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蠱去

重虛宮靈氣最豐沛的青霄峰之巅終年披霧繞雲,巅峰之上有洞府如懸雲端,紫氣氤氲、萬丈華光,似要刺瞎觀者雙眸。

洞府名曰“雲川”,以雲為川,直上九重天,是重虛宮掌門的洞府。

但如今在這氣派非凡洞府住着的,卻非掌門本人,而是掌門的夫人。

現下,虞南棠正滿眼愕然地站在鏡壁前,衣襟褪到腰際,露出大片雪白肌膚印在透亮的鏡壁上。

白皙無瑕的肌膚上不見一絲兒傷痕。

确認再三,她的傷消失了。

“奇怪。”她喃喃道。

這種致命的重傷,就算用師門最好的傷藥,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讓她恢複到毫發無傷的地步。

莫非是她錯覺?

她努力回憶着受傷時的情況,可那時情勢太危急,異獸仿佛憑空出現,她壓根來不及思考,只能倉皇逃命。如今回想,異獸的出現就透着幾分古怪。首先青髓筍雖然罕見,但也算不上特別高階的靈物,縱然有妖獸守護,其修為斷不會超過金丹;其次她去冰窟之前就做了萬全準備,确認近期那裏沒有高階妖獸才前往的。

從她進入冰窟到她剝髓時,冰窟都風平浪靜,那只她見都沒見過的異獸,從哪裏冒出來的?

南棠揉揉眉心,正百思不解之際,殿外忽然傳來聲音。

“掌門師尊有令,若五師叔醒轉後需要什麽仙藥靈草,只管往掌門庫房去取,不必過問他。”

溫潤的聲音傳來,南棠一下子就認出來人。

雖然她身為掌門道侶,但因她又是掌門的五師妹,所以山門中小輩都稱她五師叔。眼下來傳話的,應該是她掌門師兄前幾年剛收的大弟子聶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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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隐正站在雲川大殿的殿門外交代守殿的小道童,只是未等小道童回應,殿門忽被一陣風掃開。

敞開的門中,隐約可見素衣的女修。

“聶隐,你師父人在何處?”女修的聲音,似風扣環佩,玉音清脆。

聶隐朝她施禮道:“回五師叔話,師父現下人在璩靈洞。螢雪師叔受了重傷,如今幾峰的峰主都聚在璩靈洞為螢雪師叔療傷。”

南棠聞言眉頭頓蹙,她想起自己昏迷時聽到的交談和那枚青髓筍。

“璩靈洞發生了何事?”

“鎮在門派內的邪獸赤幽掙脫禁锢逃遁,螢雪師叔帶人前往追捕。如今雖然赤幽雖被抓回,可螢雪師叔卻被赤幽重傷,危在旦夕。”聶隐道。

“我的青髓筍可是被你師父拿去給螢雪配藥了?”南棠又問道。

聶隐應聲“是”,南棠忽然不語,殿上氣氛有些凝滞,聶隐也不敢離去。五師叔的修為雖然十年如一日的進展緩慢,如今連山門內幾個資質出衆的晚輩也比不過,他這個掌門大弟子也早在數年前超過了她,但輩分就是輩分,又是掌門夫人,維持着面上的尊敬是必需的。

過了片刻,聶隐才又聽到她的聲音。

“待他忙完,請他來雲川一趟。”

除此之外,南棠別無他話。

————

聶隐離開後,南棠當即便叫來守殿的道童,讓他把第一個發現她昏迷在山門的人找來。

發現她的是重虛宮守山門的外門弟子,修為才到煉氣初期,十五、六歲的年紀,還有些稚氣,見到她就拜倒,激動地喚她:“見過五師叔。”

這年月,也只有這些剛入門不久,不明就裏的弟子,才會發自內心地敬她。

南棠将人虛扶而起,問起他如何發現自己的。

“昨日弟子在西山門當值守門,正午時分有傳送符陣現于門前,師叔渾身是血從陣中亂叔而出,一頭栽倒地上,把弟子吓了一大跳。”這弟子雖還稚嫩,但回起話來有條不紊。

“那你見我之時,可曾發現什麽異狀?”

