聲音不高卻滿是讓人不容反駁的威嚴。
官兵們互相對視一眼,終究還是給末連打開了城門。
末連雙腿用力夾緊馬肚,戰馬長嘶一聲揚蹄而去。楚道之見勢不妙,也命人牽來了戰馬。
站在一旁的官兵憂心道:“楚大人,您從未騎過戰馬。這樣冒然騎馬,肯定會受傷的。”
楚道之對官兵好心的提醒充耳不聞,他動作笨拙地爬上戰馬,緊緊趴在馬背上,學着末連的動作夾緊馬肚,長喝一聲“駕”,戰馬迅速跑出了城門。
無奈,楚道之騎得太慢,很快便被末連甩在了身後。
末連騎得很快,他的眼睛定定瞧着前方,目光一直跟随着風中那個搖搖欲墜的人影,面上揚起抹失而複得的笑意。
東方胤其站在城牆上,一顆心揪成了個疙瘩。
風中的人影越走越近,坐在馬背上的人晃得也越發厲害,末連和東方胤其都揪着一顆心。
近了,近了……
馬背上的人影忽地一歪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東方胤其低呼一聲:“阿辰!”
末連用力踢下馬肚,戰馬立即加速,朝着人影跌落的方向飛奔而去:“子安!”
在末連趕到之前那抹人影還是跌落在了地上,人影落地,有大片塵埃随風蕩開。末連勒緊缰繩,翻身下馬跑到那人跟前,将人從地上撈了起來。
上官辰面上沾滿了塵土,嘴角有血跡暈出。那雙清澈的眸子掃過末連,裏頭盡是厭惡:“末連,你……咳咳……”這一咳嗽,大口的污血從他的口中奔湧而出。
末連慌忙去替上官辰擦去嘴邊的血跡:“子安,別害怕,我,我這就帶你回宮醫治。”
“松手……”上官辰想去掰開末連抱着自己的手,“東方……東方……在哪兒……”
忙着擦拭血跡的手忽地頓住,末連的目光不再明亮。他默了半晌,低聲道:“放心,他還活着。”
說罷,末連抱着上官辰起身:“子安,我這就帶你回宮。”
“末連……”上官辰扒住末連的衣領,呼吸急促,“你可會……可會……放了東方?”
抱着上官辰的手慢慢收緊,末連垂下眸子,上官辰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要你答應待在我身邊,我便……放了他……”
“呵!”上官辰莫名笑了,“我待在你身邊……然後……你還是會殺了他……是麽……”
末連震驚,他低頭看向上官辰:“子安,你……”
“你是在好奇……咳咳……”上官辰臉色蒼白成了一張白布,他廢了好大力氣好不容易才穩住了氣息,“我為何……為何……知道……你心中的想法麽……”
“你忘了麽……末連……”上官辰定定瞧着末連,微微一笑,那個笑不含任何雜質,清透明朗,像極了他們初見之時上官辰望着他的模樣,“對你……我太熟悉了……你的心思……逃不過我的眼睛……”
是啊,他們曾是無話不談的摯友……
“既如此……此事……怕是沒有旁的方法了……”上官辰苦笑一聲,眼底有淚珠淌落,“末連,對不住……”
末連疑惑瞧着上官辰,他不明白上官辰為何同自己道歉,他才是那個傷上官辰最深的人,該道歉的不該是他麽?
“子安,你……唔……”
袖中的匕首深深刺入末連的左胸,鮮血很快順着匕首淌了下來。末連不可置信瞧着上官辰,他的雙唇很快失了血色,看樣子,他想說些什麽,只是終究,什麽也沒說出口便直直跪倒在了地上。
楚道之好不容易追了過來,他甫一擡頭,看到的便是末連胸前的匕首和一片紮眼的血紅之色,楚道之一雙眸子在瞬間變得血紅:“陛下!”
他不顧危險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口中吐出大口的鮮血。楚道之不顧自己身上的傷,雙臂撐着地面一下一下往前爬行,一雙眸子順也不順落在末連身上,鮮血在地上留下一串觸目驚心的痕跡:“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空,嘿嘿,提前更啦,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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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爸爸? 6瓶;倥偬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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