他認真想了想,回道:“符陣打開時,有寒氣傳出,弟子似乎聽兩聲獸吼,法陣關閉後就都消失了。弟子見師叔昏迷不醒又渾身浴血,不敢怠慢,立刻将師叔送回雲川。”

“我身上穿的血衣可在?”南棠問向守殿童子,她醒來時身上已經換成幹淨的衣裳了。

“禀師叔,在的。”道童回了句,很快就将血衣取來呈予南棠。

南棠邊将血衣展開攤在蓮榻上,邊問:“我昏睡了多久?”

“師叔已昏睡了兩天。”童子回道。

南棠點點頭,目光落在血衣上。

她昨日所穿的是禦寒最佳的淺橘色火鱗紗裙,如今這裙子被鮮血染透,胸背處是大片幹涸發暗的血漬,前後各有幾處撕裂。她将殘裙提起,這幾個破損處恰好重疊成五個破洞。

南棠手作爪形在破洞處比了比。

不是她的幻覺,她的确被異獸銳爪洞穿過身體。

————

遣退道童與守門弟子,南棠方踏出雲川的殿門。

時值寒冬,凡間大多已是大雪寒沉,但雲川四周仍舊春光明媚。重虛宮的老祖在踏山任君之時,将寶珠華璃留在雲川之上,從此掌門的洞府只剩春和景明,不見夏炎秋蕭冬寒。

雲川的一切,都與三十年前,她和大師兄結修之時一般無二。

可如此盛景卻只她一人獨享——自二人結修起,師兄便将雲川留給她,他則挪去青霄峰另一頭的穹海修行。

這一去,就是三十年。

若非殿後供着的那對浸過他二人精血,留有他們各自魂神的小石像,她都要忘記,她與江止已是結過生死契的道侶。

漫長仙途,除非壽元自然而終,否則便是同生共死不離不棄,這是玉昆修仙界關于情愛最沉重的承諾。

用在他們身上,未免有些可笑荒謬,但又無可奈何。

誰讓,她中了鎖情蠱。

以生死契結修,是讓她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南棠甩甩頭,不知自己為何突然作此感慨,莫非是心魔又起?

鎖情蠱雖然因為她與師兄結下生死契而蜇伏,卻從未消失,它會在宿主無法感知的情況下無限催發宿主負面情緒,因愛生癡,由癡生恨,再得嗔怨妒……這些情緒日積月累,慢慢沉積于心,潛移默化地改變着她,漸漸成了心魔。

有心魔之人,都易走火入魔。她取青髓筍就是因為此物有凝心靜氣壓制心魔之功效,能夠助她在結丹時摒棄外物,專心突破。

心魔若起,她無法自控,因而只能設法壓抑,這些年已經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

但抑久必揚,心魔反噬尤其可怕,她害怕終有一日她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每每情緒稍有波動,她必要想辦法平息,今日也不例外。

可待要默運靜心的功法,南棠卻又覺得心緒識海平靜無波,昔日種種雖然在腦中浮現,卻只如殘片碎影,讓她生出幾分旁觀的錯覺來。

她在殿門處站了片刻,确認自己的感慨就只是感慨後,方祭起傳送靈寶。

————

聶隐已經離開許久,但大師兄還是沒到雲川。

他既不來,只能她去找他。青髓筍的事,他得給她個說法,東西沒了就沒了,她得想個找補的辦法。除此之外,她還得去找找二師兄夏淮。夏淮是個丹修,醫術了得,她想問問自己那平白無故消失的五個血窟窿。

在門派裏轉了小半圈,她才問到這兩人的下落。

今日她的四位師兄都在璩靈洞。

璩靈洞位于青霄峰南面的白眉峰上,是整個重虛宮靈氣第二大的地方。璩靈洞雖然稱洞,實際卻是個清幽雅致的地方,有一方飛瀑清潭,潭畔建有竹屋軒廊,潭面之上有五色虹經年不散,四周奇花不敗,異香陣陣。

一看這地方,就是仙女的住處。

南棠落在璩靈洞前的草地上,還沒上前就被守在竹屋外的人攔下。

“五師叔。”聶隐行個禮道。

他大概猜到南棠來此為甚,主動道:”掌門師尊正在替螢雪師叔療傷,夏師叔、宋師叔與程師叔護法,如今已到重要關頭,不能打斷。五師叔交代之事,弟子記在心間,待此間事了就禀呈師尊。”

一句話堵了南棠的嘴。

她擡眼望去,只見整個飛瀑清潭都被半透明的霜白光圈籠罩在內,其中有修士分坐三位,護着懸于清潭正中的兩個人。

隔着段距離,她只能隐約看到那兩人面對面盤膝浮空,四掌掌心相對,不時有青色靈光自二人掌心間沖天而起。

“五師叔,您請先回吧……”聶隐見她怔怔的模樣,無聲嘆息。

南棠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

白眉峰比青霄峰要大,南棠離開璩靈洞後并未回雲川,而是在白眉峰上逛起來。

說是逛,其實也是漫無目的的瞎走。

邊走,邊想。

她的掌心貼着心房,感受着心髒跳動的平緩節奏,覺得自己平靜得有些不對勁。

平時她只要聽到”璩靈洞”這三個字,就已經不痛快了,可剛剛她瞧見那一幕,除了些微悵惘之外,心頭竟連一絲起伏都沒有。

這委實不對勁。

再怎麽說,她也暗慕過大師兄,這麽多年來渾渾噩噩地等着江止。可他們雖是結過生死契的道侶,卻只為保她不死,并不能讓大師兄愛上她。她的心魔受蠱所催,卻因情而起,求而不得的嗔癡怨恨累積了三十年,她見不得他對螢雪好,受不了他的疏離漠視,心頭有痛卻只能壓抑,常常是有苦難言。

可就在剛才,她的痛苦煙消雲散。

結修三十載,這樣神清氣明的時刻,幾乎不存在,以至于她回過神時馬上就察覺了。

難不成心魔進階了?一時蜇伏,只待走火入魔?

南棠想得出神,不知不覺間踏入白眉峰茂密的樹林內。

————

密林深處有三兩棵參天古樹,樹下是大片沼澤,陽光被遮蔽,樹下生有無數透明小藍菇,發出幽幽熒光,沼澤被叢生的草分成數片,折射着透過樹縫落下的陽光,一片片如同散落的碎鏡面,偶有螢蝶飛過,尾後扯出一道細幽的光亮,充滿無聲的迷人神秘。

這地方風景雖然不錯,但靈氣不夠充沛,在重虛宮的地盤上平平無奇,沒什麽人過來,因此荒涼幽靜。南棠在搬去雲川前挺喜歡這裏,常會躺在樹上盯着葉縫間的碎光發呆,什麽都不想地躺上大半天。

不去想艱難漫長的仙途,不去想自己為什麽修仙,任由時間一點一點消逝。

自從她去了雲川,螢雪搬到附近,她再沒回來過。今日故地重游,她忽然生出奇怪念頭——想将自己埋入土中。

如此想着,她慢慢蹲到沼澤邊,情不自禁伸出食指,輕輕插、進濕潤的泥土中。

剎時間,指尖傳來些微癢意,似乎有什麽東西争先恐後從土壤鑽進她指尖,再由指尖向身體游走。

南棠驚醒,倏地抽回手指。

幾星微螢之光從土裏散出,轉瞬消散。

這地裏有什麽?

南棠蹙起眉頭來,正盯着被自己戳出的土窟窿看時,密林深處忽然傳來尖銳獸鳴。

飛鳥撲翅驚起的聲音随之傳來。

有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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